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三天之後,唐一一打著馬回來了,讓韓玉聰很是驚訝:“你不是說得四天時間麽?”
“姑奶奶已經練出了在馬背上睡覺的絕技!”唐一一一把揪住韓玉聰,“快跟我去見方老板!快!”
“怎麽又要見方老板?”
“見了你就知道了!”
方老板的人生狀態仿佛就是被老婆罰跪或者準備被老婆罰跪。唐一一和韓玉聰闖入書房時,他正在老婆的監視下往搓衣板上撒煤渣,見到兩人出現,不由大驚失色。唐一一二話不說,上前一拳頭打在方夫人的臉上,方夫人胖大的身軀好似一株被伐倒的大樹,重重砸在了地上。
“抱歉沒時間等你們忙完了,”唐一一喘著氣說,“我還有一個問題得問你。”
方老板看著被打昏在地上的老婆,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惶恐,不如說是快慰。他怒罵了一聲:“悍婦!你也有今天!”緊接著滿臉豪情地轉向唐一一:“你隻管問!”
“上次我忘記了問你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不然你老婆也不至於白挨我一拳頭,”唐一一說,“你的牆上掛了三幅畫,兩幅是名畫,另一幅卻並不值錢。可既然這幅畫並不值錢,你又為什麽會把它和另外兩幅名畫掛在一起呢?那樣不是很不搭嗎?”
方老板苦笑一聲:“這個……怎麽說呢?那幅畫是我的一位恩人送給我的,他生平對自己的畫作最為自負,我為了他的麵子,才把這三幅畫掛在一起的。其實他這幅畫和另外兩幅真是相差很遠,但我也沒辦法,總不能惹他生氣。”
唐一一走到那副山水圖下麵,借著燭光看清楚了落款:“果然是黃宗樂!”
“沒錯,就是黃宗樂先生,他曾經為我治好過傷寒症,救了我一命。但你為什麽要說‘果然’?”方老板問。
“沒什麽。”唐一一擺擺手,腦子卻一下子想起了之前和柳林鎮上的唐門鏢局鏢頭的對話。這位鏢頭化名在此打理鏢局多年,素來消息靈通,對唐門的曆史也很熟悉。
“黃宗樂和唐門之間,其實發生過一件不太愉快的事,”鏢頭告訴唐一一,“十三年前掌門即位大典,黃宗樂也受邀到來。他曾經對唐門有大恩,所以除了幾個禁忌的地方之外,他可以在唐家堡內隨意走動。但誰也沒想到,兩天之後,黃宗樂忽然從唐家堡的倉庫裏鑽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幅畫卷,顯得十分憤怒的樣子,一言不發地不告而別了。”
“倉庫?畫卷?”唐一一很是好奇,“那是為什麽?”
“後來我們才知道,幾年之前,他曾經參加過上任掌門、也就是你父親唐染的即位大典。你父親知道他是老掌門的救命恩人,對他十分尊敬,贈以厚禮,他也回贈了一幅畫,”鏢頭說,“但是那幅畫……畫工實在很一般,而唐門很講究麵子,倘若把那幅畫掛在會客廳或宴廳之類的地方,難免被人取笑。然而不掛起來又未免傷了黃宗樂的自尊。所以唐染決定當著黃宗樂的麵掛起來,等他離開唐家堡之後再摘下來。”
“但是沒想到這個黃宗樂的記性那麽好,多年以後還記得這幅畫,而且發現畫沒有被掛出來之後,竟然跑到積灰的倉庫裏把它翻出來了,”唐一一馬上明白了後來發生的一切,“我的天啊,這個黃宗樂表麵上看起來慈祥可親,沒想到骨子裏是那麽小肚雞腸的一個人!”
“所以後來唐門再邀請黃宗樂,他就聲稱身體有殘疾,不再去了,”鏢頭說,“但恐怕那些都隻是借口而已,根本原因是唐門大大地傷害了他的麵子,他心裏很恨唐門。”
“真是奇怪了,以前沒有聽說過黃宗樂會畫畫啊?他居然會那麽在乎他的畫作。”唐一一說。
“確實挺奇怪的,在那次即位大典之前,我們還真不知道呢,”鏢頭說,“過去人們所知道的黃宗樂,無非是劍術醫術雙絕,卻沒想到,他最看重的竟然是丹青。”
這就是唐一一從鏢頭那裏得到的信息。現在她回想起來,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串起來了:黃宗樂生平有三大絕藝:劍術、醫術和丹青,其中他最得意的是丹青,但按照方老板的說話,他的畫技其實並不怎麽樣……黃宗樂曾經對唐門有恩,但他卻因為唐門不願意掛他的畫而生氣,於是推三阻四地不願意接受掌門壽宴的請帖……黃宗樂同樣對方老板有恩,而方老板因此把黃宗樂水準不高的山水畫和另外兩幅名家名作放在一起,因為“總不能惹他生氣”……方老板家失竊了,牆上掛著的三幅畫被偷了兩幅,唯獨黃宗樂的畫沒有被偷走……
“你家的畫失竊的事情,黃宗樂知道嗎?”唐一一最後問方老板。
“他當然知道,我老婆丟了兩幅名畫,心疼得當場就暈過去了,醒來之後就開始嚷嚷,嚷嚷到全鎮的人都知道了,”方老板唉聲歎氣地說,“黃宗樂一聽說我家的畫失竊了,連忙趕了過來,我趕緊告訴他,運氣不錯,竊賊沒有偷走他的畫。”
“運氣不錯?”唐一一喃喃地說,“照我看,恐怕是運氣相當地壞吧。他當時反應如何?是不是向你打聽了很多失竊的細節?”
