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後來唐麟真的加入了斥候組。他一年中留在唐家堡的時間變得屈指可數,但每次回來,都會按照約定給唐一一帶禮物。唐一一最喜歡那頂從吐魯番帶回來的小花帽,可惜花帽原本是硬邦邦的,在蜀中潮濕的空氣裏放不了多久,就慢慢變得軟塌塌,失去了原有的形狀棱角。

“故土難離吧。”唐麟說,“下次我再幫你弄一頂回來,用藥水處理一下,就不會變軟了。”

唐一一搖搖頭:“用藥水處理一下,那就成了四川的帽子,而不是吐魯番的帽子了。算啦。”

唐麟總在路上奔波,已經變得又黑又瘦,但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也終於會露出真正的笑容。除了帶禮物之外,每次回到唐門,他還要考校唐一一的武功,百般挑剔,像個一絲不苟的老師父。唐一一叫苦連天:“我覺得我的功夫已經進展很大啦,你還要吹毛求屁!”

“那個字讀疵。”唐麟說,“你的功夫確實進步很快,在現在的年輕一輩當中,已經算是很優秀的了。但是每當你覺得自己已經練得足夠了的時候,不妨想一想我這隻假手。”

唐一一不吭聲了。

二十歲生日過後不久,唐一一出了一趟遠門,去蘭州府拜會知名武林世家——蘭州穆家,為家主穆瑞英送上七十大壽的壽禮,鞏固穆家和唐門的關係。之後她回到唐家堡,正在向外務組長老複命,卻剛好聽見一位同門領下了另一件任務。

這件任務聽上去很簡單,是唐門工程組的外姓弟子韓玉聰被派出後逾期不歸,最後一次被人看到是在川西的成都府。依照門規,韓玉聰將會被捉回來審問,如果給不出讓長老們信服的理由,就要受到嚴懲,最嚴重會被直接處死。

唐一一用近乎撒潑打滾的方式強行搶下了這個任務,這一方麵得益於她特殊的身份而帶來的寬容對待,另一方麵也因為她最近幾年的表現很出色,長老相信她能夠不徇私地處理好。

“韓玉聰是我撿回唐門的。”唐一一說,“如果他不該死,我要救他;如果他該死,那就我親手殺了他。”

如前所述,唐一一十七歲時第一次出門執行任務,就被陷害關進了牢裏。她知道自己不會有大事,因為唐門在蜀中勢力龐大,官家也要賣幾分麵子,很快唐門就能疏通關係把她弄出去。但這樣一來,她一定會在唐家堡威風掃地,淪為所有人的笑柄。

她在囚室裏煩躁地來回踱步,突然之間腳下一空,竟然踩塌地麵直接摔了下去,緊跟著一雙手臂接住了她。

“老大!我終於把你救出來了!”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喊道。

唐一一好容易才弄清楚,原來當時碰巧有一個山賊頭子也被關在同一座牢裏,他的手下為了救他,冒險挖地道,結果搞錯了方向,誤挖到了唐一一的囚室,唐一一這才僥幸脫身。

而這個無意中幫助唐一一逃脫的山賊,經過她的勸說,放棄了這份不太有前途的職業,跟隨她回到唐家堡,被收為唐門的外姓弟子。該山賊頭腦略顯遲鈍——不然也不會挖錯地道——在武學方麵進境緩慢,以至於他練招時沒人敢站在他方圓五丈範圍內。

“除了就站在對麵的陪他喂招的人打不中,他可以全方位無死角把暗器打向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處要害。”一位唐門弟子這樣形容道。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終於發現,原來此人盡管練武不行,在機械製造和土木工程方麵卻天賦異稟。於是他被調到了工程組,總算人盡其才,三年來立下不少功勞,讓舉薦他的唐一一揚眉吐氣。

那就是唐一一這一次需要捉拿的對象:前任山賊、現任唐門外姓弟子韓玉聰。

“噢!我明白了!韓玉聰對你有恩,於是你就慢慢對他日久生情……”後來聽唐一一講故事的朋友作恍然大悟狀。

“瞎胡扯!老娘的標準還沒有降到那麽低!”唐一一狠狠擰住朋友的耳朵,“我那會兒喜歡的是藍天潢,然後……然後……還偶爾會惦記一下那個齊修……韓玉聰倒是挺可愛的,但關鍵是太憨了,變成豬都搶不到母豬**的那種。我還是喜歡聰明有派頭的。”

朋友捂著自己被揪痛的耳朵:“但是他剛一出事,你就搶著去救他,還要冒被唐門處罰的風險,這要是換了我,你能那麽幹脆嗎?”

