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醒來之後,唐一一發現自己躺在**,身邊的一切很是眼熟。她拍了拍沉重的頭顱,細細一想:這不是前些天住過一夜的姚雨露的房間麽?

她慢慢回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她和韓玉聰找到了了殺害姚雨露的真凶黃宗樂,於是闖入黃府去找他對質,結果被關進了裝有機關的書房,黃宗樂用毒煙迷倒了兩人,從她的包袱裏搜出了唐門暗器……然後……然後……

然後的事情她就完全沒有印象了。我已經被殺死了嗎?她想,可是人死了不是應該在陰曹地府裏嗎,怎麽會在姚雨露的房間裏呢?

正在納悶,門被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唐一一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怎麽是你?你不是早就死了嗎?”

“我沒有死。如果我真的死了的話,那你和你的朋友就死定了。”姚雨露微笑著回答。

“黃宗樂的武功的確不錯,但想要偷襲我還不太夠,”姚雨露說,“那天晚上他剛剛來到我的臥室門外,我就已經醒了。本來我是打算先裝睡,然後趁他不備反偷襲他的,但我眯縫著眼,發現他拿出了唐門暗器,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在這個鎮上住了十來年,黃宗樂的底細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一想到他的目的不隻是殺我、還想要陷害你,我突然就有了主意,決定挨他一下,然後裝死,唐門毒藥雖猛,卻還難不倒我。至於裝死……”

“我懂的,我們唐家堡就會配置假死藥物,不過我偷了好幾次都沒有偷到配方……”唐一一鬱悶地說,“可是你為什麽要那麽做?你差點害死我。”

“我就是想要看看,麵對著這樣的突發事件,你到底會怎麽應對,”姚雨露說,“你既然是唐染的女兒,就不應該會束手待斃。”

“你認識我父親?”唐一一更加吃驚。

“認識,當然認識,”姚雨露的笑容裏有一絲抹不去的淡淡憂傷,“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是因為他的關係,我才想要借機曆練一下你,也算是替你父親曆練一下你。當然,後來你做得還不錯,就是直愣愣地去闖黃宗樂家實在太冒險了,幸好我到得及時,也幸好你在唐門幹的那些調皮搗蛋的事兒居然能救命。”

“我幹的調皮搗蛋的事兒?救了我的命?”唐一一更加糊塗了。

姚雨露伸出手,手心裏攤著幾塊鐵片,唐一一定睛一看,叫出了聲:“這是無邊落木?”

“是你親手打造的無邊落木,”姚雨露說,“當時黃宗樂手裏拿著這枚無邊落木想要殺害你,沒想到你的手藝不夠精當,他還沒有來得及發射,暗器就在他的手心裏炸裂開了,而且正巧有一枚鋼針從他的眼球穿過,直刺入腦,讓他當場殞命。”

唐一一聽得瞠目結舌:“天哪!我這次可是改進了工藝的,沒想到還是在手上就炸了,但是這枚劣質的無邊落木卻偏偏救了我的命。”

她又有些後怕:“穿透眼球直接入腦……幸好在唐家堡的時候隻是穿透了手掌而已。”

“在唐家堡就已經炸過了?”姚雨露一怔。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就別提了,”唐一一連忙擺手,“那現在黃宗樂的屍體怎麽辦?已經交給官府了嗎?”

“我委托布莊方老板去辦這件事了,”姚雨露說,“畢竟我的女飛賊身份已經敗露,不方便露麵。方老板除了怕老婆之外,其他方麵的品德無可挑剔,而黃宗樂的家裏除了那兩幅畫之外,還有唐門暗器等其他的物證,縣令會秉公處理的。”

“我有點不明白,你的本事那麽好,為什麽要做女飛賊,偷盜了東西卻又從來不拿出去賣?”唐一一問,“而且既然你和方老板那麽熟,為什麽還要偷他的畫?”

“做女飛賊隻是骨頭癢癢而已,”姚雨露手裏把玩著唐一一父親留下的木鳥,“就像鳥兒,長著翅膀就是為了飛翔。我早已退出江湖,不問世事,但難免有些時候會覺得想要活動活動,於是就找一些為富不仁的家夥,把他們的東西借來玩一玩,然後看他們哭喪的臉,簡直好玩死了。”

原來你還有這樣的童心,唐一一想,“好玩死了”,能給出這樣的理由,還真有點像我呢。

姚雨露又說:“至於偷方老板的畫,那隻是為了懲罰一下他家的母老虎,方老板倒是個好人。偷畫的前幾天,方老板路過我的點心攤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把手摔破了,我把方老板扶到我家裏替他敷了點藥。就因為這個,母老虎居然跑到我家來叫罵,說我勾引她的男人。我當然要懲戒她一下了。你是不知道,那兩幅畫一丟,母老虎直接昏了過去,三天三夜沒下床。”

唐一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但姚雨露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的笑聲戛然而止:“另外,你也不要太恨黃宗樂。其實他也是很可憐的一個人,我原本想救他的,但那枚鋼針勁道太猛,直刺入腦,已經沒得救了。”

唐一一不解:“他差點殺死我,還試圖殺死你,你為什麽要說他可憐?”

