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唐染的婚期被迫推遲了一個月,因為就在原定成婚日的前夜,唐門遭到了炸藥的襲擊,死傷了不少弟子。在如此嚴密的防禦之下,這名襲擊者竟然能混入唐家堡內部,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更為奇怪的是,好容易進入了唐家堡,他並沒有選擇諸如藏書樓、試煉室之類堡內的重要目標下手,爆炸的目標都是些無足輕重的普通房屋,似乎隻是為了單純泄憤。偷襲者最後沒有被捉到,隻是唐染總覺得唐恒看向他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意味深長,心頭一陣一陣的心虛。

一個月後,婚禮還是如期舉行,唐染有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唐恒的眼光是很好的,王家小姐的確貌美溫柔、賢良淑德,各方麵都無可挑剔。唐染和她生活在一起,並沒有感到什麽不好,反而越來越覺得舒適愜意,雖然偶爾還是會想到另一個人的臉,但那張臉在記憶裏已經不再清晰,越來越模糊,終於隻剩下一個遙遠的影子。

而這一年唐門對雷霆幫的戰爭也稍微占據了一些上風,雖然總體上還處於劣勢,但差距已經縮小了很多,和太原王家的聯姻果然是好處多多。王老爺子雖然早已經宣布金盆洗手退隱江湖,但他當年龐大的關係網依然存在,都可以被唐門利用起來。比如他的知交故友中包括了河北三冀會的老幫主,三冀會控製了磁州、邢州大部分的冶鐵生意,可以為唐門打造暗器提供材質最好的精鋼。

與之相反的壞消息是,朝廷和異族的戰爭再次以失敗告終,割讓了大片土地,不過這個消息對於江湖中人來說,相對顯得遙遠一些。中原如此廣大,割幾塊地好像也沒什麽,而少林寺掌門大會的熱血在大會一過就不知道該到哪兒去尋找了。武林盟主倒是很認真地和各大派掌門商議了一下武人們組建義軍的事宜,但此事牽涉到的各方利益實在太多,誰出人去送死?誰掏腰包支付軍費?誰負責指揮(或者說誰能指揮得動這些天南海北的江湖漢子)?假如某個門派出人太多了,被仇家趁虛而入怎麽辦?……商討起來沒完沒了,結果義軍還沒來得及組建呢,仗已經打完了,計劃隻能不了了之。

唐染自我感覺這兩年自己在掌門的位置上做的還不錯,至少比前三年要進步了許多,唐恒對他的批評訓誡也慢慢減少了一些,但顯然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麽想,不同尋常的挑戰因此降臨了。

“你說什麽?彈劾掌門人?什麽意思?”唐染很是吃驚。

“意思就是說,有人認為你在掌門的位置上是不合格的。我們唐門的確遵循著很嚴謹的血統製度,但這並不意味著掌門人可以完全不受任何限製地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如果家族裏有人認為你所做的一切當不起掌門的稱號,可以提出彈劾;而如果有足夠數量的人認為你真的不合格,你就得下台。”唐恒解釋說。

唐染搔了搔頭皮,臉上有一些迷茫,但並不顯得慌張,唐恒忍不住誇讚了一句:“看起來,至少你麵臨大事時足夠冷靜,有那麽點掌門的派頭了。”

“我不是冷靜,”唐染老老實實地說,“如果真的有人彈劾我,對我而言……也不算什麽壞事。我並不是非做掌門不可,假若有一天被彈劾下去了,那就讓位唄。”

“朽木不可雕也!”唐恒仰天長歎,背著手氣哼哼地離開。

細節很快弄清楚了。彈劾唐染的是他的一位族譜上的侄子,但實際上年齡比他還要大很多。這位名叫唐嵩的侄子今年三十歲,是唐門近些年來在江湖上聲名很響亮的一位人物,憑借著出色的暗器手法,已經讓多位江湖高手折在了他的手下。唐嵩的父親在唐門與雷霆幫的爭鬥中喪命,所以他對雷霆幫恨之入骨,巴不得早日發動全麵攻擊。

可惜此時的掌門人是唐染,近百年來最沒用的掌門,這些年來始終優柔寡斷,導致了雙方勢力上的此消彼長。唐染在掌門之位上坐了五年,唐門和雷霆幫的力量對比倒了個,這讓唐嵩的複仇宏願愈發渺茫,所以他想要唐染下台,換一個更強硬的領導者,倒也情有可原。

