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下掌門人大會演變成了天下掌門人比武大會,而且不隻是掌門人,一些獨來獨往的江湖豪俠也加入了進來。抗擊異族的事情,說起來固然讓人熱血沸騰,真要做起來恐怕麻煩多多,倒是武林盟主很實際,這筆帳大家都會算。
比武進行了七八天,隨著武功較低者慢慢被淘汰,比武的水準也越來越高,就連唐染都看得津津有味。唐恒卻不怎麽高興,因為唐門的掌門沒有參賽,這讓唐染心裏很慚愧。他想,要是二哥沒有自殺就好了,以二哥的武功,說不定可以去爭取一下這個盟主之位呢。
最後武林盟主究竟給了誰,唐染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好像是武當掌門,好像是華山掌門,管他呢。武林盟主也管不了唐門和雷霆幫的仇恨,無論怎樣,爭鬥還會繼續。再推選出七八十個武林盟主,這些仇殺也不會停止。
離開嵩山時,唐染不斷地回頭,想要從離去的人流中找到路語謠的身影,可惜未能如願。武林那麽的大,人那麽的多,想從中找出一個人來,談何容易。
唐染回到了唐家堡,生活依然照舊,但圍繞在唐染身邊的人們發現,經過了嵩山之行後,唐染不但沒有沾染幾分江湖中人的大氣豪情,反而更加顯得畏首畏尾。具體的表現是,過去當長老們提出打擊雷霆幫的某處分舵或是產業時,唐染都會看看大家的臉色,點頭答應,現在他卻開始猶豫不決起來,似乎雷霆幫死人對他而言是某種痛苦。有人開始猜測,興許是武林大會讓唐染產生了和平的幻覺,所以不願意對敵人施展辣手。
“你怎麽了?難道是看到那個小姑娘生得好看,就生怕傷到她了?”還是唐恒老辣,一下子猜到了事情的關竅。
唐染脹紅了臉不敢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唐恒拂袖而起:“荒唐!為了一個和你半句話都沒有說過的女人,你就要置唐門的尊嚴於不顧嗎?”
唐染差點衝口而出“我和她說過很多句話”,幸好立即反應過來這話說出來更糟,於是懸崖勒馬,硬生生憋了回去。他轉念一想,路語謠雖然年紀輕輕,實在已經是個很厲害的角色了,想來不會在那些小行動裏翻船。想通了之後,為了讓長老們放心,他破天荒地主動策劃了幾次行動,雖然成效都一般,卻令所有人十分欣慰,覺得終於到了這位掌門開竅的時候了。
“四月三日,鄭州道上,成功鏟除雷霆幫所保護的唐門叛徒黎晟,另殺死雷霆幫子弟十一名。我方死三人,傷七人。”這些冷冰冰的報告和死亡數字,過去都會讓唐染覺得一陣陣不自在,但看多了也就麻木了。每次看到雷霆幫的死亡數字時,他甚至會感到一些欣喜。看來我越來越像掌門了,他不無自嘲地想。
但很顯然,唐恒並不這麽想,他對於唐染心裏惦念著路語謠這件事耿耿於懷,並且雷厲風行地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成親?”唐染愣住了。
“你已經十八歲……快十九歲了,”唐恒說,“這個年齡才開始談婚論嫁已經算晚了。你是唐門的掌門人,必須要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進入家門,壯我唐門的聲勢。”
唐恒接下去囉囉嗦嗦回顧了很多過去的曆史,唐染的祖父娶了青城派掌門的女兒,從此青城派和唐門聯手,在蜀中再無敵人,連峨眉派都得讓我三分;唐染的曾祖母是武林豪門嶽州杜家的掌上明珠,唐門和杜氏由此成為盟友;唐染的曾曾祖父……
唐染不停地點頭,作認真傾聽狀,心裏卻有無數紛亂的思維在攪來攪去。我要成親了?和一個過去從來沒有見過麵的女孩子?當然了,這一定是唐恒精挑細選的名門閨秀,和她結合又會提升唐門的實力。而且成親也並沒有什麽不好,至少自己可以多一個伴,而且還可以生一個孩子——如果能把他培養成一個爭氣的唐門俊才,早一點繼承掌門之位,自己不就可以早點退休了嗎?