“當然不能。你死了,你的那些胭脂水粉就全歸我了。”唐一一答得毫不猶豫。

“喂!”

唐一一來到了成都府。這個二月比往年更冷,成都的冬天雖然不如北地苦寒,卻仍然不好熬,有一種慢慢滲入肌膚骨髓的陰冷。唐一一在客棧裏放好行李,都來不及在火盆旁多暖和一會兒,就搓著手開始尋找韓玉聰,這個過程比她預想中的要順利一百倍——按照唐門傳回的消息,韓玉聰最後住過的客棧位於城東北的天涯石,於是她找到了那間客棧,打算問問店夥計知不知道這個人後續的去向。結果來到客棧,一眼就看到韓玉聰正在從樓上往下走,嘴裏還叼著半個饅頭,這讓她氣不打一處來。

“你知不知道唐門要抓你回去?你他媽的好歹也搬個家躲一下呀,居然就在這兒等著送死,還他媽吃饅頭,腦子裏填的都是火鍋料嗎?”唐一一像母獅子一樣咆哮起來。

“我想的是……可以和來抓我的人商量一下……”韓玉聰低著頭,“不吃饅頭會餓死的。”

“商量個屁!幸好來的是我,不然你現在腦袋都掉了!”唐一一七竅生煙,“饅頭還有嗎?”

韓玉聰很痛快地招出了自己逾期不歸的原因。他告訴唐一一,他留在成都是為了救出他老大。

“你老大?你老大不就是我嗎?”唐一一剛剛咽下最後一口饅頭,眨巴眨巴眼睛,但馬上反應過來,“噢,你說的是那個山賊頭子。他叫什麽名字來著?徐老虎?”

“徐雲虎。”韓玉聰糾正她說。

“管他什麽虎,他不是去坐牢了嗎?”

“對呀,他被判處流刑三年,剛剛被放出來不久。”

三年前,兩人在清溪鎮相遇時,韓玉聰向唐一一自報家門說,他所在的山寨叫鐵虎寨,寨主名叫徐雲虎。這位徐雲虎和韓玉聰一脈相承,腦子不是太清醒,居然跑去打劫過路的官銀,被抓起來打算運往京城處斬。韓玉聰那時候挖地道想要救的就是徐雲虎。

在幫助完唐一一洗脫冤屈後,韓玉聰聽從了她的勸說,不再做山賊,而是跟隨她回到唐家堡,做了唐門的外姓弟子。作為回報,唐一一央求長老出麵向刑部的熟人寫信求情,免除了徐雲虎的死刑,改判流刑三年。

對唐一一而言,這位徐什麽虎的前山賊頭目實在毫無重要性,要回想起點他的事也有些吃力。好在韓玉聰絮絮叨叨一路說將下去,說徐雲虎刑滿釋放後,回到川西,想要在成都府找份正經差事做,還給韓玉聰寫信約他相見。韓玉聰正好被派到雅州,距離不遠,於是同意了。但當他按照地址找到徐雲虎暫居的地點後,那裏的人回答他,說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個人。他得出結論,徐雲虎出事了,甚至有可能被綁架了,於是一直滯留在成都,想要把自己的老大找出來或者說救出來,然後再回唐門領罪。唯一的問題是——他不知道該怎麽找。比方說,他這些日子經常悄悄溜進有錢人的宅院,試圖在那裏找到徐雲虎的行蹤,那是因為徐雲虎在成都府臨時找的差事是拉著架架車送煤,他懷疑是徐雲虎在送煤的過程中得罪了那些有錢人,於是被關起來每天吊著打。