按照唐門的族規,彈劾一旦提出,就將在所有唐門子弟麵前公開,然後大家會有一個月的時間來考慮此事。一個月之後,所有人都要投票,假如超過半數的人支持彈劾,被彈劾的掌門就得退位讓賢。

唐染並不是很在意,某種程度上,他還隱隱有些盼望自己能被趕下台。他就像完全沒有聽到過這個消息一樣,還是如常地處理著手頭的事務,沒有半點“挽回民心”的多餘舉動。

不當掌門也好,他想,回家陪著妻子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吧。這樣的話,我的兒子或者女兒也不必被培養成掌門了,多好。

唐染的妻子已經懷孕八個多月。

然而令他極度意外的事情發生了,讚同彈劾的人並不多,距離一半人數還有相當的距離。普遍的說法是,唐染雖然能力不夠強,但畢竟也是在盡心盡力為唐門做事,別無二心,何況這兩年唐門的頹勢也漸漸有了起色,沒有必要撤換他。

唐染自己深知,這些理由其實並不充分,人們需要的是一個能帶領唐門前進的領袖,掌門的位置也不是用來栽培後進的。但很奇怪,人們眾口一詞,就是不支持唐嵩,這讓唐嵩氣得三十歲就有了不少白頭發。

“你的性格的確有點不可救藥,但有趣的是,正是你的性格幫了你大忙,”唐恒說,“你知道為什麽大家都不願意你下台麽?不是因為你多麽有魅力多麽受人歡迎,隻不過是你在位的這五年,受到家規處罰的人還不如你父親在時半年的人數多。”

“我確實不太喜歡處罰人,總是心軟。”唐染點點頭。

“而唐門本來一向是一個對本門弟子約束極嚴的地方,”唐恒說,“人們習慣了戰戰兢兢地過日子,突然有了你這樣溫和的掌門,恐怕人們心裏都在喜出望外吧。而唐嵩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家夥,人們自然要掂量了,如果唐嵩上台,一來對內的處罰肯定成倍增加,二來對外也會掀起大量的戰事,一開戰就會死傷很多人,也許還不如你在的時候好呢——雖然窩囊點,但活得更舒服。而舒服這種東西,一旦習慣了,想要更改可就難了。”

“雖然窩囊點,但活得更舒服,”唐染若有所思,“我還是頭一次發現我有這樣的好處呢。”

“如果江湖中的掌門人都是你這樣的話,也許武林就不會成為武林了。”唐恒意味深長地說。

既然這樣,那我就接著當掌門好了,唐染想。五年掌門的經曆已經讓他學會了隨遇而安,或者說,逆來順受。既然人生總要經曆一個又一個無法反抗的不如意,那就索性閉上眼睛享受好了。

他這麽想著,獨自一人來到藏書樓。這個地方他已經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沒有來過了,因為掌門的事務總是那樣瑣碎繁多,讓他根本分不出時間去考慮其他的事情,自然也就用不著翻書。現在他來到藏書樓,也隻是想要站在高處清靜一下而已。

他來到了第九層,站在最開闊的那扇窗戶前,眺望著遠處徐徐墜下的夕陽。五年之前,也是在一個黃昏時分,他的二哥唐傾就從這扇窗戶跳了下去,摔成一攤肉泥。

第九層存放的都是一些很偏門的書籍,平時基本無人來此,雖然有人定期打掃,仍然難掩那一股塵土的氣息。唐染把頭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時,他的視線無意中向上一瞟,發現在窗戶上方的牆壁,有一根凸出在外的鐵釘,鐵釘上掛著一塊破碎的布條,看來已經非常陳舊,至少得有好幾年了。

奇怪,這個地方怎麽會掛著一塊碎布條?唐染抬頭看著這根鐵釘,腦子裏模模糊糊想到點什麽,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點很輕的聲音,好像是腳步聲。

他沒想到除了自己之外,竟然還有人會跑到這層樓上來,於是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問:“是誰?”

