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直處於下風的雷霆幫在第四次暗殺失敗之後,終於認識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唐門就像一頭終於睡醒了的老虎,正在張開血盆大口,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它整個吞下去,連皮帶骨消化個幹幹淨淨。所以雷霆幫開始想盡一切方法尋找盟友,為此不惜以他們賴以生存的使用火藥的技術來加以交換。雷霆幫的火器天下無雙,這個舉措自然有相當的**性,於是雷霆幫在短期內新添了若幹盟友,聲勢大振。借助著新援的力量,他們終於打了幾場勝仗,大大挫傷了唐門的銳氣。而唐染這時候反而沉寂了一陣子,讓人們開始悄悄猜測,他是不是終於也生起了畏懼之心。
這一年剛開春時,太原府王老爺子壽終正寢了。王老爺子是武林名宿,唐染更是他的孫女婿,自然要前往吊喪。這時候唐染的身份已經和當年少林赴會的那個懵懂青年截然不同了。他雖然隻有二十三歲,卻已經是江湖中令人談虎色變的角色,唐門的威名在他身上得到了發揚光大。當他踏入靈堂的那一刻,所有人似乎都感覺到一股凜冽的殺意撲麵而來,盡管唐染的武功並不高明,盡管他這一生隻親手殺死過一個人,那就是唐嵩。
即便是王老爺子的喪事,唐染身邊仍然有幾個保鏢寸步不離,難免讓人感到不舒服,但人人都知道他所麵臨的危險,所以不舒服也隻是放在心裏,沒有人說出來。然而到了下葬的時刻,按規矩隻能由最親近的家中人護送著棺木進入墓穴,那四名保鏢仍然貼在唐染身後,這讓唐染的嶽父終於忍無可忍。
“賢婿,這四個人不能再跟下去了。”嶽父說。
唐染考慮了一會兒,答應了。保鏢們離開了,剩下的至親們護送棺木下葬,然而就在棺材已經放入土坑、人們開始填土的時候,棺材板突然發出一聲異樣的響動。
“快躲開!”唐染大叫一聲,伸手推開站在身邊的嶽父,人們剛剛跑出兩步,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就響起了。
這起爆炸帶給唐門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盡管雷霆幫矢口否認,但大量證據還是證明爆炸是雷霆幫所為。在一位武林名宿的喪儀上搞爆炸,尤其是把炸藥放進了棺材裏、令王老爺子屍骨無存,這樣的作為實在是超越了尋常的江湖爭鬥的範疇,激起武林公憤。消息傳出,雷霆幫的盟友走了一大半,畢竟這種人神共憤的大事誰都不能馬虎對待,陪著雷霆幫淋髒水可不是好玩的。
壞消息則是,唐染在此次爆炸中受了重傷。對於唐門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損失,讓人們完全沒有心情為雷霆幫的衰敗而歡欣鼓舞。這位在妻子死後開始突然開竅的掌門人,已經儼然成為了唐門的主心骨,離開他,所有人都有不知所措的感覺。更何況,他的此次受傷不能不讓人聯想到當年唐夕的死——難道這三兄弟都隻能接受悲劇的宿命嗎?唐家堡的人們議論紛紛,卻誰也沒有辦法。與唐夕受傷時如出一轍,川內甚至川外的名醫都被請到了唐家堡,他們的運氣不錯,唐染雖然傷重,比唐夕的情形稍微好一點,至少死不了。
盡管死不了,情形還是相當糟糕。四肢受損猶在其次,關鍵問題在於,一塊被炸藥崩出的金屬片嵌進了他的脊椎骨裏。他癱瘓了。
之後的幾年裏,這場變故的深遠影響才終於顯現了出來。雷霆幫雖然一時失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武林很快就淡忘了他們所做過的錯事,江湖中不斷有新的幫派湧現,新的幫派需要靠山,而雷霆幫來者不拒,所以他們的聲勢益發壯大起來。而由於王老爺子的去世,唐門卻失去了不少的盟友。
對唐門最致命的打擊在於,唐染在癱瘓後失去了往日的威勢。在大多數時間裏,他都沉默不語,再也沒能為唐門出謀劃策,人們懷疑那劇烈的爆炸可能震壞了他的腦子。而他的幼女年紀還太小,並不能繼承他的位置——繼承了也沒用——於是唐恒和長老們重新推舉了另一位掌門人,出身於旁係的掌門人,千年來唐門隻傳嫡係的門規在唐染這裏畫上了句號。他成為了最後一個血統純正的唐門掌門人。
冊立新掌門的那一天,唐染並沒有叫人把他抬去觀禮,而是始終沉默地躺在自己的病**,眼看著不滿四歲的女兒在屋裏玩耍著他少年時候製作的那些玩物。遠處傳來陣陣象征喜慶的鞭炮聲,但那聲響再也與他無關了。
儀式結束後,唐恒來到了唐染的房中,他讓女仆帶著小女孩兒出去玩,然後坐在了病床邊,憂慮地看著唐染。
“唐門的血統論終於可以作休了,”唐染忽然說,“當年你一直堅持著必須由嫡係來出任掌門,現在你難受嗎?”
