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唐染繼承掌門之位的第二個月,江南雷霆幫就對唐家在杭州的一處驛站發動了進攻。他們借助著夜色的掩護,連夜在驛站的各個關鍵位置埋下了炸藥。第二天,正是這處驛站的新商號——當然也就是唐門的新商號——開張的日子,長長的鞭炮正在劈裏啪啦奏出喜慶的聲響,忽然之間炸藥就引爆了,整個驛站變成了一片廢墟,死傷了三十多個唐門子弟。這一起襲擊事件算得很準,正趕在道賀的賓客到達之前,這樣不至於波及旁人、額外樹敵,卻又恰好能讓客人們看到唐家丟臉的模樣。
消息很快通過飛鴿傳回了蜀中,唐家上下一片震怒。平時主事的幾位長老立即向唐染建議,發動報複。
“報複?為什麽要報複?”唐染有些不明白。
長老之一、他的三伯父唐恒強忍著火氣說:“雷霆幫殺了我們的人,毀了我們的地盤,當然要以血還血了。”唐恒是一個多年都不管事的掛名長老,威望倒是很高,很長一段時間裏離群索居,獨自鑽研著如何改進施放暗器的手法,但唐傾唐夕兩兄弟的慘死極大地震動了他,於是他重新出山,開始成為唐染最重要的臂助。
“可是再去殺他們的人,我們自己的人也不能活回來啊。”唐染搔搔頭皮。
長老們麵麵相覷,臉上表情各異。唐染雖然不通江湖事務,但絕不是個傻子,從人們的神色裏看出點名堂來,於是歎了口氣:“這種事我不大懂,對不起,就請二伯去策劃行動吧。大家都說報複,那我們就報複。”
蜀中唐門和江南雷霆幫的仇恨,已經綿延了上百年。起初的導火索究竟是什麽,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了。人們所知道的是,唐門看不起雷霆幫,覺得他們的火藥製品毫無美感,就是粗魯的破壞;雷霆幫看不起唐門,覺得他們那些精雕細琢的暗器簡直像是在繡花,論威力不能與自己的霹靂彈相比。雙方就像地上的黃牛和水田裏的水牛一樣,互相瞪著眼睛鬥氣,卻又誰也吃不下誰,隻能在這一百多年裏不斷地鬥爭。
唐染過去對這些爭鬥漠不關心,但十歲那一年,他卻險些成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當時他迷上了燒製陶俑,天天跑到唐家堡的後山去挖一種紫紅色的泥土,因為這種泥土非常耐燒,並且成品帶有一種隱隱的紫色,色調很好。有一天下午,他來到後山的時候,正在卷起褲管沿著山路費勁地往上爬,忽然覺得小腿上微微一涼,低頭一看,原來在離地幾寸的地方,有一根繃得緊緊的細線,很湊巧,他小腿的皮膚剛剛好觸到了一點。這根線細若蛛絲的長線,如果不仔細看壓根就看不清楚,但唐染從小就喜歡製作各種小玩意兒,眼睛相當好,不但看清了這根線,而且馬上認定它連接著某種機關。
唐染沿著線小心地找過去,果然發現了一個埋在泥土裏的精巧的小機關,如果有人用力撞上那根線的話,機關就會觸發。他更加小心地一點點清理開泥土,等到看清了裏麵藏著的東西時,他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炸藥。機關所最終觸發的,是足夠把一個人炸上天的炸藥。這顯然不像是一般的惡作劇。而唐染也發現自己的運氣實在是足夠好,幸好他人小步子小,運氣也剛好眷顧著,這一步邁出去恰好剛剛碰到那根線一點點,沒有觸發炸藥,不然現在他多半已經變成無數的碎塊,撿都撿不起來了。這麽一想,唐染覺得自己簡直要忍不住尿褲子了。
他正在發愣,推想著這些炸藥是誰布置的,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聲,仿佛震得整座山都在顫抖。他立刻明白過來,炸藥不隻這一處,已經有人中招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被炸的人。那是唐家旁係的一個年輕人,雖然年紀比唐染大,算輩分是他侄子。該侄子氣若遊絲地躺在一塊木板上,雙腿都被炸沒了,右手手掌也被炸掉,腹部雖然被包紮上了,仍然有鮮血不斷地湧出。從旁人的目光裏,他可以判斷出,這位侄子活不長了。
父親當時也在場。他把自己的三個兒子叫到一起,指著這位侄子說:“都記住,這是江南雷霆幫欠我們的又一筆血債,這些債,我們唐門遲早會還清的,一筆一筆地還清!”