不知不覺中,唐染已經想到了二十年後的事情了,但在想完這所有的一切好處之後,他仍然禁不住去想起一張清秀中帶著狡詐的小臉,雖然這張臉的主人曾經很明確地說,她不會嫁給唐染這個沒用的掌門,但他還是無法克製地要去想到她。
我真的要成親了?真的永遠也不可能和那個陽光般明媚、月亮般狡黠的女子在一起了?
唐恒是個典型的行動派,決不肯浪費哪怕是一盞茶工夫的時間,立即召集長老們開始商量,看江湖中有哪個實力與名譽都不錯的幫派家族正好有適齡的年輕少女,然後派人去考察一番。謝天謝地,他們總算還要先考察考察,不至於隻聽到對方的名望就迫不及待去提親。
唐染也因此得到了幾天相對空閑的時間。在簽完那些表示同意的名字之後,他把自己的身體縮在掌門專用的太師椅上,並很快發現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把整個身體團成球塞進椅子了。他已經十八歲,身材比唐恒更高大。
真可笑啊,他想,擔任掌門並不能讓我意識到我已經長大了,反倒是一把椅子提醒了我。
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長大了。唐染反複在心裏念叨著這句話。長大了的人,是不是應該有一些自己的決定了呢?
唐染在屋子裏想了兩天,想得頭都大了,像一條沒有吃飽飯的狼一樣在屋子裏竄過來竄過去,後來他的視線無意中投向了屋角的工作台,那是他用一張廢舊的木桌自己改製成的,可以在上麵很方便地進行他的手工製作。
工作台上放著那隻未完成的木鳥,許久沒有碰過,早就積滿了灰塵,在月光下更加顯得黯淡。讓這隻木鳥飛起來,曾經是唐染人生中最大的目標,而現在,他已經快要忘了這隻木鳥的構造是怎麽樣的了。他成為了掌門,赫赫有名的蜀中唐門的掌門,但他卻似乎更情願用掌門的位置去換一隻能飛起來的木鳥。
唐染怔怔地望著木鳥,完全被積灰掩蓋的木鳥仿佛在向他暗示著什麽。他咬著嘴唇,揪著頭發,在屋子裏繞了三圈,最後猛地一跺腳,轉身出了門。
事後回想起來,無論怎麽樣唐染都覺得那一晚發生的事情是那樣的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或者說,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敢那樣做,可他真的做了。堂堂的唐門掌門人趁著黑夜悄悄溜出了唐家堡,然後變賣掉自己隨身的一塊玉佩換取路費,出了四川,向著江南的方向一路前行。
唐家堡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片忙亂,他們搜遍了唐家堡的每一處角落,尤其是掌門人過去最喜歡去的藏書樓,卻始終找不到唐染的半點蹤跡。而從房內的情況來看,沒有絲毫淩亂或者打鬥的跡象,也不像是被綁架了。
唐恒畢竟最了解唐染,他很快得出了正確的判斷:“這小子想逃婚!”