“沒什麽可難受的,”唐恒說,“事物走到它應該走到的位置,總有原因,我們隻需要接受結果就行了。”
“比如我現在變成一個廢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一種結果?”唐染死死盯著唐恒,語聲中充滿著深沉的恨意。唐恒皺起了眉頭,看著唐染的臉,慢吞吞地說:“你好像知道了點什麽?”
“不隻一點,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唐染回答,“但我們不妨一件一件地說。棺材裏的炸藥,是你偷偷替換的吧?”
唐恒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是的,我猜到了你在棺材裏布置炸藥以陷害雷霆幫的陰謀。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隱忍不發,卻背著我們所有長老做出這個決定,就是想要一擊致命、徹底置雷霆幫於死地。但你沒有想到的是,我一直在暗中監視你的行動。當我發現了你的計劃之後,我明白你的決心已經不可動搖了,所以我也隻能下了決心。我偷換了裏麵的炸藥,威力加大了三倍,本來打算當場把你炸死,沒想到你真是命大,最後還活了下來。”
“作繭自縛啊,”唐染的脖子輕微搖動著,那是他現在能支配的為數不多的身體動作,“我自己定下的計謀,最後卻害了我自己。炸藥剛剛炸響,我就知道我被人算計了。我事後想了很久,才終於認定,除了你,不會有人這麽幹的。”
“你為什麽會懷疑我?”唐恒說,“我一直在幫助你,支持你。”
“你所幫助和支持的,是過去那個軟弱無能的唐染,”唐染的眼睛裏就像有火光迸出,“那個唐染能夠維持唐門的弱勢,你當然要扶持;可當你發現他已經變得足夠強大,足夠戰勝雷霆幫之後,你就改變了主意。這幾年,唐門雖然表麵強大,卻好幾次雷霆幫偷襲得手,背地裏向他們提供情報的,也是你。從頭到尾,你想要幫助的不是唐門,而是雷霆幫!”
“我這麽做,當然有我的原因,”唐恒低聲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唐染打斷了他,“長久以來,你一直把我當成一個傻子,一個可以隨意揉捏的泥人,而當發現我不是傻子之後,你就開始想辦法阻止我,甚至不惜殺死我。我們是親兄弟啊,家族之情加上兄弟之情,都不能讓你手軟分毫麽?”
聽到“兄弟”兩個字,唐恒霍然站起,麵色大變。唐染咧嘴一笑:“你當年自作聰明地給我看你手臂上的傷疤,卻忘了我記性很好,可以過目不忘。知道為什麽我總找你喝酒麽?就是要趁你酒醉的時候,查看你的傷疤——它們的形狀總是在變化。你雖然對這張臉十分在意,化妝得很好,卻忽略了在傷疤的形狀上多花點功夫。”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唐染問,“為什麽你要裝死?為什麽你要假扮成唐恒一直呆在我身邊?這都是為了什麽,我的二哥?”
