02

“你這些年有沒有經常覺得怕冷?”唐一一趕緊問韓玉聰。

韓玉聰臉色煞白:“大概從去年開始,我生了好幾次病,每一次都是感覺渾身發冷,就好像血液裏被人塞進了冰塊一樣,於大叔每次都幫我熬薑湯。這難道就是那位丹麓門掌門人所說的,寒毒‘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發作’麽?”

“有可能,但也不敢確定。”藍天潢說,“隻有由丹麓門和其他精通醫道的武林人士共同替你診療,才能得出結論。”

唐一一看了藍天潢一眼:“所以你一定要把他抓走,是嗎?”

“不敢說抓走。”藍天潢謹慎地措著詞,“但我不得不請韓兄隨我回去,見我師父,然後他會和正道人士共同商議如何處理。”

唐一一哼了一聲:“這有什麽好商議的?要麽直接處死,要麽挖個地牢把他全身套上鐵鏈關起來關到死——你們總不能找一群和尚給他念半年經,然後放了他吧?你們這些正義之友的行事風格,難道我還不清楚?”

藍天潢的臉上有一絲歉疚:“抱歉,我無法做主,甚至師尊都無法做主。但我還是必須請韓兄回去,我也不想向你們動手,請不要讓我為難。”

說完這句話,他的臉色忽然微微一變:“你……你給我下了毒?”

唐一一咬著嘴唇:“對,就在你坐的這張凳子上。不然我能怎麽辦?唐麟都能被你砍斷手,我難道攔得住你這個以後注定成為天下第一的正道大俠士?”

藍天潢的眼神裏露出深深的失望,但這失望一閃而逝。他隻是輕輕歎了口氣:“你們走吧。我知道你下的不是致命的劇毒,我自己會慢慢解毒的。”

唐一一一把抓住有些失魂落魄的韓玉聰,向門外走去。她並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藍天潢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這樣的目光裏就像藏著唐門毒針,一下一下地刺得背脊上發痛。

離開這間臨時避難的屋子,兩人無處可去,成都府的每一處街巷或許都有武林高手在暗中潛藏,等待著獵殺韓玉聰。最後兩人在黑暗中一通提心吊膽地亂竄,來到了錦江邊。錦江雖然名字裏帶“江”字,其實是一條從成都府中流過的河流,河邊有一些窮人搭的窩棚,馬虎可以藏身。但水路同樣有人把守,想要乘船逃走也不可能。

韓玉聰把一塊在自己懷裏捂熱了的鍋盔遞給唐一一,唐一一並沒有接,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久久沒有說話。韓玉聰不敢打擾她,隻是默默把鍋盔又收回了懷裏。

“是不是有問題想問?”唐一一終於開口,“要問就問,趁我現在有心情。不然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韓玉聰搖頭:“沒有什麽問的。以前你教過我,不要去打探他人的隱私,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保守的……”

“你真是笨到沒藥醫了!”唐一一大喝一聲,“你就沒看出來是我憋的難受想找人發泄兩句嗎?”

韓玉聰又是誠惶誠恐又是受寵若驚:“你說你說,我聽著,一個字不漏。”

“不隻要聽,還要問!有問有答才是聊天!”

韓玉聰搔搔頭皮:“那……你是不是喜歡這位藍天潢?”

唐一一從地上跳將起來,一巴掌朝著韓玉聰的腦袋上拍去:“你他媽的從哪兒學的這套打蛇打七寸?”

韓玉聰不敢躲,但唐一一這一巴掌眼看就要打到他腦門上,卻最終停住了。唐一一像個泄氣的皮球,軟軟地靠在窩棚裏肮髒的稻草上:“算了,這些事我回頭再慢慢告訴你,現在還有更要緊的。得想想怎麽把你送出去。”

“你不用管我了,免得連累你。”韓玉聰說,“以前在山寨裏,老大最喜歡說生死有命,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生為魔尊的兒子就是我的命,那死就死吧。十八年後……”

