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接任掌門後,唐染曾經認真地問過伯父唐恒:“為什麽一定要嫡係的才可以接任掌門?其實我覺得伯父您完全就可以……”
他沒敢再說下去,因為伯父看起來已經可以從眼睛裏放出暗器來了。這之後伯父板著臉講了一大堆,從唐門的起源一路講起,直講到現在和江南雷霆幫的困局,核心思想就是一句話:唐門是一個圍繞著純正血統、依靠著家族親情才能堅固起來的堡壘,幾百年來始終如是,這也是唐門最終必將戰勝雷霆幫的理論依據。雖然唐染不太明白唐門擁有純正血統和雷霆幫必敗之間的聯係究竟如何推論,但他也知道,這樣的傻話以後不要多說了。
所以他乖乖地當掌門,並且慢慢發現也沒什麽太難的。唐門就像一架結構複雜的機器,每一組部件都能夠自如地按照既定軌道運行,絕大多數時候都不需要他這個掌門太過費心。他習慣了的事情就是每天在各種各樣不同的紙張上簽名表示同意:某青年弟子可以出門曆練了;某樣新研製的暗器可以正式投入使用了;某某和某某將要離開唐家堡執行任務,請掌門批準他們領取暗器……諸如此類。
除此之外就是賬目。唐門是一個很大的門派,成百上千的成員都得吃飯,自然要有足夠多的進項。幾百年來的運營,已經讓唐門擁有了遍布各地的生意,酒樓、布莊、藥鋪、票號……什麽都有。不過同樣的,這些事情都有專人妥善打理,他隻需要定期核一下總賬,批準一下某些產業的擴張或者合並就行了。
偶爾有些大事(比如說那次驛站事件後的反擊行動)需要掌門做決斷的時候,他也學會了看議事長老們的臉色行事,做出一個令大家都滿意的決定。對於他來說,這並不比在紙上簽字多費力。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三年,唐染已經年滿十八歲。三年裏,他努力學習著去做掌門,居然也沒有犯下什麽錯誤,盡管如此,他仍然是無可爭議的幾百年來最沒有出息的唐門家長。他隻會被動地接受長老們提出的建議,極少有自己的主見,既不懂得本門內的長遠規劃,也不懂得針對雷霆幫進行打擊。某種程度上,他就像一個藤球,別人推一下,他就動一下。在他主事的這三年裏,唐門的勢力固然沒有被削弱,但也沒有絲毫的擴大。與之相反,雷霆幫卻抓住這個時機高速擴張,眼看著雙方的平衡就有可能被打破了。唐門上下憂心忡忡,就連唐染也從長老們一天比一天嚴峻的神色上感到了危機的臨近。他很內疚,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但應當如何糾正這個錯誤,他心裏實在沒有數。
十八歲生日過去不久,唐家堡接到了一份請帖,那是由武學泰鬥少林寺發起的天下掌門人大會。這樣的大會在過去四百年裏一共隻舉辦過五次,每一次召開,必定是有什麽關係著天下武林乃至於大眾蒼生命數的大事發生。
“我……我應該去赴會嗎?”唐染問伯父。
“當然要去!”唐恒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唐家堡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門大派,怎麽可能錯過掌門人大會?”