這個說法居然還有幾分道理,對韓玉聰而言,算得上有的放矢了,可惜還是想得不夠深。唐一一耐住性子沒發火,喝完韓玉聰為她沏的茉莉花茶,耐心向韓玉聰解釋:徐雲虎是什麽人?一個刑滿釋放的前任山賊、現任架架車苦力,如果隻是想要簡單懲罰這樣一個人,需不需要那麽麻煩?比方說我唐一一大小姐是一個城裏的土豪,看徐雲虎不順眼,直接把他當場打死就行了,屍體都不必收。衙門絕不會為了這樣一個人去得罪有錢人。就算當官的真的想不開要去盤問,打死他的人隻需要說“他在我家偷了東西”“他調戲我家女眷”,反正死無對證,根本不會有任何麻煩。先綁架再關在自己家裏,每天還得管飯,對他們來說完全就是脫了褲子放屁。

韓玉聰仔細想了想,慢慢點頭:“你說得對,確實不必那麽麻煩。”

“所以你不要隻惦記著那個笨蛋山賊老大,也要跟你的聰明老大多學學。”唐一一拍拍自己的胸口。

她的臉色忽然變得柔和:“但是,你的確是重情重義,唐門如果為了這種事處罰你,也未免太不夠意思了。我先試試幫你找徐雲虎吧,然後替你給長老求求情。”

唐一一有點生氣,但也覺得韓玉聰為了老大甘冒被唐門處罰的風險,算得上有情有義——有情有義總不是壞事。於是她做出決定,先幫韓玉聰找到徐雲虎,再帶他回去領罪,求求情的話應該能從輕處罰。為此她打算動用唐門在成都府的一個關係。

“那個人叫羅三眼,成都本地有名的情報販子,天底下沒有這個羅三眼找不到的人。”唐一一說,“成都府那麽大,光靠我們倆怎麽去找徐雲虎?還是得依靠專業的人。”

根據唐門所掌握的情報,最近這幾年,成都府一直處於二虎相爭的狀態,金太爺和俞高峰兩位地方土豪打得你死我活,而羅三眼就投靠了金太爺,專門為他提供情報。所以要找徐雲虎,先要找羅三眼;而要找羅三眼,就得找到金太爺。

然而,當唐一一找到金太爺的別院時,隻看到滿地的屍體,每一具屍體都斷成兩截,隻是斷口不盡相同——有的在頸部,有的在胸口,有的從肩膀斜著往下斷——這其中就包括被攔腰砍成兩半截的金太爺。從現場的情形判斷,金太爺正在快活地吃烤雞翅膀,卻突然遭到襲擊,他身邊所有衛士,連他自己在內,都無一幸免。

而羅三眼並不在其中。他失蹤了。

韓玉聰跑到牆角去嘔吐,唐一一其實也挺想吐,但在小弟麵前必須要裝得雲淡風輕。她強壓住胸口的不適,忍受著盤旋不去的血腥味道,在狼藉的餐桌上找到了幾根潔白的鴿子羽毛,以及幾張紙條。她瀏覽了一下紙條,發現上麵的內容都是一些簡潔的戰果,比方說“甲組,西城外二十裏,攔阻‘螳螂刀’黃金飛。”“東城外三十裏,戌組,招待謝氏三雄。”

唐一一判斷,這應該是金太爺一麵大吃大喝,一麵在成都各處布置人手、攔截俞高峰從外地請回來的幫手,鴿子羽毛就是傳信的信鴿所掉落的。隻是前幾張戰報似乎很順利,都是勝利的消息;後麵卻接連吃癟,損失了很多人。

唐一一細讀著這些紙條,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金太爺安排的好幾組人都折了,幹掉他們的是陳鯨、無病道人、西南雙煞……這幾個人是真正的高手,可不像是以金太爺和俞高峰的麵子能請得動的,有再多錢也不行。”

“是的,你和我說過,真正的武林高手最看重的是身份,絕不會是有錢就能聽人使喚的。”韓玉聰附和。

除此之外,唐一一捏著鼻子在血腥味兒中仔細觀察,確認了這一院子的死人全部都是被很重的武器活生生砍成兩半的——甭管是橫著豎著還是斜著。這樣的殺人方式,讓她想到了一個人,同樣是唐門弟子的江湖手冊上提到過的“不留全屍”楊明高。這個瘋瘋癲癲扛著大斧的家夥,比起無病道人等人還要強一籌,性情也更怪異,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裏。唐一一怎麽也不信這樣一個人物會收土豪甲的錢去砍土豪乙。