於是唐門精英盡出,沿著出川的道路一路找下去。但唐染第一次獨自上路出川,走了兩天後就迷了路,花了好久才找到正確的方向,恰巧和追兵剛剛好錯過。結果唐染真的出了川,坐上了順江而下的大船,當唐恒最終抓到他的時候,竟然已經在鄂州了。
“你可真能耐啊,”唐恒說,“我本來一肚子氣,一想到你頭一次自己出行,竟然能在唐門的追趕下從川西一路逃到鄂州,又覺得你總算有了那麽一點掌門人的本事了。”
唐染也聽不出唐恒究竟是在說真話還是在諷刺他。他看著滾滾流逝的長江水,一聲也不吭。所能確定的一點是,他不會到達江南,也不會再有下一次出逃的機會了,路語謠終將離他遠去。
唐染跟隨唐恒回到蜀中,所有人都裝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的樣子,隻是堡內的戒備大大加強了,唐染除非武功再高出五六倍七八倍,才有可能再次脫逃。而事實上,即便沒有那些森嚴的防衛,他也不會再起逃心。那一次臨時起意的出逃,仿佛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勇氣。他打算認命了。
公允地說,唐恒對於唐染的婚事還是很在意的,他所考察的世家小姐,絕不僅僅看家世威望,對於女子本身的才貌品德也要求很嚴,以期望最終的結果能讓唐染滿意。唐染無可無不可,對唐恒所提出的人選都沒有拒絕,但也沒有表現出特殊的偏好,最終唐恒為他選定了太原府鐵槍王老爺子的孫女。
“年方二八,才貌雙全,知書達理,精善女紅,”唐恒活像一個能言善道的媒婆,“而且王老爺子對這位掌上明珠寵愛有加,一直舍不得讓她習武,所以她壓根不會武功,也不必擔心婚後欺負你,哈哈哈哈!”
唐恒笑得很開心,唐染隻能陪著笑兩聲。不會武功嗎?他又想起了那個夜晚,自己被大頭朝下吊起來的情景。那個女子把自己放下來時,順手讓自己摔了一個屁股墩,很疼,可那未必不是一種美好和幸福。
掌門沒有異議,唐恒就親自攜厚禮前往太原府提親,並專門邀請了當地有名望的武林人士做媒,禮數分毫不少。王老爺子顯然也對攀上唐門這樣的親家十分滿意,當場就答應了親事。一來二去,婚期被定在了三個月之後。
“別再逃跑了啊,”唐恒在唐染耳邊說,“婚期已定,再跑,丟的就是整個唐門的麵子!”
其實他不說這句話,唐染也不會再跑了。他平靜而努力地操持著掌門所應打理的一切,等待著婚期的臨近。兩個多月後,就在婚期之前的三天,唐門所派出迎親的得力子弟將新娘安全地送到了唐家堡,就等著三天後的吉時行禮成婚了。按照規矩,在此之前,唐染和王家小姐不能見麵。
成親之前的那天夜裏,唐染躺在**,輾轉反側,心情有些沉鬱,也有些隱隱的期待。不管怎麽樣,王家小姐是個美麗溫柔的女子,這一樁婚姻總不會太糟糕。至於愛情這種東西,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沒有也無所謂,婚後再慢慢培養吧。
這時候他聽到屋外不遠處有人說話,像是個女子的聲音,推開窗一看,原來是一名跟隨著王家小姐陪嫁過來的侍女,正在和他院裏的守衛講話。她似乎是替王家小姐過來送什麽東西的,守衛隨口問了幾句,就讓她進來了。
唐染開門讓她進來,侍女進門後,忽然轉身插上了門,然後用手在臉上一抹,路語謠的麵孔就這樣出現在唐染的眼前。極度震驚之下,他甚至於說不出話來。
“你這個未來的老婆真是個廢物,”路語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當然你們唐門派出去迎親護送的保鏢也都是廢物。我半道上綁走了一個侍女,再扮成她,居然沒有任何人發現。”
唐染想要說“果然是你的風格”,但衝口而出的卻是另外一句話:“你到這兒來,太危險了!”
路語謠聳聳肩:“不危險的事情,做起來有什麽意思?我說,我千裏迢迢跑到唐家堡裏麵來看你,可不是和你討論危險不危險的。”
唐染給她倒了一杯水:“你為什麽要來這裏?”這時候他才有空上下打量一下路語謠。大半年不見,路語謠似乎更漂亮了一些,看得他有些目眩神迷。
路語謠不回答,站起身來,盯著他看了許久,眼神有點奇怪:“我問你,半年之前,你是不是有一次從唐家堡逃跑了?”