“他的確問得很細,還親自看了現場,活像一個捕快,”方老板說,“你這麽一說,好像是有些不同尋常呢。”
“大概是因為他也想當一個捕快去替你捉賊吧。”唐一一歎了口氣。
離開方老板的布莊後,兩人回到了韓玉聰新找的臨時居所——一位聾啞老人家後院的地下。韓玉聰在這裏挖了一個地穴,兩個人剛好能擠進去,雖然也不大舒服,但總比睡在樹上餐風飲露扮猴子要強一些。
韓玉聰小心地蜷曲起身子,縮到角落裏,以免觸碰到唐一一。唐一一卻抱著膝坐在地洞口,抬頭看著烏雲中黯淡的月色,若有所思。過了許久,她重重一拍巴掌,嚇了韓玉聰一大跳。
“我說唐小姐,雖然我們的房東是個聾子,也得提防隔牆有耳啊。”韓玉聰提醒她說。
唐一一不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想我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怎麽回事?”韓玉聰忙問。
“殺死姚雨露的人就是黃宗樂,”唐一一說,“他要殺姚雨露,隻是為了唯一的一個理由:姚雨露夜入方老板的家裏,偷走了他掛在書房裏的兩幅畫,卻偏偏沒有動黃宗樂的畫。對黃宗樂而言,這是對他畫作的巨大侮辱,所以他才要殺姚雨露泄憤。”
“這、這怎麽會呢?”韓玉聰大張著嘴,“因為一個女飛賊沒有偷他的畫,他就要殺人?”
唐一一點點頭:“對於黃宗樂而言,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從當年發生在唐門的事情就可以看出來,這個人外表和善,內心卻十分偏執,僅僅是因為唐門撤下了他的畫作,他就可以從此再也不踏入唐門半步,甚至編造出自己殘疾的理由。他把自己的畫作送給方老板,方老板將他的畫和兩位名家的名畫掛在一起,對他而言,肯定算得上是莫大的榮耀。但是姚雨露盜畫時竟然對他的大作不聞不顧,隻拿走了另外兩幅名畫,更糟糕的是,這件事經由夫妻倆、尤其是那個大嘴的胖老婆傳播出去,鬧得盡人皆知,黃宗樂一定覺得那個竊賊深深地傷了他的麵子。”
“所以他就像捕快一樣開始偷偷追查此事,直到找到姚雨露,”韓玉聰也明白了,“我以前隻聽說過因為東西被偷而殺人的,還是第一次見到因為東西不被偷而殺人的。”
“而且他不隻是殺人,還挑選了很好的殺人時機,以便做到一箭雙雕,”唐一一說,“我到這裏來拜訪他,他本來隻是拒絕了請帖就算了,但發現我夜裏住在姚雨露家之後,就決定趁此機會一舉兩得,既殺掉姚雨露,又陷害我。他當然和我沒有任何仇怨,但我是唐門子弟,陷害我也就相當於陷害了唐門。他既然和唐門有舊,手裏留有唐門暗器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多半是當年在唐家堡亂轉的時候偷到的。”
“沒錯,後來在柴房偷襲我們用的也是唐門暗器,”韓玉聰下意識地揉了揉肩膀,“這個老頭好狠哪。不過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既然那兩幅被偷走的畫讓黃宗樂大丟麵子,他應該把兩幅畫毀掉才是,為什麽還會拿去賣錢呢?”
“我想,那是書童背著黃宗樂幹的,”唐一一說,“黃宗樂應該是把兩幅畫交給了書童,要他把畫毀掉,但書童發現這是兩幅名畫,舍不得毀,想要偷偷拿去賣錢。要不是他貪財,我們還抓不住這條尾巴呢。”
次日清晨,黃宗樂的書童扛著掃帚打開了大門,看樣子是準備清掃一下門外的過道。他剛剛走出門,猛然間頭頸被人扳住了,接著感到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刺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膚。
“不許出聲!否則唐門暗器毒發無藥可救!”一個少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你?那天那個來送請帖的唐門女弟子?”書童呆住了,聲音裏帶著哭腔,“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幹什麽要殺我?”
“少廢話,這不是見血封喉的烈性劇毒,隻要兩個時辰內服下解藥就不會死。”唐一一低喝道。
“那你還不快給我解藥!”書童真的哭出聲來了,“我還不想死!”