“這些高手和商量好了似的一起來對付金太爺,就好像一群狼去捉一隻耗子。”唐一一說,“實在不怎麽合理。”

正在費解,她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具屍體在輕微蠕動。她險些以為又是齊修躺在那裏裝死,但走近一看,不過是楊明高有一斧頭比例沒有算得太精,有一個金太爺的打手隻是雙腿齊根而斷,還沒有斷氣。

唐一一果斷地掏出兩根千醉針,紮在這名打手的腰間:“我暫時減輕了你的痛楚,但是救不了你的命。請問抓走羅三眼的人有沒有說什麽話?我等一下會給你一個痛快的。”

打手的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說出來的話卻讓唐一一如墜冰窟:“他……想要……找……一個……姓韓的……唐門的……姓韓的……”

唐一一默默地換出一根致命的毒針,刺在打手的太陽穴上,然後忽然想到了點什麽,扭頭看向韓玉聰:“把徐雲虎寫給你的信讓我看看。”

兩人回到客棧,韓玉聰把信交給唐一一。唐一一剛一展開信紙就氣得狠狠踢了韓玉聰一腳。

“這封信是假的!你連筆跡都看不出來嗎?”唐一一咆哮著,“你在哪兒見過哪家的山賊能寫出這麽漂亮的一手字!他一邊打劫一邊練書法嗎?”

“我隻是馬虎認得一些字,不會認什麽筆跡,也看不出什麽樣的字是醜的,什麽樣的是好看的。”韓玉聰老老實實地回答。

唐一一反而被噎得說不出話。她明白過來,這件事和徐什麽虎的山賊頭子無關,而是有人借了他的名頭來故意欺騙韓玉聰,目的就是把韓玉聰騙到成都來。因為韓玉聰完全不懂什麽書法字跡,所以對方很輕易地就騙到了他。但這個人為什麽要那麽做,卻著實讓人猜不到。韓玉聰隻是唐門裏一個普通的外姓弟子,雖然在工程方麵頗有天賦,但這樣的人在其他地方也能找得到,除此之外,他應該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她想著韓玉聰日常做的蠢事,再想想金太爺被劈成兩截的屍身,忽然之間又想到另外一點:那些高手殺死了那麽多金太爺的手下,要對付的不是金太爺本人,而是為了捉走羅三眼,金太爺不過是被他們隨腳踢開的倒黴的絆腳石。他們也和唐一一一樣,希望通過羅三眼去找人。

而他們想要找的人,就是眼前這個渾身冒著憨氣、變成小豬都搶不到奶吃、似乎重要性為零的韓玉聰。

“我們馬上離開成都。”唐一一果斷地說。

但是已經走不了了。唐一一留了心眼,先讓韓玉聰留在客棧裏,命令他不許露頭,自己上街去打探,發現所有通往城門以及河道的路口,都有不同的江湖人物監視。這些人當中,有的她曾經親眼見過,有的雖然沒有見過,但比較符合弟子手冊上的描述,大部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於是聲名顯赫的一流高手。唐一一這幾年雖然武功進展很快,自問自己還夠不上江湖一流,而要同時對付若幹個江湖一流,那無異於癡人說夢。如果兩人就這樣大搖大擺試圖離開成都,走不出五十步就一定會被截住。他們就像是兩隻被圍獵的兔子,無路可逃。

安全起見,兩人悄悄溜出客棧,躲進了一間先前韓玉聰尋找徐雲虎時發現的空屋,在這樣寒冷的時節連燈火都不敢點,凍得唐一一瑟瑟發抖。

“那些武林高手為什麽要抓我?”韓玉聰百思不得其解,“我這樣的人,在成都府扔一塊磚頭都能砸中好幾個吧?”