唐恒臉上的肌肉一陣扭曲,有那麽一刻,他目露凶光,似乎想要立即動手殺死唐染,但最後,他隻是長歎一聲,取下了臉上的人皮麵具。唐恒蒼老的容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英氣逼人的麵孔,雖然有些蒼白,雖然多了些皺紋,但唐染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來。
這是個已經死去的人,當著唐染的麵從藏書樓跳下懸崖的人。這是唐染的二哥,唐傾。十年來,人們都以為他早已經死去了,但他還活著。十年來,他把自己藏在唐恒的麵具之下,盡心盡力輔佐著唐染,又親手替換炸藥,把唐染變成了一個廢人。
“你是怎麽發現的?”唐傾問,嗓音也恢複如常,不再是那個蒼老的語音。
“還記得我被唐嵩用毒針偷襲的那一次嗎?”唐染說,“在襲擊發生之前,我正站在藏書樓的第九層,站在你曾經跳下去的那扇窗戶旁邊。我發現了一點很有意思的東西,”
“什麽東西?”唐傾問。
“窗戶上方的木板上,有一根凸出的釘子,釘子上掛了一根布條,”唐染說,“後來當唐嵩被我除掉之後,我又去了那裏,取下了那根布條,根據我的記憶,這根布條來自於你跳樓那天所穿的衣服。於是我就納悶了,你跳樓,應該是從第九層往下墜落,為什麽你的衣服會在比第九層更高的地方被掛破?”
“是我太疏忽了,忽略了這個小小的意外。”唐傾歎了口氣。
“我這個人,從小就沒人願意陪我玩,所以我最喜歡的就是一個人搗鼓自己的東西;當我什麽東西都沒有製作的時候,我就胡思亂想,”唐染接著說,“當時我就開始胡思亂想,在什麽情況下,你的衣服會在高處被掛破呢?答案是唯一的:在跳下去之前,你首先借助著繩子之類的東西向上攀升了一段。可你為什麽要往上攀升呢?九層樓加上懸崖還不夠你自殺的高度麽?我再繼續想下去,忽然間全身都是冷汗,猜到了事實的真相。”
“我太小看你了。”唐傾搖搖頭。
唐染重傷後身體虛弱,說了這麽多話後,已經累得氣喘籲籲,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但他還是堅持著往下說:“事實的真相是:你根本就沒有往下跳!你在前一天晚上就在藏書樓頂上垂下了一根繩子。當你撲到窗前時,你沒有往下跳,而是抓住那根繩子,翻身到了樓頂——你的衣服就是在這一過程中掛破的。可是既然你壓根沒有跳,摔在懸崖下的屍體是誰呢?你能告訴我是誰嗎,二哥?”
唐傾閉上眼睛,眼角隱隱有淚花:“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大哥下葬後的當天晚上,我偷偷挖出了大哥的屍體,給他換上了一件和我所穿一模一樣的衣服,把他的屍身背到了九層,放在了樓頂。第二天,當我順著繩子爬上去之後,再把他的屍體……他的屍體……扔了下去。於是所有人都以為是我跳崖自盡了。”
“看起來,作踐死者的屍體不隻是我的獨創,二哥你在十年前就已經學會了啊!”唐染譏諷地說,“在這之後,你製作好了以唐恒的臉為模具的人皮麵具,悄悄殺死了他,假扮成他的模樣,宣布你重新出山為唐門出力。反正他是一個離群索居很久的老頭子,人們已經不再記得他的脾性了。”
“沒錯,整個過程就是這樣,”唐傾說,“你一定是去偷偷發掘了我和大哥的墳墓,才確定了這一切吧?”
“我去了。當我看到大哥的墳墓空空如也時,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唐染說,“無論怎樣我都猜不到你的動機。以你的本領,自己做掌門綽綽有餘,為什麽你要扮成唐恒而培植我?你有為什麽隻肯培植一個無用的我,而等到我能夠挑起大梁的時候,就謀害我?為了什麽,二哥,你為了什麽要這樣做?”