“可是這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實在有點拿不出手啊。”唐染低聲說。
唐恒搖搖頭:“拿不出手也得出手!我會親自陪你去,並選派得力弟子跟隨,到時候你隻要聽我的吩咐行事就好。”
也隻能這樣了,唐染想。他整理好行裝,幾天後隨著唐恒出發去往嵩山。這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離開蜀地,卻已經不能像尋常的年輕人那樣無所顧忌地享受旅程了。他是掌門人,走到哪裏都必須首先考慮到掌門的氣度和儀態,喝杯茶都得拿捏做作一番,偶爾想要放鬆一點時,唐恒的目光就像奪魂錐,一下一下地錐著他的後背。
盡管如此,沿途的風光還是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第一次感到天下是那麽的廣大,而曾經在他心目中有如龐然巨獸的唐家堡則是那麽渺小。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隻始終沒能完工的木鳥,如果木鳥真的能飛起來,那它將會多麽幸運,可以自由地飽覽這片河山。
他同時也注意到,沿途有不少逃難的百姓。他們或推著小車,或肩扛手提,帶著破破爛爛的家當逃向東邊。他問唐恒這是怎麽回事,唐恒輕歎一聲:“朝廷和異族的戰爭又敗了,丟失了不少的領土,這些百姓,就是從西麵邊疆逃過來的。”
唐染對於戰爭是什麽並不太了解,但他想,朝廷和異族,大約就是放大版的唐門和雷霆幫吧。可見這個天下的主題就是戰爭,小到兩個人,大到兩個國家兩個民族,誰都要打架,誰都不能幸免。這麽一想,他對於自己所置身的爭鬥開始有些釋然了。
夏天結束的時候,他們到達了嵩山。這時候少林寺已經非常熱鬧了,掌門人們都帶著不少弟子,上千人的吃喝拉撒睡讓負責勤雜事務的和尚們忙得團團轉。而從進入嵩山地界之後,唐恒就開始緊張起來。
“雷霆幫的人一定也到了,”他說,“從現在開始,步步小心。”
於是唐染也跟著緊張了半天,半天後他想明白了:以我的這點功夫,緊張也是白緊張,還不如放輕鬆呢。
放輕鬆的唐染以掌門身份在少林寺得到了優厚的接待,雖然不能吃肉,但對於經常用燒餅加白水當午餐的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倒是來到這裏之後,每天隻聽到鬆濤陣陣,而沒有那些煩死人的請示、匯報、警告、訴苦、訓導,心情好了很多。
唐染記性不錯,那些來到少林寺的幫主、教主、掌門人他多數都認識,都是在他接掌唐門時前來道過賀的。一般的小幫小派更換掌門,是見不到那些大人物的,說起來還是唐門的麵子大。唐染一一和眾人熱情招呼,絲毫沒有少了禮數,讓唐恒十分滿意。但突然唐恒的臉色陰沉了下來。順著他的視線,唐染看到一個穿著玄色長衫的中年人,身邊還帶著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中年人麵目端方、和顏悅色,小姑娘眉清目秀,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看上去應該很討人喜歡,但似乎除了唐恒之外,其他人望向他們的目光也很奇怪。
“記住了,那就是我們唐門的死敵,江南雷霆幫的幫主,路炎非。”唐恒說。
“那他身邊的小姑娘是誰?”唐染問。第一次見到路炎非並沒有給他帶來多麽大的震撼,反倒是路炎非身邊的女孩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
“應該是他的女兒,名字叫路語謠的,”唐恒說,“聽說她年紀不大,在製作火器方麵已經深得路炎非的真傳,以後也許會是你一生的敵人。你最好從現在就開始注意她。”
唐染有點疑惑,這樣一個看起來天真未鑿的女孩,會是個製作火器的高手?至於“一生的敵人”雲雲,他想,我大概還不配做誰的敵人呢。
路炎非也注意到了唐門的人,他忽然帶著路語謠走了過來,唐恒表麵上鎮定自若,但唐染已經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殺氣畢露。
“唐恒先生,許久不見了,依然精神健旺啊!”路炎非對著唐恒拱手說。
唐恒還禮,兩個人隨意寒暄了幾句,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你死我活的生死仇人,倒像是故交老友。這時候路炎非注意到了唐染,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些詭異:“這位就是新的掌門人了吧?真是英雄出少年!”說完也按掌門之禮向唐染拱手作揖。
唐染連忙還禮,臉上一紅,心想我算什麽狗屁英雄?路語謠像是捕捉到了這個細節,撲哧一樂,唐染更加尷尬,卻禁不住想,這個女孩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可愛呢。