“放屁!”唐一一低吼一聲,“你是我撿回唐家堡的,我就得罩著你!要是當老大的怕死就扔下自己的小弟,還當什麽老大?不用別人瞧不起,我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了。”

“一一小姐……”韓玉聰有些哽咽。

“小姑娘很講義氣。”窩棚外響起一個聲音,但並不是藍天潢,而是另一個蒼老陰沉的嗓音。“就衝這一點,我可以不殺你。”

唐一一和韓玉聰鑽出窩棚,雖然手裏已經扣好了暗器,但也知道自己的武功高低,並沒有抱什麽希望。但萬萬沒有想到,窩棚外站著的身材高大的黑衣老人,一見到韓玉聰就單膝跪地,低下了白發蒼蒼的頭顱。

“少主。”老人的語聲裏既有恭敬,也有掩飾不住的激動,“恭迎少主回歸。”

唐一一這才明白過來,這不是想要殺韓玉聰的正道人士,而是想要讓他繼承魔尊之位的侵雲穀餘孽。她曾經聽掌門人說過,侵雲穀雖然表麵上煙消雲散,實際上仍然保留了相當可觀的有生力量,比如當年的五大長老隻死了一個,剩下的四位實力絕不遜色於丹麓門掌門等正道中的頂尖高手。這些人一直悄悄潛伏著,等待著重振侵雲穀的機會。而眼下,一個身懷魔尊血脈的少主的出現,就有可能是最好的良機。

她的腦子裏在一瞬間閃過了許多念頭,而其中最讓她猶疑難決的是:該不該讓韓玉聰跟隨這個黑衣老人回去?經過了幾年的江湖曆練,她早已經不是那個滿腦子行俠仗義維護正義的熱血少女,何況唐門原本就立身於正邪之間,並不是完全的所謂“正派”。但是侵雲穀實在惡名太響,一旦重新崛起,就會是一顆巨大的毒瘤,整個武林不論正派邪派都會被吞噬。

然而,此刻或許也隻有魔教中人才能救韓玉聰一命。成都府裏遍布著想要捉拿韓玉聰的正道高手,單憑唐一一實在想不到什麽脫身之計。要不然……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唐一一正在算計著,韓玉聰卻在她之前先開了口。

“我不會跟你走。”韓玉聰說。“你們做了太多壞事,我不能和你們同流合汙。”

“你以為唐門就不幹‘壞事’嗎?你以為那些正道中人就不幹壞事嗎?”黑衣老人笑了笑,“何況,你以前當山賊算不算是壞事呢?那些被你們劫走貨物甚至丟了小命的過路人都是活該?”

“所以我知道我做錯了,現在不能再跟著你去錯。”韓玉聰不善言辭,但有時簡單的邏輯反而不容置辯。

黑衣老人歎了口氣:“既然這樣,那我隻好先請你跟我回去,然後再慢慢勸說。”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抬起右手,食指一彈,某個金屬物件被他彈飛,發出錚的一聲。他側過頭,看著唐一一:“我剛才說不殺你,前提是你不要多管閑事。你就算沒有親眼見過侵雲穀殺人,也總該聽說過吧?”

他把自己一直提在左手的東西舉了起來,那是一柄巨大的彎刀,顏色赤紅,形狀有如新月,看見這柄彎刀,唐一一知道了他是誰。這是當年魔禦五老中的怒月刀鍾離蒼。不必要回憶弟子手冊,唐一一也能想起在唐麟那裏聽到的許多故事。簡而言之,這位看上去體型有些瘦削的老人,堪稱魔門裏的大力神,怒月刀下收割過無數正派高手的冤魂,就連一手太極劍已經練得出神入化的武當景溪子道長,也死在他的刀下,可見以柔克剛這種事兒,關鍵取決於剛的力氣有多大。

“整個唐門裏,除了掌門人、執劍長老和禦劍長老這三個人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和他正麵對抗。”那時候還年幼的唐麟說。

唐一一不是掌門人,也不是執劍長老或禦劍長老,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是鍾離蒼的對手——沒有斷手的唐麟也許能多支撐一些回合,而她甚至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擋得住一刀。至少,剛才那一枚摧心釘,連鍾離蒼的汗毛都沒能碰到。

