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布莊老板方有德正跪在書房裏發呆。他的頭上頂著一摞書,書頂上放著一根長長的紅蠟燭,不可不謂高難度。但看上去,方老板對於這樣雜耍般的姿態早就習以為常,現在他跪在地上,書不抖,紅燭不顫,而他本人雙目緊閉,紋絲不動,好似老僧入定。
身後傳來了輕輕的推門聲,有人走了進來,隨即又把書房的門關好。方老板歎息一聲,用無奈的語調說:“夫人,您不必再來檢查我了,偷懶耍滑是要被吊著打的,我早就有過血的教訓了,又怎麽會重蹈覆轍呢?”
背後響起噗嗤一聲輕笑,這不是老婆的聲音!方老板大驚:“你是誰?”
“還記得我的聲音嗎?”背後的人帶著笑意說。
“你……你是那天搗亂的那個丫頭片子!”方老板幾乎要暈過去,“你不是因為殺人被抓起來了然後又越獄了嗎?怎麽會跑到我家裏來了?”
“我有事想要問你,你要是不回答,我就去找你老婆,揭發你和別的女人**。”丫頭片子毫不知羞地說。
“別別別!千萬別!”方老板看起來真的要暈了,“那你還不如直接給我一刀痛快點!”
“這麽說來,人真的不是你殺的?”方老板坐在椅子上,一麵揉著酸痛的雙腿雙膝,一麵緊張地看著門口。盡管韓玉聰已經伸長了脖子在那裏替他放哨了,他好像還是很擔心他神勇的老婆隨時可能從天而降。
“如果人是我殺的,我早就跑遠了,幹什麽還要留在這兒探查真相?”唐一一說。
“那倒未必,也可以有其他的解釋,不過……我相信你。”方老板說。
“真的嗎?”唐一一有些意外。
“從那天你跳出來給小狗子出頭就能看出來,你這個姑娘雖然腦子笨點,但是心是正的,血是熱的,”方老板說,“你不像是個殺人凶手。何況後來我也聽吳老頭說了,你把你的錢都留給他了,這一點很難得啊。”
唐一一低下頭:“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若是平時,誰敢說她腦子笨,她多半就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了,但是這件事的確是她理虧,即便被人指責也無話可說。
方老板搖搖手:“過去的就別再提了。說說吧,你想要問什麽?”
“我想問,前些日子你家是不是丟失了兩幅畫?”唐一一問。
“是的,上個月丟的,那還是兩幅名畫呢,是我一生收藏的心血,”方老板歎了口氣,“分別是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圖》和張萱的《明皇納涼圖》。這兩幅畫我平時都舍不得掛在堂屋裏,都是掛在書房中,有親密的朋友來訪才引進書房裏看一看。結果一夜之間都被人偷走了……”
唐一一抬頭看向書房的牆上,果然有兩道曾經掛過書畫而留下的白印,但實際上,牆上還留有另外一幅畫。那是一副水墨山水畫,不過唐一一對繪畫完全是外行,也看不出好壞來。她問:“不是一共有三幅畫嗎?怎麽這幅沒有被偷呢?”
方老板說:“這幅畫並不值錢,偷畫的賊自然是有眼光的,隻拿值錢的走。”
“這聽起來,你的兩幅畫更像是姚雨露偷的了,”唐一一說,“據說姚雨露偷竊的那些玩意兒全都是很有價值的珍品,她倒是個挺識貨的人。”
“但是我去衙門辨認過了,的確沒有我那兩幅畫,”方老板說,“我老婆倒是主意多,一會兒想要騙官家的賠償,一會兒想讓我去冒領兩件別人的失物,欺騙官府可不是開玩笑的,萬一被發現是要坐牢的,我哪兒敢啊?我老婆就生氣了,罰我跪在這裏。”
唐一一撲哧一樂,隨即又問:“那除了姚雨露之外,你知道還有誰對那兩幅畫特別感興趣的嗎?”
方老板仔細想了想:“喜歡的人當然挺多了,畢竟是我花費了好大心血才收藏到的,不過要說特別感興趣……隔鄰三途鎮上的米店周老板問過我好幾次,能不能把那兩幅畫轉讓給他,而且一次比一次開價高,我有一次都差點動搖了,但我老婆不同意,說肯定還能訛到更高的價錢。結果就在那次出價之後不久,畫就丟了。”
“出價之後不久畫就丟了……”唐一一琢磨著,“看來這個周老板是挺有問題的。”
“他當然有問題,”一直站在門口把風的韓玉聰插嘴說,“他表麵上開米店,背地裏專門替黑道銷贓。”
“真的?”唐一一興奮地問。
“當然是真的,”韓玉聰說,“我們鐵虎寨的東西,有不少就是通過他換成錢的。不過老大一直抱怨他心黑喜歡壓價,所以你老婆的判斷可能沒錯,他開的價格一定還能上浮。”
“興許他就不願意加價直接動手偷了?”唐一一說,“看來我們得去找找他。”
她還想要再問,把風的韓玉聰突然回頭說:“喂,有一個女人朝這邊走過來了,是方老板的老婆嗎?肥肥胖胖,濃妝豔抹,頭上戴了一朵紅花……”
“就是她!”方老板急忙重新跪下,把書和蠟燭頂在頭上,“你們倆快走!快點走!”