雙方絕口不提彼此之間的仇殺,說了幾句閑話後,各自分開。唐恒看著兩人的背影走遠,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額頭上滲出了幾顆冷汗。
“你是不是看這個人相貌和善,所以對他有些好感?”他問唐染。
唐染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唐恒哼了一聲,卷起袖子,露出右臂上老大的一塊傷疤。那傷疤坑坑窪窪,呈令人觸目驚心的黑紅色,幾乎覆蓋了整條右臂,看得唐染心頭一顫。
“這就是當年他送給我的終身紀念。”唐恒淡淡地說。
等了幾天之後,賓客來得差不多了,大會便正式召開。唐染作為掌門人得到了一把座椅,唐恒等人則都站在他的身後,這讓他很不安。唐恒看出他的念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掌門人理該如此。別再胡思亂想了。”
於是唐染收束心神,認真參會。少林方丈聞遠大師言簡意賅,三兩句客套話之後,迅速轉入正題。大家這才明白,少林寺這一次召開天下掌門人大會,是為了異族入侵中原的事。朝廷和異族打打停停,每一次都吃虧,長期以來不得不靠每年納貢來求得平安。但這一次,事態似乎嚴重了,異族有了全麵侵占中原的野心。這不隻關係著武林的氣運,更關係著天下蒼生的安危,因此慈悲為懷的方丈希望武林中人能夠團結起來,共同為了抵抗異族而出力。
多麽偉大的胸懷!唐染不由得肅然起敬。與會者似乎也都被聞遠大師所感染,一個個慷慨陳詞、痛陳厲害,不同門派的武人們的心仿佛在這一刻被緊緊連在了一起,唐染覺得自己就快要熱淚盈眶了。但側頭一看,唐恒還是一臉的冷靜,嘴角掛著一絲譏誚的笑容,仿佛是預見到了些什麽。
果然,等到大家豪言壯語說夠了,決心表足了,聞遠方丈說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所以,我們必須推舉出一位可以領導群雄的武林盟主來。”
這句話像是往一鍋沸騰的熱湯裏扔進去一塊冰塊,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冰塊熔化了,熱湯繼續沸騰,而且熱度相當的不一般。武林盟主,這四個字帶有一種古怪的魔力,仿佛比異族入侵更加引人關注,或者說,這四個字的分量實在太大了,就好像一塊巨石,當你把它扔進湯鍋裏之後,你會很快發現——湯沒了,鍋裏就剩下這塊巨石了。
唐染不知所措地發現現場的氛圍比之前還要熱烈一百倍,隻是這樣的熱烈不再是萬眾一心熱淚盈眶,而是充斥著越來越多的火藥味。人們開始推選出一個又一個的盟主候選人,然後唇槍舌劍激辯不休:某人適合,某人不適合,你以為某人適合其實他一點也不適合,與其說某人適合還不如說某某人更適合……
大會開到第五天,人們仍舊在爭吵不休,也許是少林寺的青菜豆腐比其他地方的青菜豆腐更加長火氣,終於有人在吵架吵膩了之後開始動手了。雖然這起小糾紛立即被少林武僧製止了,但人們卻從中汲取到了寶貴的靈感。
“比武定勝負!”開始是一個人這麽叫,後來所有人都跟著喊起來,“比武定勝負!”
唐染再次把視線移向唐恒,隻是這一次的眼神裏多了幾分崇拜之情。如果我是天下蒼生,他想著,我可能不大會指望這麽一群人來挽救我的命運罷。
當天夜裏唐染躺在**,死活睡不著,因為白天在掌門人大會上他睡多了。由於當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關注著比武場,唐染可以放心地入睡。現在他又有點後悔,因為白天不睡覺還可以看別人打架,晚上不睡覺就沒什麽值得一看了。而且由於好幾天不進肉食,晚上吃進肚子裏的白米飯和青菜消化得很快,他的肚子開始餓起來。
唐染從**起來,習慣性地想要去廚房找幾個冷饅頭,但又很快想到,這裏不是唐家堡,而是少林寺。堂堂掌門半夜三更去人家廚房裏撿冷饅頭,未免有損唐門的光輝形象,隻能鬱鬱地作罷。正坐在床邊發呆,忽然窗戶上傳來一聲輕響,好像是有人扔石頭。
他推門出去一看,不遠處站立著一個黑影,正在遠遠地向他招手,看樣子不像有惡意。反正餓得睡不著覺,他幹脆跟著黑影走了出去。
那個黑影一路帶著他離開少林寺,輕功頗為靈動,唐染卻遇到了巡夜的僧人,不過對方看到是唐門的掌門人,隻是合十行禮,並沒有阻攔他。於是他跟在黑影後麵,一直來到了後山,黑影停步不動了。
唐染走上前去,邊走邊問:“你是誰?為什麽把我帶……”
剛說到這裏,右腳脖子陡然一緊,像是被什麽東西套住了,接著一股大力把他頭下腳上地提了起來,令他的身子倒懸在半空中。唐染一陣掙紮,哪裏掙得脫?
黑影這才走近了,摘下蒙在臉上的黑布,月光下現出一張清秀美麗的臉。唐染一驚:“你是……你是路幫主的女兒,路語謠?”