對方沒有回答。唐染又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腿上一麻,低頭一看,一枚唐門的銀針正釘在大腿上。他張開了嘴,還沒能叫出聲來,就已經覺得頭暈目眩,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醒過來時,他已經躺在自己家的**,大著肚子的妻子正在充滿擔憂地看著他,見到他睜開眼睛,才長長鬆了口氣,淚水忍不住滴落下來。一旁的唐恒一臉嚴肅地對他說:“唐門可能出現了內奸。”

唐恒告訴唐染,他能撿回一條命來,全憑僥幸。就在他被襲擊的時候,兩名唐門弟子即將出發執行一項緊急任務,需要掌門批準他們領取暗器,因為時間很緊,所以他們被批準直接到藏書樓上去找唐染,結果正好發現了昏迷不醒的掌門人。此時他的臉色已經變得烏青,倘若再晚一炷香的工夫,臉色轉黑,那就無藥可救了。唐染聽到這裏才知道,原來自己足足昏迷了兩天兩夜。

“那枚銀針是直接從試煉室偷出來的,所以查不到發針人是誰,”唐恒說,“現在長老們有兩種意見,一部分人認為,這是雷霆幫派出的內奸,但我不同意這種觀點。”

“你的觀點是什麽?”唐染問。

“雷霆幫不會暗殺你的,因為誠實地說,由你來當這個掌門,對他們有好處,”唐恒直言不諱,“所以我認為,這是唐嵩眼看彈劾你不能成功,於是鋌而走險。”

“唐嵩?”唐染心裏一沉,“同為唐門中人,他居然會那麽狠毒。”

“可我們沒有證據啊,”唐恒說,“沒有證據就沒辦法對付他,所以你仍然處於危險中,現在除了加強對你的保護,也沒有其他辦法。”

“我自己沒什麽關係,”唐染說,“我擔心他們會傷到她,能不能先把她送回到太原府住一段時間,躲開這次的危險?”

“可以,我會派專人保護她回去的。”唐恒回答。

這個決定做出之後,唐染稍微鬆了口氣。相比較而言,他自己並不是如何怕死,但妻子的安危一直掛在心頭。尤其現在,他已經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有些事情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啊,他想,五年前自己還是個無人問津的窩囊廢,一個性情古怪的少年,現在已經是一派掌門,一個家庭的丈夫,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的父親。世事無常,可見一斑。而他的性格也因為這兩年的婚姻生活而發生了一些變化,總體而言,他比過去更加積極了,更加主動了,這或許是他體會到了男人的責任的緣故。尤其是還沒有降臨到世間的兒子或者女兒,那是唐染生命的延續,每當想到這一點,他的心裏就暖烘烘的。

他安心地在唐家堡裏等待著唐嵩的下一次暗殺。但這次唐恒安排的護衛十分到位,而唐嵩畢竟也是唐門中人,不敢過於明目張膽,所以一個月過去了,第二次暗殺並沒有發生。彈劾的投票按期進行,唐嵩僅僅獲得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支持,所以唐染的掌門之位可以繼續下去了。

“看來你的運氣不錯,”唐恒也終於鬆了口氣,“來,喝一杯。”

唐染並不愛喝酒,但他不想讓唐恒不高興,於是接過了杯子,看著唐恒往裏麵倒了滿滿一杯酒。杯子舉到嘴唇邊,還沒喝入口,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敲門聲響起。

“進來!”唐染放下酒杯,意識到有重要的事情發生。

“掌門人,不好了!”進來的唐門弟子帶著哭腔,一進門就跪倒在地,“夫人出事了!”

唐染猛撲上去,一把揪起對方:“你說什麽?出了什麽事了?”

“是不是遇到雷霆幫了?”唐恒也趕忙問。

“不是雷霆幫……”弟子慢慢說清楚了所發生的事。倒真和雷霆幫無關,護送夫人的車隊剛剛出川,遇到了兩幫江湖豪客火並,似乎是為了爭奪某地的販馬生意。唐門的人並不想管這種閑事,於是選擇了繞路而行,不料剛剛繞開沒多久,那場火並就升級了,激烈的廝殺中,幾匹烈馬受到驚嚇,沿路狂奔而逃,恰巧衝撞進了唐門車隊,把夫人的馬車撞翻了。

“夫人怎麽樣了?”唐染大吼著問,兩隻手幾乎快要把那名弟子肩頭的肉抓了下來。

“夫人受到撞擊,早產了,”弟子哭著說,“嬰兒活了下來,但是大人……大人……沒有保住。”

唐染兩眼血紅,放開了這名弟子,腦袋裏一片空****的,似乎所有的思想都被什麽力量驅逐出去了。唐恒扶著他坐下,他便乖乖坐下,卻仍然做不出任何反應。過了很久,他才大叫一聲,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暈了過去。