但她聽完鍾離蒼的警告後,反而向前跨出了一步:“這不是閑事。韓玉聰是唐門的人,我不能讓別人帶走他。”

鍾離蒼顯然是一個不愛多說廢話的人。他微微聳了聳肩,似乎在表示遺憾,左手的怒月刀高高舉起,蓄勢待發。韓玉聰搶上一步,攔在唐一一身前,唐一一有點感動,卻明白這個舉動不會有太大用處,鍾離蒼就算蒙上眼睛,也能做到一麵把她切成肉絲,一麵保證他們的少主毫發無傷。

她隻希望韓玉聰能稍微阻礙一下鍾離蒼的視線,讓鍾離蒼不會注意到她袖子裏的小動作。那是一枚她偷偷仿製的唐門頂尖暗器“瀟瀟秋雨”,雖然比不上正品威力那麽大,但以她這幾年拚命打磨提高的技藝,已經可以用於實戰,並且絕對不會在手掌裏就炸開。雖然機會仍然很小,但假如鍾離蒼足夠輕敵,並且完全沒有預料到她這樣的中級弟子竟然能掏出唐門頂級的暗器,也許能夠稍微製造一點混亂,然後想辦法帶著韓玉聰逃命。

唐一一努力壓抑自己的呼吸,努力想要讓心跳稍微慢一點,同時還要悄悄擦手,因為要發射暗器就不能手心裏有汗。她在臉上堆積著緊張和絕望,眼睛死死盯著鍾離蒼的身形,老人正在向他們一步步靠近,步伐並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穩。他看起來門戶大開,似乎渾身上下都是破綻,但怒月刀上的寒光提醒著唐一一:每一個破綻也許都是她的死亡信號。

這短短的幾步,對唐一一而言仿佛有一年那麽漫長。她橫下一條心,手上運勁,貫注了全身的力道,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鍾離蒼的身上,眼看著怒月刀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五尺,四尺,三尺……

就在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耐、瀟瀟秋雨必須要出手的時候,現場第四個人的聲音響起:“請鍾前輩賜教。”

鍾離蒼驟然神色一變,怒月刀猛的揮出,但這一刀卻並沒有揮向唐一一,而是朝向了自己的身後。一聲金鐵交鳴的巨響後,鍾離蒼的身後多出來一個人,這個人手握著一柄四尺巨劍,長劍和怒月刀相交,兩人正在全力相持。看著這個高大的身影,唐一一忽然覺得自己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韓玉聰卻驚詫莫名。

“他剛才不是中了你的毒嗎?”韓玉聰結結巴巴地問。

唐一一輕輕搖了搖頭:“他沒有。我早就知道他沒有中我的毒,而他也知道我知道。”

這兩句話好似在念繞口令,韓玉聰一時間想不明白。唐一一也顧不上和他說話,視線完全集中在藍天潢身上。兩年過去了,藍天潢的劍勢比過去更加剛猛,當中又添加了一些細微的精妙變化,果然如他自己所言,從無一刻放鬆對自己的磨礪。但他畢竟還年輕,還沒有跨入自己的武道巔峰,而鍾離蒼卻是邪道中有數的頂尖高手,相比之下實力更勝一籌。幾十招過去,藍天潢被逼得隻能采取守勢,好在他臨敵經驗已經很豐富,越是麵對強敵,越是冷靜縝密,防守滴水不漏,鍾離蒼縱然刀法狂悍,短時間裏也抓不住破綻。

但始終還是落於下風。鍾離蒼似乎是很久沒有遇到過這樣能讓他興奮的對手了,臉上居然露出了猙獰的笑容,怒月刀帶起的風聲一招比一招更烈。唐一一想要出手暗器,卻又擔心傷及藍天潢,隻能看著藍天潢一招一招地硬接,麵孔上的血色也越來越濃——那是內傷不斷加重的表現。

藍天潢畢竟不是齊修,唐一一莫名其妙地想道,如果他並不開口打招呼,而是像齊修那樣直接悄悄偷襲,不知道會不會多幾分勝算?