“不想死的話就乖乖帶我進去見黃宗樂,”唐一一說,“等我辦完了事,我自然會給你解藥。”
“可得說話算數啊!”書童眼圈紅紅的,聲音顫抖地說,“你可千萬別被他殺死啊,要先下手為強!他的劍術很厲害,瘸腿也是裝出來的,你一定要小心……”
唐一一搖搖頭:“遇到點兒事兒就連自己的老師都可以出賣,瞧你這點出息。”
“出息也比不上命重要嘛,”書童嘟噥著,“可你到底為什麽要找他的晦氣?不就是一個掌門壽宴嗎?哪兒至於那麽大的仇恨?”
唐一一歎了口氣:“你就別假裝了,我知道你試圖偷偷賣掉那兩幅名畫的事情了。”
書童臉色煞白,不再說話,乖乖地在前麵帶路。唐一一手裏扣緊了暗器,韓玉聰也握住了藏在袖子裏的短刀,但當三人走進黃宗樂的書房的時候,裏麵卻空無一人。
“不對啊,這個時間老師應該在晨讀的……”書童說著,忽然麵色大變,轉身剛剛想逃,空氣中傳來一聲尖銳的破空之響,他驟然捂住了咽喉,滿臉痛苦之色,鮮血從指縫間流了出來,身子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不好,我們快退出去!”韓玉聰大喊一聲,但卻已經太晚了。四周傳來一陣機械的轟隆聲,隨即四聲沉重的鈍響,四道鐵閘落了下來,將兩人困在書房裏。
“這個老家夥,居然早就把他的書房改造成了鐵籠子……”唐一一四下裏敲打,確認這些鐵板又厚又硬,憑自己的力量絕不可能鑿破,隻好放棄。
“我還可以試試挖地道,”韓玉聰說,“不過可能沒有趁手的工具。”
“就算有,他也不會讓你動手的,我們的下場可能會和這個書童一樣,”唐一一看著書童的屍身,“不如想法子和他談談。”
話音剛落,從書房一側傳來黃宗樂沉悶的聲音:“談談?還有什麽好談的?你們既然已經猜到了事實的真相,我自然不可能再給你們留下活路了。”
“喂喂,你不至於那麽狠毒吧?”唐一一狠狠一跺腳,“不就是為了幾幅破畫麽,居然要弄到連自己的書童也殺?”
“幾幅破畫?”黃宗樂的語調驟然間猙獰起來。韓玉聰眼疾手快,一把拽過唐一一,抱著她滾到了書桌下。噗噗幾聲,幾枚銳器釘在了剛剛兩人站立的位置。
他媽的,被這個蠢貨抱第二次了,唐一一悲憤地想著,輕輕掙脫韓玉聰的手臂,從書桌外探出頭去:“難道不是嗎?你明知道那些畫的畫技並不怎麽樣,偏偏要把它們吹噓成傳世名作,那不是可笑嗎?”
“可笑?”黃宗樂的聲音陡然間憤怒起來,“你說這是可笑?”
又是幾枚暗器飛了過來。唐一一及時縮回頭去,暗器打在了書桌上。她怒從心起,不管不顧地繼續叫罵起來:“當然可笑了!你好歹也是一個劍客,一個名醫,為了那點兒可笑而廉價的虛榮心,竟然會不惜去殺人,你根本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黃宗樂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西麵的鐵閘上打開了一扇活門,從活門裏慢慢飄進來了一縷縷的淡藍色煙霧。
“這毒煙不是唐門的!”唐一一絕望了,“我身上的解藥沒用了!”
毒煙慢慢累積起來,充滿了整間書房。兩個人徒勞地捂住口鼻,仍然不能避免吸入毒煙。唐一一漸漸開始覺得頭暈目眩,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瘋狂地旋轉,眼前有無數漂亮的星星在閃爍。
“對不起,是我把你拖下水的,”唐一一低聲對韓玉聰說,“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忙來忙去,什麽都沒能做成,還連累了你一條性命。”
韓玉聰的狀況也不比唐一一好到哪兒去,他臉色青紫,勉強笑了笑:“別這麽說,能認識一個唐門的弟子,而且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我就算是死也足夠有麵子啦。”
“臨到死了,你這個笨蛋居然也學會嘴甜了……”唐一一吃吃笑了起來,卻再也沒有力氣說話了。最後時刻,她的耳朵裏充滿了嗡嗡的聲響,韓玉聰似乎還在對她說話,但她已經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了。雙眼也慢慢模糊,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她好像看到鐵閘被打開了,黃宗樂獰笑著走了進來,果然此人的雙腿並無殘疾。
黃宗樂來到兩個倒黴蛋的身邊,拿過唐一一的包袱,從中取出了幾枚暗器,看樣子是打算讓兩人都死在唐門暗器之下,以便故技重施栽贓嫁禍。唐一一幾乎可以想象到那位明察秋毫的縣令會如何為此案下結論:“……唐門女逃犯和鐵虎寨山賊沆瀣一氣,試圖在名醫黃宗樂家行竊,後因為分贓不均大打出手,兩人都死在唐門暗器之下……”
多麽窩囊的蓋棺論定!唐一一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什麽可歌可泣的大事都還沒做出來,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死掉了,而且搞不好還要遺臭萬年。
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變暗,眼皮沉重得再也無法張開了,唐一一最後一眼看到的是,黃宗樂手中握著一枚唐門暗器,正準備向她的咽喉上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