唐染的聲音聽來十分激動,臉上卻仍然陰沉著沒什麽表情。唐傾重新坐到他身邊,替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我也並不想這樣做,但我不得不如此,我不能讓雷霆幫被毀掉,雷霆幫必須要存活。”
“為什麽?為什麽唐門就可以死而雷霆幫不能死?”唐染逼問。
唐傾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為了保留對抗異族的最後一點希望。”
“異族?”唐染一愣,這才想起異族存在的事實,想起自己所參加的天下掌門人大會。但對他而言,異族顯得太過遙遠,尤其唐門位於蜀中,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就算異族侵占了中原,一時半會兒也很難打進四川。這幾年他殫精竭慮地謀劃與雷霆幫的爭鬥,更是早把異族忘到了腦後。
“我和大哥雖然是孿生兄弟,但從小性情就大不相同,”唐傾緩緩地訴說著,“大哥從少年時就立誌要繼承父親的掌門之位,光大唐門,消滅雷霆幫,我卻沒有這樣的誌向。我隻是對武學充滿熱情,除了家族交給的任務必須完成外,空餘時間喜歡在江湖上走動,結交朋友,以武為樂。就是在那段時間,我誤打誤撞地結識了一群特殊的江湖客。他們在武林中聲名並不卓著,卻個個都武功高強,而他們總是出現的地方,是抗擊異族的軍隊,有時候在朝廷的軍隊裏,有時候在義軍裏。”
“我聽說過這幫人,”唐染說,“人們對他們的評價不一,有人認為他們義薄雲天熱血過人,也有人認為他們自甘墮落,去做朝廷的鷹犬。”
唐傾微微一笑:“連死都不怕的人,誰會在乎身外的名聲?那時候我和他們一見如故,他們得知了我的身份之後,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們:江南雷霆幫是一個很不招人喜歡的組織,但他們的火藥技術,獨步中原,也許是未來抗擊異族的最後希望。”
“為什麽這麽說?”唐染問。
“異族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從來就比中原人士剽悍勇健,他們的戰馬也都高大強壯,遠比中原馬匹戰鬥力強。那群人不知和異族戰鬥過多少回,他們以為,如果以刀槍劍戟和異族對抗,我們遲早要輸,更何況如今朝廷昏庸無能,國家軍隊根本不堪一擊,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但如果能把原本雷霆幫秘製的火器大規模生產出來,以武林人士為主體武裝出一隻軍隊,就有可能與之抗衡。”
“所以你從那時候就開始決心暗助雷霆幫?”
唐傾苦笑一聲:“我的決心,是被大哥逼出來的。當我和那些人交談時,我的內心始終猶豫不決,畢竟唐門和雷霆幫百年來勢不兩立,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局麵了,我不知道以我一個人的力量能改變什麽,隻是含含糊糊地答應他們盡力而為。但我沒想到,大哥一直在懷疑我的動向,他跟蹤我、偷聽到了我們的談話。等我回到唐家堡之後,他就以此威脅我,要我永遠離開唐家堡。”
“這是為了什麽?”唐染不解。
“為了掌門之位啊,”唐傾喟然長歎,“我的大哥,一直以掌門之位為他的目標,我自然就是他的潛在競爭對手了,他想要借此把我逼出唐門。我沒有辦法,隻好故意假手雷霆幫炸死了他。”
“這麽說,大哥的死是你安排好的?”
唐傾搖搖頭:“不能說安排,隻是臨時起意。當我把那名雷霆幫的奸細打倒後,我看出他嘴裏藏有物品,卻故意不說破,反而向著大哥的方向走過去,以便引他發彈。那一次我也冒了很大的風險,如果躲閃得稍微晚一點,被炸死的就是我。但幸運的是,我成功了。”
“那你為什麽不索性自己做掌門,而非要裝死讓我上位呢?”唐染問,“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一點。”
“因為我怕我意誌不堅定,”唐傾遲疑了許久才回答,臉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掌門擁有著巨大的權力,掌握著整個唐門的生死抉擇,如果我身居掌門之位,我擔心我會舍不得放棄。畢竟這不隻是一個江湖幫派,更是生我養我的家。而站在你身邊,能夠讓我的頭腦更加冷靜。”
“而且我是個沒用的人,唐門如果在我手裏一天天弱下去,也不會招人懷疑,對嗎?”唐染尖刻地問。
唐傾垂下頭:“但我沒有想到一樁意外會那樣劇烈地改變了你。你已經不再受我控製了,更加展現出了超人的才能,我終於意識到,我必須除掉你才行。”
“那麽現在呢,你如願了麽?”唐染臉上譏諷的意味更加濃烈,“經過了這十年的努力,雷霆幫終於保住不會被唐門所滅了,他們的火器呢?他們貢獻出了他們製作火器的秘方了嗎?抗擊異族的軍隊享受到這樣的好處了嗎?”