她忽然又從內心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悔意:如果我能幫上忙,如果我的武功能足夠和他站在一起並肩禦敵,如果我聽唐麟的話、這些年練功能夠再勤快一些……

但這終究都隻是“如果”而已。拋開如果,現實中的唐一一既不能擋住哪怕是一刀怒月刀的攻擊,也不能在這緊張紛亂、快得讓人目不暇接的戰局中用暗器精確襲擊鍾離蒼,甚至於如果她真的射出暗器,有更大的可能會被經驗老辣的鍾離蒼利用,反而傷害藍天潢。

在彎刀和巨劍的激烈碰撞聲中,唐一一像木頭人一樣站在冰冷的暮色裏,手中無意識地死死捏住那枚仿製的瀟瀟秋雨,掌心已經被尖銳的金屬邊緣劃破,鮮血順著衣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好在瀟瀟秋雨和無邊落木相仿,毒藥都塗抹在內層,靠的是外層爆裂後的分體碎片去殺傷敵人,讓她不至於中毒,但在她的心裏,卻恨不得自己就這樣被毒死,以免被悔恨的煎熬不間斷地撕扯內心。

她也在這一刻明白了,為什麽唐麟要選擇做那麽辛苦的斥候工作,也許真的隻有肉體的痛苦,才能讓精神稍微麻木一點點。

鍾離蒼已經進入了一種快樂的狂暴狀態,沉重的怒月刀在他手裏就像是完全沒有分量的紙片,幻化出淒厲的光影,讓唐一一已經無法分辨雙方的招數。而藍天潢的臉仿佛經受了烈火的炙烤,嘴角已經有血液流出。

“痛快!太痛快了!有二十年沒有打過這麽痛快的架了!”鍾離蒼獰笑著,“如果不是因為少主的事情重於一切,我簡直舍不得殺你,想要讓你再練十年再來陪我打一架!但是對不起,今天我不能放過你。”

隨著這句話,鍾離蒼的身影驟然高高躍起,恍如兀鷹高翔,然後下落撲擊。他這一招竟然完全放棄了防守,雙手緊緊握住刀柄,怒月刀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從天而降,向著藍天潢當頭劈下。

“不要!”唐一一發出一聲近乎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看得很分明,在這一瞬間,藍天潢既沒有躲閃,也沒有橫劍硬接,而是寒素直直地向半空中刺出,刺向鍾離蒼的胸口。這是一個完全不顧自己性命的同歸於盡的選擇。寒素將會刺穿鍾離蒼的心髒,怒月刀也將把藍天潢的身軀生生劈成兩段。

唐麟斷臂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兩個年輕人的身姿幾乎在這一刻完全重合,但對唐一一而言,感受卻差別很大。唐麟的手臂被砍斷時,她很是心痛,因為自己的好朋友和堂兄從此變為廢人;但看著劈向藍天潢的血色刀鋒,唐一一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在刹那間被掏空了,連痛楚都沒有,隻有無盡蔓延的虛空。

她恍惚間在腦海裏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藍天潢要死了。我要不要陪他死?

然而這個念頭還沒能清晰地形成,鍾離蒼的身體在半空中做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扭動,就好像他已經完全沒有了骨頭一樣,怒月刀隨著這個扭動仿佛化成了彎鉤,正好勾住寒素,讓藍天潢的這一劍稍微歪了一點,從鍾離蒼的身畔擦過。而鍾離蒼的右腿迅猛踢出,正好踢在藍天潢的胸口,藍天潢直直飛了出去,撞塌了一座窩棚。

唐一一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在一片亂七八糟的破碎雜物中扶住了藍天潢。藍天潢的臉色由先前的血紅轉為慘白,胸口衣襟上星星點點全是噴出的鮮血,但神情還是很鎮定。

“抱歉,我這個第一人先生讓你失望了。”藍天潢說著,把寒素的劍尖頓在地上,想要扶著劍站起來,唐一一按住了他。

“失望個屁,是我對不住你。”唐一一說,“我到現在才發現自己那麽沒用,可惜發現的太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你一塊死。”