唐一一拉著韓玉聰,慌慌張張地跳窗而出。在翻牆離開方宅之前,她隱隱聽到書房裏傳出一個響亮犀利的女聲:“放屁……我明明看到有人影……而且還能聞到女人的香氣……你居然敢背著我**……”
可憐的方老板,唐一一想,算是我對不住你了,你要是被打死了我一定替你收屍然後厚葬你。
兩人趁著夜色潛回了柴房。唐一一坐在黑暗裏半晌不語,腦子裏不斷梳理著各種線頭,韓玉聰忍不住問:“唐小姐,你發現了什麽嗎?”
唐一一點點頭又搖搖頭,隨即意識到對方看不見她的動作:“我也不敢確定,但是現在我的確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想。明天我們想法子去會一會周老板。”
“沒問題,他的住址我熟。明天就帶你去,”韓玉聰說,“我們還能用銷贓的接頭暗號引他出來。”
唐一一很是感動,幽幽地說:“這兩天一直使喚你,真是謝謝你了。沒有你幫忙,我一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韓玉聰嘿嘿一笑:“沒關係。我在鐵虎寨就是被老大使喚的,早就習慣了,幫你做事至少你不會打我。”
“你老大那麽著使喚你,還打你,你居然還要費那麽大力氣想法子救他?”唐一一不解。
“我的命是老大救的,”韓玉聰說,“我從小就被父母拋棄,扔在山野裏,是老大把我撿回來養大的。當時我身上除了一塊繡有‘韓’字的手帕之外,什麽都沒有,老大讓寨子裏唯一讀過幾天書的師爺翻著書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想讓我以後做個讀書人。可惜我腦子太笨,書也沒讀好,武功也沒練好,不過能幫老大跑跑腿打打雜也挺開心的。”
“原來你和我一樣,也是沒爹沒娘……”唐一一歎了口氣,“不過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是真挺開心的,我還真是羨慕你呢。”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韓玉聰說,“你才值得羨慕呢,又聰明又漂亮,又出身於唐門這樣的名門。不過話說回來,名門子弟也有名門子弟的煩惱,也許還是像我這樣做個頭腦簡單的人最好,沒有心思就沒有煩惱啦。”
“沒有心思就沒有煩惱……”唐一一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說得真好。你真的就什麽都不去想嗎?”
“有時候也會想的,”韓玉聰說,“我想要找到自己的爹娘,畢竟誰都不願意沒爹沒娘嘛,是不是?但回頭想想,他們就那樣扔下我,也許有不得不那麽做的理由。比如他們可能實在沒錢養活我了,又或者被什麽了不得的仇家追殺了,扔下我反而是為了我好。不管怎麽樣,老大撿到了我,我活下來了,沒缺胳膊沒瘸腿,還能替老大做事,這就很好了。”
“你別老覺得自己就能打雜跑腿啊,”唐一一說,“至少……至少……至少你挖地道的本事很好,幾天時間就能從監牢外麵挖通到裏麵,而且還沒有被發現,那是很了不起的。”
她眼前一亮:“對了,你有沒有想過加入唐門呢?”
“唐、唐門?”韓玉聰嚇得口吃了,“我哪兒有這個資格?再說唐門不是不收外姓嗎?”
“那是以前了,近幾十年來唐門和江南雷霆幫戰事吃緊,光靠家族子弟已經不夠用了,所以也可以招收外姓的弟子,”唐一一說,“你挖地道的本事那麽好,加入工程組肯定沒問題。”
“我真的可以嗎?”韓玉聰感到難以置信。
“當然可以了,我可以帶你回唐家堡,然後我去求掌門……”唐一一正說得起勁,韓玉聰忽然大喊一聲“小心”,然後整個身子撲了過來,一把把她推開。
唐一一身子倒在一邊,耳朵裏聽到一陣熟悉的暗器破空響聲——那竟然是唐門的散魂砂!噗噗幾聲,散魂砂全部打到了韓玉聰的身上。她顧不得多想,一揚手向著敵人出手的方向一口氣打出去三四種暗器。這時候她才發現,當真正遇到緊急狀況時,她的反應遠比自己的想象要慢。之前在腦海裏完美勾勒的那些暗器飛出毛賊魂飛魄散的場景,在現實中隻能給她留下暗器打空落到地上的叮當聲。
然後她追到門邊一看,敵人已經不見蹤影。她也不再追擊,連忙回過身,奔到韓玉聰的身邊,查看他的傷勢。
“我還好,”韓玉聰說,“傷口好像不怎麽疼,反而有點麻麻癢癢的,別擔心。”
“你這個笨蛋!麻麻癢癢的才說明已經中毒了!”唐一一險些哭了出來。她從身上摸出唐門秘製的解毒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韓玉聰嘴裏先倒了一把內服的,再往傷口上抹了厚厚一層外敷的,用的量大約是正常解毒量的四五倍。唐門的解毒藥理論上對一切唐門的毒劑都有效,除了極少數完全無藥可解的終極暗器。而散魂砂隻是較為低等的暗器,上麵的毒藥應該不會很厲害,現在唐一一隻能這麽祈禱了。
“你現在怎麽樣,還能挺得住嗎?”唐一一問。
“我還好,”韓玉聰還是這三個字,“不過傷口疼起來了,還有全身上下沒有力氣。”
“疼起來了就好了,”唐一一長出了一口氣,“不過還得辛苦你一下,我們得趕緊挪窩。那個偷襲的人既然知道我們在這裏,就可能再來一趟,又或者把我們出賣給縣衙。”
她扶起韓玉聰,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費力地攙著他離開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