唐傾神色黯淡,顯然是被戳到了痛處,過了好久才回答:“我們的人,也正在努力。你參加過天下掌門人大會,也應該知道,這個武林是多麽的敝帚自珍、固步自封。雷霆幫如是,唐門何嚐不是這樣?要想整個武林協力同心,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可能實現。”
“而且你還忽略了另外一樁事實,”唐染說,“就算一切按你的計劃下去,朝廷又會怎麽看待這支以雷霆幫的火器武裝起來的義軍呢?我在藏書樓裏,讀了很多與曆史有關的書,朝廷真的會信任這隻義軍嗎?他們恐怕會把你們看成是比異族更緊迫的威脅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這些年所做的事,也許才是真正在幫助雷霆幫,也幫助唐門啊。我們兩家打得你死我活,始終無法真正的壯大,也就不會成為朝廷的心腹之患。”
唐傾沒有回答,或許這些問題他無法回答。最後他握緊了拳頭:“無論如何,人不是因為有把握才去做某件事的。也許真如你所說,雷霆幫無法勸服,朝廷不肯信任,前路迢迢希望渺茫,但我們一定要拚一下,為了中原,為了天下。”
唐染的笑意更濃:“你把一切真相都告訴我了,現在你打算怎麽樣,殺掉我滅口?”
唐傾搖搖頭:“我不會殺你的。現在你已經遠離了掌門之位,沒有必要把這些說出去了。雖然這幾年你可能是江湖中最殘忍、最凶狠的一個人,但我相信我當初並沒有看錯,你仍然是我那個心地善良的三弟。”
“心地善良?”唐染笑出了聲,“已經很久沒有人把這四個字放到我身上了,聽著還真別扭呢。”
“至少你沒有殺路語謠,不是麽?”唐傾說,“當時我以為她死定了,但沒想到,你最後還是會放了她。雖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麽方法逼迫她退出江湖、終生不回雷霆幫,但她畢竟活著,你並沒有借此機會消除掉你心裏最後一塊軟弱的地方。正因為如此,你還始終是一個人。”
“你知道她在哪兒?”唐染問。
“我知道,而且我還打算把你送到她那裏去,”唐傾說,“江湖險惡,讓你們不能在一起,現在你們都與江湖無關了,可以撿回一些年輕時的夢想了。”
唐染沉思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微弱地搖了搖頭:“不必了,把年輕時候的夢想留給那段時間吧。現在我隻是一個等死的廢人,隻要有人能替我照顧好女兒,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答應你。”唐傾鄭重地點點頭。
唐染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現在,把我的夢想遞給我吧。”
唐傾一愣,順著對方的眼神看去,看到了牆角,那裏有一隻肮髒的木鳥。這隻木鳥被小女孩玩了一段時間後,漸漸失去了吸引力,於是被隨手丟棄了。唐傾走過去,撿起木鳥,放到了唐染已經無法動彈的手掌裏。
唐染努力移動著自己還有一點點知覺的食指,搭在木鳥上。他用這隻食指撫摸著布滿灰塵的木鳥,微笑著閉上眼睛。
“夢想,就是做夢的時候才敢想的事情啊,”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在我的夢裏,這隻鳥總是飛得很高。”
他的眼前飛快地閃過這一生的畫麵。那個拖著鼻涕的小男孩正在費力地捏著一隻泥貓;那個十歲的孩子麵對著試煉室的火焰,眼神裏充滿茫然;那個十五歲的少年站在藏書樓上,看著自己的兩位兄長死於非命;那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倒吊在嵩山的樹林中,呆呆望向地麵上那個動人的明媚少女。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兒,看到自己用來殺死唐嵩的那隻竹節蛇。他看見親人們的麵目閃爍,模糊不清,敵人的鮮血流成了奔湧的河流。他看見異族的千軍萬馬越過廣闊的平原,衝向中原的每一處角落,他看見唐傾揮舞著一麵高揚的旗幟,手裏舉著火器的義軍跟隨在他的身後。
最後他看見了天空,天空高遠,藍得讓人睜不開眼睛。那隻木鳥正在飛向藍色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