唐一一同樣百思不得其解。最簡單的辦法是上街隨手揪一個武林人士來問,可惜那些人沒有一個是她惹得起的。好在唐一一又仔細想了想,成都府裏還有一個人她惹得起,那就是金太爺的死對頭俞高峰。

“兔死狐悲。金太爺死了,最緊張的一定是俞高峰,所以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去打探這些硬手來成都幹什麽。”唐一一對韓玉聰說。

唐一一在夜裏潛入俞高峰的宅院,利用唐門的煙霧彈作掩護,綁走了俞高峰的師爺。該師爺十分乖覺,被唐一一用毒針在腰間輕輕頂了一下,立刻全盤招供。但他所說出來的話,是唐一一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的手下已經查清楚了,他們要找的那個姓韓的,是侵雲穀穀主的後人,可能傳有他血脈的後人。”這位姓尹的師爺說。

韓玉聰正在替唐一一倒涼水——不敢生火——啪的一聲,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喂喂,你這個老小子不是在騙人吧?真的是那個侵雲穀主?那個侵雲穀主?”唐一一同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蒙著眼睛的尹師爺隻憑著半張臉就做出了滿臉苦相:“騙人?這位女俠,我這輩子確實經常騙人,連自己的親爹娘都敢賣,但是‘侵雲穀’三個字,你就算借我一百個膽子一百條命,我也不敢扛著它的名頭去招搖撞騙啊。”

“倒也有理……接著說。”

唐一一倒是知道這個後人的存在,因為那是公開的江湖傳聞:在十年前針對魔尊的第二次圍剿中,最驚人的發現是,魔尊留下了一個後人,當時大概有一歲左右。但是後來,那個孩子在被追殺時掉落山崖,正派高手們在附近搜尋了很久,始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那麽小的孩子,沒有可能在荒野裏獨自活下去,所以大家都判斷,他一定是被野獸拖走了,所以屍骨無存。

“那時候不是所有人都說那個小孩一定死了嗎?”唐一一說,“那又怎麽會是這個姓韓的呢?你真的不是在編故事?”

尹師爺趕忙說:“當時那些正派高手的確是這麽判斷的。但真正的事實,直到幾個月前才被調查清楚:那個孩子掉下了山崖,卻僥幸沒有死,落到了一輛奔馳中的馬車上——那輛馬車無巧不巧,剛剛被一個強盜劫走。強盜趕著馬車一路狂奔,並沒有留意到有個孩子落到車上,所以一直沒有停車,直到回到了他的山寨才發現那個孩子,收養了他。那座山寨位於川西,名字叫鐵虎寨。那個強盜就是山寨的頭子,叫徐雲虎。”

尹師爺接著說:“所以啊,正派邪派,黑道白道,大量的武林高手都立馬跑去尋找那個鐵虎寨。雖然鐵虎寨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散夥了,但還是找到了一兩個曾經在鐵虎寨待過的小嘍囉,結果終於問出來了,徐雲虎真的在二十年前收養過一個撿來的小孩,就是那個姓韓的。”

唐一一把五花大綁的尹師爺扔到了別處,回到廢屋裏。韓玉聰一直坐在一張冰涼的椅子上沒有吭聲,手卻在微微發抖。

“我記得你說過,你從小就被父母拋棄在荒野中,除了‘韓玉聰’這三個字的名字,什麽也沒有留下,是徐雲虎把你撿回了山寨,並且撫養你長大。”唐一一說,“而且你比我大一歲,年齡也符合。徐雲虎不會有到處撿孩子的嗜好吧?”

韓玉聰的喉頭蠕動了幾下,最後終於開口說:“不用多想了,那個孩子就是我,整個鐵虎寨裏,隻有我一個人是從小被老大撿回來然後養大的。但是我不明白,就算我真的是那個大魔頭的兒子,那又怎麽樣?大魔頭已經死了二十年了,什麽武功也沒有教過我,這又不是皇帝坐江山要看血統。”

唐一一苦惱地以手托腮:“我也想不通。除了這個名分之外,我完全想不到你有什麽重要性,要勾得正邪兩道的那麽多高手都跑到成都來打麻將。我還是唐門前任掌門的女兒呢,也沒見他們哭著喊著要我當掌門啊。”

“因為唐門的血脈可能隻代表名分,侵雲穀主的血脈卻實實在在有用。”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韓玉聰跳了起來,手忙腳亂想要在懷裏掏暗器,唐一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別費力氣了,這個人你和我都打不過。”唐一一神情有些奇異,“談談也許可能。”