“喂,我們隻見過一麵,你倒是連我的名字都記牢了?”路語謠雖然語氣裏充滿譏諷,但看上去倒不像有惡意。她來到唐染身下,抬頭和唐染頭對頭地對視了一會兒,大搖其頭:“你好歹也是唐門的門主,堂堂一個掌門人,怎麽那麽沒用?我本來準備了五重機關,算好了你所有的躲閃動作,哪想到你居然連第一重都沒有躲過,就這麽直截了當地踩了上去?”
“我本來就是曆代唐門掌門人裏最沒用的,”唐染說,“所以你抓住我也不足為怪。”
“最沒用的?我看你有用得很!”路語謠瞪起眼珠子,“頭一次見麵,你就不停地瞟著我看,一點禮數也不懂!”
“因為你長得好看啊。”唐染很誠實地說。
路語謠一愣,偏過頭想了想,從地上撿起一枚石子,扔了出去。石子準確地割斷了套在唐染腳脖子上的繩索,令他頭朝下栽了下去。還沒等他叫出聲,路語謠一個箭步上前,在他腰間輕輕一推,他的身子橫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不過摔疼的是屁股,不至於直接把頸椎骨撞斷了。
“真沒意思,”路語謠看來悶悶不樂,“一個掌門都那麽弱,我看唐門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遲早要被雷霆幫滅掉。”
“難道你不希望唐門被滅掉?”唐染揉著屁股慢慢站起來。他雖然武功不濟,倒是有一個好處,從小受父親的責罰很多,肉體再疼,也一般不會哼出聲。
“滅是一定要滅的,但都被他們滅光了,我還玩什麽?”路語謠神氣活現地說,“總得等我搶到了幫主之位後,在我手裏滅才行。”
聽她的口氣,活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但從她剛才推自己那一下的身手來看,又不像是虛言。唐染隻能訕笑:“你是幫主的女兒,未來的幫主難道不是你的麽,幹什麽還要搶?”
路語謠呸了一聲:“你以為雷霆幫像你們唐門那樣憑著血緣一代傳一代啊?要是都遇上你這樣的廢物,那不是早完蛋了?雷霆幫幫主,向來是能者居之!”
“那多好!”唐染由衷地說,“我要是生在雷霆幫就好了!”
“為什麽?”路語謠又是一愣。
“能者居之,就不會有人逼我這樣的廢物當掌門了嘛,”唐染說,“那樣我還能有時間去做我的木鳥。”
“什麽木鳥?”
唐染事後回想才發現,他活了一十八歲,這好像是他第一次暢快淋漓地和一個人好好聊天。從小他就不怎麽合群,大哥二哥雖然沒有對他不好,但也很少主動親近他。等到他做了掌門之後,周圍的人要麽仰望著他說話,要麽像唐恒這樣恨鐵不成鋼地訓導他。到了這個嵩山上的夜晚,他才意識到,原來僅僅是和人說說話,也能夠令人快樂。
而路語謠顯然沒有唐染那麽多的心思,她是簡單而快樂的,即便她有很高明的武功和出色的陷阱術。才一會兒工夫,她就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把唐染抓起來折辱一番,也開始快活地講述她的生活、她成為雷霆幫幫主的宏偉理想。她毫不介意在唐門門主麵前講述她如何消滅唐門的長遠計劃,這讓唐染幾乎要感謝自己的沒用,沒用到連死敵都不對他加意提防。
“行了,你趕緊回去吧,”路語謠看了看天,“天快亮了,要是你們的人發現你不在了,多半要以為你被綁架了。”
我難道不是被綁架過來的嗎?唐染有點哭笑不得。但他還是順從地從地上站起來,準備沿著原路返回住地。走出去兩步後,他又想到了點什麽,回過頭來:“我們以後還有見麵的機會嗎?”
“有,大概等到我當上幫主,殺進你們唐家堡的時候吧,”路語謠嘴裏咬著一根長長的青草,“你也別指望娶我了,第一我們是仇敵,第二我也不能嫁給一個沒用的家夥。你說對不對?”
“我沒有想到娶你,”唐染搖搖頭,“我隻是想多和你說說話而已。從小到大,還沒有人陪我說過那麽多話呢。謝謝你。”
路語謠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吐掉嘴裏的草根,走到唐染麵前,舉起她白皙的手掌:“好吧,那我們立個約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落到我手裏,我保證不殺你,而且還會陪你說話。”
唐染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輕輕拍在路語謠柔軟的掌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