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短短的時間裏,唐染帶給了人們接二連三的意外,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個曾被視為最無能的唐門掌門人,身上已經起了一些令人敬畏的變化。他那些曾經消耗在製作無用玩物上麵的智慧,已經全部轉移到了掌門事務上。他開始請長老們向他傳授各種江湖知識和謀略,又跑到藏書樓裏大量翻閱那些記錄兵法和戰爭的書籍。他頭一次認真閱讀了與雷霆幫相關的全部資料,直到能倒背如流。他還親手改進了好幾樣暗器的製作工藝,使它們威力更大、準頭更高。那些過去他完全不了解也毫無興趣的東西,現在就像一勺又一勺的米湯,不停地灌到他的肚子裏去。

他同時愛上了喝酒,經常拉著唐恒陪他喝,而這時人們才發現,一向被視作平凡人的唐染原來也有特殊之處,那就是酒量驚人,怎麽樣都喝不醉。經常唐恒已經醉倒了,他還在一杯一杯慢慢地把酒往肚子裏倒,臉上泛出紅光。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唐染,甚至連他自己都有些不認識自己了。有一天他回到房裏,因為實在太疲倦,不小心碰翻了一口箱子,箱子裏掉出來一樣東西,他撿起來一看,是五六年前他一直在苦心鑽研的那隻木鳥。那時候他的腦子裏什麽都沒有,隻是全心全意地想讓這隻木鳥飛起來;娶妻之後,他也曾經想過,有一天要抽空把這隻木鳥完成了,給自己的孩子作玩物。但世事的變化出人意表。現在唐染是唐門的掌門,肩負著唐家複興的重擔,卻再也沒有空閑去擺弄他的木鳥了。

一隻木頭鳥,怎麽可能飛起來呢?唐染想,過去的自己大概是太愚蠢了吧。他隨手把木鳥扔在了桌上,第二天它成為了女兒手裏的玩物,雖然不能飛,但能在手掌裏撲棱翅膀,終究還是件挺精致的小玩意兒。

這一年,唐染二十一歲。

唐門和雷霆幫的交鋒漸漸成為了武林中人關注的焦點。這不隻是因為這兩家都是江湖上舉足輕重的大幫大派,還因為他們之間的鬥爭已經越來越血腥,越來越殘酷。尤其是唐門的掌門人唐染,在前幾年近乎打盹的情況下,忽然亮出了他的獠牙。在他的帶領下,唐門的勢力開始了驚人的擴張,而雷霆幫卻開始節節敗退,隻是依靠著一些卓有成效的偷襲來勉強平衡局勢。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唐門就將重新占據上風,而雷霆幫將會被擠入死胡同。

現在看起來,唐染非但不再是史上最糟糕的唐門之主,反而有可能躋身最優秀掌門的行列。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強烈的氣勢,仿佛一輛巨大的戰車,要從一切敢於阻擋他的障礙物上呼嘯著碾過去。為此他可以不擇手段,也不害怕任何的指責非議。雷霆幫幫主路炎非本來也是個極厲害的角色,但他的心腸沒有唐染那麽狠,所以處處受製。

往日唯恐唐染不夠強硬的唐恒,此刻卻憂心忡忡,不斷勸誡唐染注意分寸。在他看來,戰爭固然是戰爭,但把戰爭變成吞噬一切的泥潭,絕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去年我們損失的子弟超過了之前三年的總和,”唐恒說,“這樣下去,我們兩家消耗過大,可能會被旁人趁虛而入。”

“他們會,我們不會,”唐染胸有成竹,“這兩年我們的擴張速度比損失速度更快。”

唐恒搖搖頭,不再說下去。而雷霆幫也逐漸意識到,這個過去他們看不起的唐門掌門人,已經成為了心腹大患。半年之內,他們就策動了三次針對唐染的暗殺,但唐染在自己身邊布置的防禦極嚴,雷霆幫每次都白白折損人手。

第四次暗殺到來時,唐染巧妙地布了一個局,他利用一個精心培養的替身頂替自己活動,引出了雷霆幫的殺手,然後將他們包圍起來。但這一次,其中的一名殺手相當頑強,盡管處在重重陷阱與包圍圈中,仍然不斷利用地勢掩護與唐門的人進行周旋。這名殺手在唐家堡奔逃了足足兩個多時辰,炸死了九個人,傷了三十多個,最終才被擒獲,押到了唐染身前。

唐染凝望著這名殺手,慢慢走到對方跟前,摘去殺手臉上的蒙麵巾,輕輕歎了口氣:“我們又見麵了。”

“我實在沒有想到,最後來殺我的人會是你。”唐染說。說話時,兩個人正在唐家的地牢裏,唐染坐著,而路語謠被鐐銬銬住了四肢。

“我也沒想到我會有專程跑來殺你的一天,”路語謠一笑,“上一次跑來見你的事情,就好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

“後來你成親了嗎?”唐染問。

“何必明知故問,”路語謠說,“從你這幾年的表現來看,雷霆幫就算死了隻貓,恐怕你也一清二楚。”

“不是所有貓,但你娘最喜愛的那隻波斯貓死了我確實知道,”唐染聳聳肩,“我不過是想找點話題和你聊聊而已。我當然知道你父親給你訂了親,但你把新郎打了一頓,婚事最終不了了之。”

“也不算打他,隻是我想試試他的功夫,而結果令我很失望罷了,”路語謠擺擺手,帶動鐐銬發出叮當的撞擊聲,“準備什麽時候殺死我?”

唐染沉默了一會兒:“我為什麽要殺死你?我完全可以用你作為人質,向你的父親要挾……”

“你不會的,”路語謠打斷他,“你一定會殺死我。”

“為什麽?”唐染問。

路語謠直直地盯著唐染的眼睛:“因為我會令你軟弱,也許我是世上最後一個還能令你軟弱的人,而這種軟弱是你要盡力摒棄的。昨天夜裏,你剛剛捉到我的時候,我就從你的眼神裏看出了這種軟弱,而且你為什麽沒有當場審問我,而要隔一整天?因為你需要時間去沉澱自己的思維,促使自己下定決心,如果過早審問我,說不定在此過程中你就會心軟了。”

唐染許久沒有說話,最後他走到路語謠身邊,坐在了地上,聲音變得很低沉:“你不但了解過去的我,也了解現在的我。”

路語謠的語聲很沉靜:“還記得我許諾過什麽嗎?如果你落到我的手裏,我不會殺你。但昨晚我自己打破了這個許諾,如果你真的進入我的攻擊範圍,我一定會炸死你,因為你早已不是過去的那個你了。”

“其實我還在軟弱,”唐染說,“我想了一天,也沒有真正下定決心,所以我才來看看你。有時候我很想變成另一種人,又不知道那樣是否值得。”

“你已經沒有選擇了,”路語謠說,“人總是會慢慢變成自己不願意變成的那種人,然後很快適應,很快習慣,並且以為這就是自己最初的目標。可是你還記得你最初的目標麽?”

唐染站起身來,慢慢走到囚室門口,停住了腳步:“大概是一隻永遠都飛不起來的木鳥吧。”

他走了出去。一路上他不斷地回憶著和路語謠的兩次夜會,並且驚訝地發現:自己以為快要把這一切都忘記了,但事實上,每一個細節都被記得那麽清楚明晰,就像是用刀刻在心上的一樣。但那時候的懦弱少年和那時候的明媚少女,終於都被時光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