於是唐一一和藍天潢再一次見麵了。隻是這次不再有滿山開放的杜鵑花,而隻有不敢生火的房間裏嗆人的灰塵與盤旋不去的陰冷。唐一一覺得自己有無數的話想要問藍天潢:你為什麽要砍斷唐麟的手?為什麽之前要故意騙我你會和唐麟打平?你離開之前為什麽不和我說話?這兩年時間為什麽不來找我、也不給我寫信?……

但到了最後,她什麽也沒問,藍天潢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兩人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默地對視著。韓玉聰就算再遲鈍,也能嗅出空氣裏的味道不太對,一直乖乖閉著嘴,不敢打擾兩人。

終於還是藍天潢先開口:“有些事,我無法明說,但可以留到以後。現在最要緊的是這位韓兄。”

唐一一騰的火起:“那我偏要現在說呢?你是不是還要怪我不知輕重?”

藍天潢猶豫了一下,點頭又搖頭:“其實我也有很多話想說,但不在此時此刻。你不是那樣的人,我很清楚。”

“你清楚個屁!”唐一一想拍桌子,手落到半空又硬生生停下。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實你說的沒錯,我就算想要在你麵前表演一下刁蠻任性,也不是時候。先說說吧,你們為什麽要抓我這個小弟?你說他的血脈實實在在有用,是什麽意思?坐。”

藍天潢坐下來,盡量用最簡潔的語句向兩人說明,當年魔尊的那一身武功有多麽可怕,完全不像是血肉之軀的活人有能力練成的。和他對掌的人,會感到全身血液如煎如沸,那恐怖的陽亢內力直入五髒六腑,似乎丹田都會燃燒起來。即便是那幾位站在武林之巔的絕頂高手,在自己的一生中也從未見過如此超越常識的內力。

“沒有正常人能練出那樣的內功,絕對沒有,絕對沒有……”曾經被公推為天下五絕之一的蓮心樓主,在臨死前這樣反複念叨著。他用自己傲視江湖的空冥神機掌,和魔尊硬碰硬連對十三掌,令魔尊受傷嘔血,已經算是很了不得的成果,但換來的卻是自己陽火攻心,八脈斷絕,半天之後就溘然長逝。

而另一位至少也能排入十大高手的大家、琉華齋的宏翳大師,相對要幸運一些。他和魔尊的掌力並沒有直接相交,而隻是通過他手持的金鈸與之相抗,所以直到一個月後才死去。宏翳大師中年出家,在此之前遊曆天下各地,見聞廣博,在這一個月血肉肺腑如被炙烤般的痛苦中,終於猜測到了魔尊內功的來曆。

“那是天隕秘卷,絕對錯不了。”宏翳大師說,“我年輕時曾經無意中得到過這本邪典,並且嚐試修習,但是隻能練到第三重就無法再繼續,因為它一味隻是強推陽脈,完全不講陰陽調和,如此練下去,怕是有一天我的身體會自己燒起來,把自己活活燒成灰燼。但是侵雲穀主所展現出的功力,怕是已經突破第九重,到了第十重的巨陽血焱之境,這根本就有違凡人之軀的極限,怎麽練出來的,我就猜不到了。”

倒是一向精於醫理藥理的當時的丹麓門掌門人巫行秋,想到了一個不平凡的主意。他剪下蓮心樓主和魔尊對戰時所穿衣物上濺有魔尊血液的布料,詳加化驗,意外發現內力如此陽亢的魔尊,血液裏竟然有極深的寒毒。他又翻遍了丹麓門曆代醫書典籍,終於得出結論:魔尊天生體質異常,患有極為罕見的怪病,先天陽脈受損、而陰脈補償過度,體內會不斷累積陰氣,形成浸透五髒六腑而難以祛除的寒毒,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開始發作,正常情況下活不到四十歲就會活活血液凍結而死。但偏偏魔尊出於某種奇遇,獲得了不世奇書天隕秘卷,那種原本不合人體陰陽常態的霸道至陽內功,正好可以和永不停止增長的陰寒之氣相中和,這才造就了他那一身常人根本不可能企及的曠世神功。

講到這裏,唐一一總算明白過來,韓玉聰並不隻是簡單的魔尊的兒子,而是天下唯一一個有可能再次練成天隕秘卷的人——因為他身懷魔尊的血脈,說不定也會患有同樣的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