大哥唐夕和二哥唐傾都握緊了自己少年的拳頭,兩張近乎一模一樣的臉上帶著一模一樣的憤怒與仇恨。唐染低著頭,心裏想著:這些債要怎麽還呢?也把對方的侄子炸掉手和腿麽?真是很奇怪……
這之後唐夕和唐傾很快成年了,加入了唐門對抗雷霆幫的正義事業當中去,兩人的區別也從那時候開始逐漸變得明顯,盡管他們的臉長得越來越讓人分不清了。老二唐傾長於武功,被譽為百年來最有潛質的唐氏後人,唐家的各種暗器他都用得出神入化,有一種說法是他為了研究透徹不同暗器的特性,睡覺的時候都要戴著鹿皮手套,手裏握著幾枚毒蒺藜什麽的。十九歲那一年,唐傾在合肥使出漫天花雨的絕技,以一敵六,殺死了圍攻他的六名雷霆幫子弟,從此名聲大振。
唐夕的武功則比唐傾略遜一籌,也不像自己的二弟那樣鋒芒畢露,但唐夕更長於智計。一直在蜀中和雷霆幫遙相呼應、成為唐門心腹大患的巫山排幫,就是被唐夕用離間計收編過來的。他利用斥候假傳訊息,騙得雷霆幫安排了一場針對唐門的伏擊,但最終炸死的卻是排幫幫主的三名妻妾,逼得兩家決裂。這是一部真正的妙棋,一下子扭轉了之前唐門的頹勢。當然了,此計絕不能讓外人知道,隻有唐家位處核心的寥寥數人知曉,但唐夕的地位也由此無法撼動了。
兩位兄長聲名鵲起的時候,唐染仍然在用心地製作著他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兒。那時候唐門在兩位青年精銳的帶領下,取得了一連串的勝利,雷霆幫不得不暫時停戰、休養生息。唐家堡裏的人們張燈結彩,放著鞭炮慶祝這一階段性的勝利,唐染卻捂著耳朵躲在藏書樓裏翻書,想要弄清楚怎樣求一個數字的三次方根。他是那麽的用心和專注,很快耳朵裏就聽不到鞭炮聲了,連父親已經走到他的背後都沒有注意。當父親高大的身影擋住了他的光線時,唐染才發覺到。他有些惶恐地注視著父親,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麽責罰要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這是你做的?”父親的手心裏攤著一個圓球。這個圓球黑乎乎的毫不起眼,但唐染知道,隻要用力一捏,圓球就會裂開,從裏麵彈出一隻小蟋蟀來,發出清亮的鳴叫。這是他上個月做好的,送給了偏房的一位小表妹當玩物。
“是的,父親。”唐染低下頭,這幾乎是他的習慣動作。每當父親訓斥他的時候,每當旁人在他麵前大聲誇讚他兩位有出息的兄長或者家族其他的精英青年時,他都會默不作聲地低下頭,非常自覺地充當那塊無人問津的背景板。但是今天似乎有點不同,父親的大手伸出來,撫在了唐染的頭頂。
“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父親的臉上帶著微笑,“我的兒子,總是有本事為唐門出力的。”
接著唐染被父親帶出了藏書樓,來到了唐家堡的中心地帶,在那裏,永不熄滅的試煉之火跳動著、噴發著灼熱的紅光,告訴每一個來到它麵前的人,這裏是整個唐門最核心、最重要的地方:試煉室。每一件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唐門暗器,都是在試煉室裏打造出來的。
實際上,試煉室雖然名稱叫做“室”,大小卻比得上一個富貴人家的大宅院,裏麵包含了上百間石室,分別進行不同的研究和製作。平日裏,唐門子弟身上攜帶的每一枚暗器,都是從這裏取出的,而其中的製度和流程也相當嚴格。
“從唐家堡建立的那一天開始,試煉之火就從來沒有熄滅過,”父親說,“這一團火焰,也許就是最能發揮你才華的地方。”
那時候父親對唐染充滿了信心,覺得以唐染的心靈手巧,一定可以在製作暗器方麵有所作為。他把唐染交給了著名的暗器大師唐煥峰,半個月之後,唐煥峰搖著頭把唐染給他送了回來。
“這個孩子不是做暗器的材料,”他直截了當地說,“心不在這裏。”
唐煥峰走後,父親沉著臉看向唐染:“怎麽回事?”