這之後的三天裏,唐染一句話都沒有說,每天隻是呆在房間裏,陪著那個初生的嬰兒,也就是他的女兒。他試圖在女兒的臉上找到妻子的影子,但遺憾的是,女兒長得並不太像妻子,倒是和自己的臉型有幾分近似。

整個唐家堡都為了掌門夫人的去世而服喪,唐恒幾乎一有空就過來看他,但他在唐恒麵前也是神情木然,說不出話來。唐恒很憂慮,不斷地對他說:“你要想開些,不管怎麽樣,你已經有了一個女兒。為了你的女兒,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唐恒仍然沒有回答,但是三天之後,他卻有了一些古怪的舉動——他開始動手為女兒做玩具,盡管剛剛出生的女嬰恐怕還沒法玩這些玩具。手工活是他少年時代的愛好,自從當了掌門之後,已經有五年沒碰過那些工具和原料了。現在他又重新拾起來,唐恒反倒鬆了一口氣:至少他有事要做,不至於尋死了。

至於唐嵩,大概也知道掌門夫人的死畢竟因自己而起,始終沒有去探望過唐染,即便是掌門夫人的喪禮,他也托病沒有去。當然了,他隻是有些不好意思見唐染,而並不是害怕,這位庸庸碌碌的掌門人,想來也不能對他怎麽樣。

所有人都有著近乎雷同的心思:掌門人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過去兩年間,家庭和美帶給他的那些許男人的尊嚴和自信,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他好容易有了一些長進,有了一些掌門人的氣派,現在突然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那些小小的進步很可能會煙消雲散。看起來,唐門或許真的到了需要更換掌門人的時候了。

不過總算還好,唐染還是一點一點地恢複過來了。時間慢慢流逝,又是兩個月過去了,唐染看起來已經基本回複了常態。雖然眉眼裏還帶著幾絲悲戚,雖然一有空還是關起門來拚命給女兒做小玩物,但他已經開始重新打理掌門事務,說明他已經決定把生活扳回到正軌上來。雖然人們都認為,他的崩潰隻是時間問題。

“你今年也不過二十一歲,還是個年輕人而已,”唐恒仍舊安慰他說,“生活的路還長,日後再續弦也就是了。”

唐染每次對這種話題隻是安靜地聽著,既不表示讚同,也不表示反對。到了女兒百日的時候,向來不喜歡鋪張的唐染出人意料地為女兒舉行了一個慶祝百日的盛宴,邀請了家族裏所有的重要人物參加,唐嵩也在此列。

現場的氣氛相當熱烈。人們都看出唐染今天心情不錯,自然要努力幫助他維持這樣的心情。唐染懷抱著滿百天的女兒,手裏拿著一隻竹節蛇逗弄著她,在筵席中穿來穿去,微笑著和大家打著招呼。

經過唐嵩身邊時,唐嵩的表情略有些尷尬,但還是站起身來道賀,唐染的微笑不變,和他寒暄了幾句,忽然叫道:“哎呀,這小東西又尿了!”

他順手把竹節蛇遞給唐嵩,唐嵩接了過來,突然之間,唐嵩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唐嵩倒在了地上,滾了幾下,就不動了,麵色變得烏黑,顯然中了奇毒。再仔細看,可以看到那隻竹節蛇竟似有生命一般,正用毒牙咬在他的虎口處。這隻竹節蛇,正是唐染為女兒精心製作的玩具。

唐染把女兒交給女仆,來到宴廳正中央,一字一頓地說:“叛徒唐嵩,勾結雷霆幫,已被我處死。”

人們還沒能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宴廳外走進來一個精幹的年輕子弟。他沒有搭理其他任何人,徑直走向唐染,向他低聲匯報了幾句什麽。唐染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川東青馬牧場已經被收為唐門的分支,”他高聲宣布說,“川東鐵槍會不服從唐門的收編,已經被滅門。”

人們的驚駭程度進一步加劇:川東青馬牧場和鐵槍會,正是那起導致掌門夫人喪命的大混戰的當事雙方。大家這才一點一點地明白過來,在過去的一百天裏,唐染究竟做了些什麽。他們看著唐染的眼神裏,不再是往日的隨意與輕蔑,而是混雜著尊敬、欽佩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