藍天潢搖頭:“你不必死,我還有點力氣,能拖住他,你可以帶著韓兄逃跑,還來得及。”

“跑你大爺。”唐一一簡潔地回答。她雖然武功境界還無法與藍天潢和鍾離蒼相提並論,但頭腦聰明,已經能判斷出剛才發生了什麽。鍾離蒼外表看起來霸道豪放,卻始終是魔禦五老之一,仍然有著深沉的心機。他表麵上使出了那一招看似不顧一切的強攻招數,卻已經算計到了藍天潢會選擇同歸於盡,並為此留好了後著。藍天潢畢竟還是年輕,中了鍾離蒼這個用性命為賭注布下的陷阱。

那就一起死吧,唐一一想,但絕不能閉著眼睛等死,那不是我的作風。她左手握住無邊落木,右手握住瀟瀟秋雨——全都是自己悄悄仿製的——眼看著鍾離蒼一步步靠近。老人的腳步很穩,卻止不住地在喘息,可見藍天潢給他帶來的消耗很大。他先前所說的希望十年後還能和藍天潢較量,或許是真心話。

她緊跟著又想,其實反正怎麽都打不過,好像不必用暗器占住兩隻手,倘若空出一隻手的話,還能和藍天潢的手掌相握,這種死法可能稍微浪漫一點……

正當唐一一準備按照那些她所讀過的坊間小說所寫、開始在臨死前回憶自己的一生時,不遠處響起了韓玉聰的聲音:“等一等。”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把韓玉聰給忘記了。她把視線轉到鍾離蒼的身後,這一看立刻愣住了。韓玉聰正站在距離鍾離蒼十餘步的距離,手裏握著一枚形似錢幣的物件,抵在自己的咽喉上。

唐一一一眼就能認出,這並不是真的錢幣,而是唐門的暗器“長命錢”,邊緣極為鋒銳,上麵喂有劇毒,倘若韓玉聰拿著長命錢對他自己的咽喉來一下,那可真是字麵意義上的見血封喉,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鍾離蒼看來也沒有預料到韓玉聰會做出這個舉動,隻能停住腳步,唐一一已經喊了起來:“喂!別做傻事!你……”

韓玉聰搖搖頭:“一一小姐,請先聽我說。”

這樣的話他過去從來沒有說過,因為在任何時候,他都不會打斷唐一一。唐一一沒有再說下去,劇烈的悲傷卻像蜀地無所不在的潮濕空氣,充溢心胸。她猜到了韓玉聰想要做什麽。

“你放了他們,我跟你回去,做你們的少主,絕不悔諾。”韓玉聰對鍾離蒼說,“不然的話,你隻能把我的屍體帶回去。”

“成交。”鍾離蒼沒有猶豫。

後來唐一一總是在夢境裏不斷的重複那一幕。在河畔刺骨的冷風裏,韓玉聰的臉因為不斷的奔逃而沾滿塵土,再被汗水和成了泥,衣服也髒兮兮的好似半年沒洗過,配上河邊窮人搭的窩棚,當真是斯人斯景渾然一體,無論怎麽也不像“魔教少主”應該有的風範。但從那一刻開始,這個蠢蠢呆呆的年輕人就正經地成為了魔教少主,從此永遠離開了她的生活,永遠不再是那個她撿回唐門的忠實跟班。

“一一小姐,謝謝你這些年一直關照我,跟著你這樣的老大是我的福氣。”韓玉聰說。魔教的行動能力總是令人驚奇,唐一一都猜不到他們是怎麽在正道人士的眼皮子底下變出一艘船的,韓玉聰就站在船頭,凝視著她,說出最後告別的話語。他的視線掃過藍天潢,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

“希望你幸福。”韓玉聰說。

唐一一從這五個字裏聽出了一些別樣的意味。她忽然明白了些什麽,但這樣的明白也來得太晚。小船順著錦江的流水,載著那個希望她幸福的年輕人,終於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