“師父先讓我從最基本的零件打磨開始,可是我打磨出來的東西,要不然尺寸不對,要不然精度不夠。”唐染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可以做出一隻能叫的假蟋蟀,但是你不能磨好一枚零件?”父親的眼神裏已經有了怒意。
“它們不一樣。”唐染想了很久,這樣回答說。
“哪裏不一樣?”父親冷冰冰地問。
“做暗器,我不喜歡,我沒有興趣,”唐染小聲說,“沒有興趣的時候,我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說完他伸出雙手,掌心攤開,等待著父親例行的戒尺,但等了許久,父親並沒有抄起戒尺。父親隻是瞪著眼,把他從頭看到腳,看得他渾身發毛,然後搖著頭轉身離開。
所謂朽木不可雕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唐染自己心裏想。
後來父親不怎麽過問唐染了,頗有幾分任其自生自滅的味道。唐染也樂得清靜,一半的時間躲在屋子裏搗鼓他的小玩意兒,一半時間在藏書樓裏翻書。他覺得自己能理解父親為什麽那麽輕易地就放過了他,因為大哥和二哥實在是足夠爭氣,相比之下,他這個三兒子是否爭氣也就無足輕重了。
唐染過十五歲生日那天,心裏知道家族裏不會有人在意自己的生辰,於是決定一個人躲到藏書樓裏去,安安靜靜地看一天書。但還沒到午時,他就聽到了一陣尖銳的長哨聲,那是唐家堡的緊急號令,發出這種聲音時,外圍的暗哨會迅速封閉唐家堡所有的出入口,堡內所有人都不得離開自己所在的位置,而必須原地等待。這種哨音通常意味著一件事:堡內混進了奸細。
於是唐染乖乖地呆在原地。他本來就帶了幾張麵餅和一壺水作為午飯,所以也不會餓著。此外他還隨身帶了一個千裏鏡,這是他自己動手做的,這樣看書累了的時候,可以用千裏鏡看看遠處的風光。
透過千裏鏡,唐染從藏書樓上看出去,看見許多青年子弟都已經被調動起來,手裏拿著兵器在堡內四處搜索。唐家堡並不是一個完全封閉的地方,它分為內外兩個部分,內堡對外人而言是禁地,外堡卻被經營成了一個開放而繁華的市鎮,經常有江湖人士和商人來往。而眼下,這些外人也全都被控製起來,一個都不許離開。
他看到自己的大哥二哥正站在一起,盤查著幾個從外地來的客商。從不關心家族事務的唐染並不懂得,這兩兄弟一起出馬,說明事態非同小可,要抓的必然是個很重要的奸細。他隻是好奇地看著兩位兄長的舉動,就像看著兩隻貓。
這一對雙胞胎的長相的確很接近,而他們長大之後和唐染始終不算親近,麵對麵時都可能認錯人,別提現在還隔著千裏鏡。所以唐染隻能姑且以代號稱呼他們倆,兄長甲一一和身前的客商們談話,兄長乙站在旁邊麵帶冷笑一言不發,兄長甲問完話站到一旁,兄長乙忽然伸出手指向一個看起來肥頭大耳人畜無害的肥胖客商。隔得那麽遠,自然聽不到說話聲音,不過可以看出兄長乙發出一連串的問話,胖客商卻訥訥地半天答不上來,臉上的表情也很緊張,肥嘟嘟的胖臉上流滿了汗,就算是唐染都能看出他一定有問題。