雷霆幫對唐門的情報果然掌握得很詳細,如果不是唐恒動作快,自己搞不好已經成了雷霆幫的階下囚。唐染一邊後怕一邊回答說:“是的,不過剛逃到鄂州,就被抓回來了。”
“你去鄂州幹什麽?”她繼續問。
“我不是去鄂州,隻是在鄂州被抓而已,其實我要去的是江南。”
“你去江南幹什麽?”
唐染猶豫了很久,還是慢慢地說了下去:“那時候伯父想要我成親。不知道怎麽的,我總是……總是想起你,所以我想要到江南去找你,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路語謠站到唐染的身前,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讓他無從躲避。
“我想問你,你說過肯定不會嫁給我,那句話……有沒有可能更改?”唐染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我知道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可是我,就是很想聽你親口說一句,你說完了,我就死心了,不然的話,和誰成親我心裏都放不下這個包袱。”
“那現在呢?你為什麽又答應成親了?因為你被抓回來了?”路語謠的眼睛裏閃動著奇異的神采。
“因為……因為我……”唐染囁嚅了很久,“因為我沒有勇氣了。其實那一次出門,是我這一生中所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情,但我從離開唐家堡的時候起,就開始後悔,等到了鄂州,就算伯父沒有找到我,我也已經幾乎不敢再向前多邁出一步了。我那時候想,我如果找到了你,九成九的可能性你會告訴我,你不會考慮嫁給我;就算你真的改口了,我又能怎麽樣?我是唐門的掌門,終究……終究還是不行的。”
路語謠眼睛裏的神采慢慢黯淡了。她退開幾步,重新坐下,語氣變得冷冰冰的:“我明白了。”
“可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冒險潛入到唐家堡來是為了什麽。”唐染說。
“我隻是被一個人打動了,”路語謠輕聲說,“我聽說,有一個什麽本事都沒有的笨蛋,竟然離開了家,冒著被雷霆幫炸成粉末的危險,一個人向著江南進發,而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被深深地打動了。所以當我聽說這個人將要成親的消息時,我才會那麽的震驚,想要見見他,親口聽聽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我想……我想……”唐染結巴了,發現自己無法再說下去。
“如果我現在要你跟我走,你願意嗎?”路語謠忽然說。
“走?走哪兒去?”唐染一驚。
“你離開唐家堡,我離開雷霆幫,”路語謠的臉上帶有一種唐染從未見到過的情感,“把打打殺殺的事情留給他們去解決,然後我嫁給你,好不好?”
唐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也許路語謠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從她嘴裏說出什麽話都不足為奇,但唐染不是。路語謠同意嫁給他,這句話在幾個月前會讓他狂喜得拿大頂,但現在,他卻不得不想到很多。他明天就要結婚了,有一個無辜的女人正在等待著他,如果現在跟隨路語謠而去,那就是悔婚、逃婚,會讓太原王家從此對唐門恨之入骨……唐門的聲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擺脫“唐門”這兩個字了。
可是路語謠的麵孔就在眼前,那麽美麗而真實,有好幾個瞬間,在洶湧的情感衝擊之下,他幾乎就要衝口而出“那好吧”,如果那樣的話,他的人生之路將會從這一夜開始被改寫,他會失去很多,但他會得到一種他一輩子從未擁有過的東西,這種東西叫做幸福。但在這幾個瞬間之後,他隻是嘴唇動了動,終於還是沒能說出口。在內心激烈的鬥爭中,唐染深深感覺到命運是那麽的喜歡捉弄人。
路語謠的笑容消失了,一種冰的寒意出現在眼眶中。這種寒意在那一刹那浸透了唐染全身,以至於在後來的生命中,他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冷。他很清楚,從此以後,他也許不會再有和路語謠在一起說話的機會了。
“你終究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她搖了搖頭,“我走了。”
唐染伸出手,想要拉住路語謠,但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路語謠推開門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不管怎麽樣,我說過的話始終算數。今天之後,如果你落到我的手裏,我不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