姚雨露歎了口氣:“其實黃宗樂原本不是那樣一個人,他過去真的善良而寬厚,是他兒子的死改變了一切。”

“他兒子?他還有兒子?”唐一一更加吃驚。

“黃宗樂中年得子,但兒子生下來就得了一場重病,從此以後腦子一直有問題,雖然活到了二十歲,頭腦卻隻像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完全無法離開旁人的照顧。但這個孩子雖然別的事情都學不好,卻偏偏有一樣天賦,那就是畫畫。黃宗樂自然想方設法培養兒子的畫技,也算是從中得到一些慰藉。”

“但是就在黃宗樂去往蜀中唐門為掌門人唐庭遠治病的那一次,留在家裏照顧兒子的老仆卻突然中風死去。他的兒子沒有人照顧,自己又完全不會做飯,於是在他的藥房裏胡亂翻檢可以入口的東西充饑,誤食了一些劇毒的藥物,就那樣生生毒死了。”

“黃宗樂回到家裏才發現了這個慘劇,兒子的死對他打擊太大,讓他的性格驟變,變得陰沉殘忍,而且把兒子的死遷怒到唐門身上。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黃宗樂開始沉迷於繪畫,仿佛那樣就能找回他和兒子之間的聯係。所以他才會對他的畫作那麽在意,其實在意的並不是畫的本身,我猜是在他的心目中,每一幅畫……都寄托著兒子的靈魂吧。”

原來如此。唐一一閉上眼睛,想象著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像五歲小孩一樣在屋子裏餓得哇哇大哭,到處尋找著可以入口的東西、迫不及待地往嘴裏塞的情形;想象著兩鬢斑白的老人帶著疲倦和喜悅回到家中,隻看見兒子腐臭的屍體時悲痛欲絕的情形;想象著古稀之年的老人生平第一次握起畫筆,想要在那一道又一道的山水阡陌中看到兒子的麵龐的情形,忽然覺得好象有蟲子在心頭爬過,一陣一陣的難受,對黃宗樂的仇恨也沒有先前那麽濃烈了。

也許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個悲慘的故事,她想,這才是真實的人生,隻有踏入江湖才能體味到的真實的人生。有了這種體味,這一次出遠門就算是不虛此行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唐一一終於想起來了:“對了,我的朋友呢?他在哪兒?”

“他比你醒得早,已經去勘察地形去了。”姚雨露說。

“勘察地形?”唐一一先是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他還想挖地道救他的老大呢?這個一根筋的笨蛋。”

姚雨露輕笑一聲:“許多年前,你的父親也是這樣一個一根筋的笨蛋,有些時候,女孩子並不隻是喜歡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美少年,一根筋的笨蛋也能打動人心呢。”

姚雨露這句話像是在說她自己,又像是在說唐一一,唐一一不敢多想,咳嗽一聲:“你和我父親好像很熟的樣子。能不能給我講講,他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你的父親……”姚雨露雙目凝視著遙遠的虛空,黑色的眼瞳裏仿佛罩上了一層霧氣,“我也很難說清楚,他有時候像一個十足的傻瓜,有時候又像一個絕頂聰明的智者。在別人的眼裏,他或許是個殺人惡魔,但我知道,他的內心深處仍然留著一些溫情與柔軟。他會默默地拋棄自己過去的生活,堅守著他並不喜歡的唐門掌門的職位,卻又會為了喜歡的女孩子而違抗長輩的命令,出門逃婚……”

“逃婚?他還幹過這種事?”唐一一驚呆了,旋即有所領悟,“是為了你嗎?他逃婚其實是為了你,對不對?”

姚雨露微笑不語,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連同唐染的木鳥一起遞給她:“這根簪子我替你贖出來了,當年你母親被迎娶到唐家堡的時候,我曾經假扮她的侍女也一起混了進去,所以見過這根簪子。這應該是她留給你的遺物吧,和這隻木鳥一樣,都是父母留給你的寶貴物事,還是好好保存為好。”

唐一一緊緊握著手裏的玉簪和木鳥,一時間心潮起伏,姚雨露輕輕撫摸了一下唐一一的長發:“就這樣吧,我要走了,等方老板解決掉那些剩餘的瑣事之後,你也可以安心回唐門了。後會有期。希望你不負你父親之名。”

姚雨露走出了大門。唐一一站在門邊,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終於忍不住大聲問:“喂!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回去把我的名字告訴唐恒,倒過來一念,他就會明白了。”姚雨露頭也不回地說。

“倒過來念?”唐一一微微一愣,“露……雨……姚……路語謠?你的名字叫路語謠嗎?”

背影已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