突然之間,胖客商雙拳齊出,向兄長乙攻過去,兄長乙急忙退開,兄長甲迎上前去,和胖客商纏鬥在一起。這一下唐染就能分得出來了——打架時衝在前麵的一定是武功更高強的二哥唐傾,退開的就是大哥唐夕了。
這是唐染第一次親眼見到二哥和人動手。他自己的武功學得很差,在家族的年輕子弟裏排名倒數,此刻見到唐傾矯健從容的身手,不自禁地有點自慚形穢。這名胖客商武功不弱,在唐傾麵前卻束手束腳,完全落於下風。看來不必動用暗器,唐傾也能輕鬆取勝。
交戰中,胖客商的左肩頭被唐傾重重拍了一掌,整個左臂立刻無法使喚,隻剩下單手,敗象已現。情急之下,他的右手做了一個微小的動作,手心裏已經捏住了一枚小小的圓球。唐染在千裏鏡裏看得分明,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沒吃過豬肉未必沒見過豬跑,他一下就能判斷出,這就是雷霆幫令人談虎色變的招牌武器——霹靂雷火珠。這枚雷火珠如果扔出去,那麽近的距離,唐傾隻怕要被炸成兩截。
但唐傾的反應比唐染的腦子轉得還要快,胖客商剛剛把雷火珠捏在手裏,唐傾的暗器已經發出去了。帶著劇毒的唐門毒針準確地命中胖客商右手腕的神門穴,他的右手先是因為神門穴被撞而軟麻,隨即毒質侵入血液,整條右臂都不再有知覺。而唐傾已經毫不留情地右腿橫掃,把他的雙腿腿骨踢斷。胖客商軟軟地倒在地上,雷火珠骨碌碌滾了出去。
唐傾輕蔑地一笑,隨手把雷火珠撿起來,瀟灑地轉過身,示意手下把胖客商捆起來。然而就在他轉身走開的那一瞬間,原本委頓在地上的胖客商突然張開嘴,從嘴裏噴出一枚雷火珠,朝著唐傾的後背激射而去。
唐染“啊”的驚叫一聲,手一鬆,千裏鏡從手頭滑落,直接砸到了藏書樓外的地麵上。緊接著,遠處火光亮起,隨即隆隆的爆炸聲傳入耳中。壞了,唐染想,這下二哥死定了。
等到走下樓去他才知道,唐傾在千鈞一發之際感到了背後的風聲,下意識地一個閃身,剛剛躲開了那枚雷火珠。雷火珠擦著他的身體飛過去,大約隻相差半寸左右。這半寸的距離救了他的命,卻把死亡帶給了站在遠處的大哥唐夕。雷火珠筆直飛向唐夕,而後者猝不及防,同時也沒有唐傾那麽敏捷的伸手去躲避,於是被炸了個正著。
以後的三天裏,唐門中人傾巢而出,幾乎把四川境內的名醫請了個遍——假如一定要用“請”這個文雅的詞——卻仍然未能挽救回唐夕的生命。而唐傾則完全崩潰了。和他情同手足的孿生兄弟本來可以不死的,但正是因為他的疏忽大意和自以為是,導致了本來已經被製住的敵人發起了垂死的反擊,害了唐夕的性命。他把自己緊鎖在房門裏,不吃不喝,父親不放心,派人去偷聽,隻聽見他自言自語:“我如果不躲開就好了……死的本來應該是我……”
又過了幾天,唐夕下葬的第二天,唐傾衝到了藏經樓的最高層,向著懸崖的方向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