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是被人陷害的!”唐一一梗著脖子,大聲對縣令說。跪姿讓她感到屈辱,雙膝也十分疼痛,但她一時顧不上這許多,一心隻想先證明自己的清白。

縣令捋了捋濃密的胡須,哼了一聲:“每一個罪犯都會聲稱他自己是被陷害的。老爺我辦案,講求的是證據。現場沒有其他腳印,很多人都親眼見到你跟著姚雨露回到她家裏,當天晚上有條件作案的人隻有你。更何況,殺死她的是唐門暗器,而你正好是唐門的子弟,你的包袱裏還搜出兩枚一模一樣的暗器來,簡直是鐵證如山!”

“如山個……”唐一一好歹明白此刻不能惹縣令發怒,硬生生把後麵那個“屁”字咽了回去。

這已經是三天裏的第三次堂審,唐一一雖然每一次都矢口否認自己是凶手,但現場證據確實對她不利。如縣令所說,姚雨露的屋子裏當晚隻有唐一一這一個外人,並沒發現其他的足印。而連夜的降雨破壞了屋外的足印,無法找到外人入侵的證據。

當然最糟糕的就在於姚雨露是死在唐門暗器之下這一點,簡直讓唐一一百口莫辯。她隻能不斷向縣令指出自己並沒有任何殺人動機,但捕快們在姚雨露家裏挖地三尺,找到了一些十分驚人的新發現。

在那副溫柔和善的外表之下,姚雨露其實是一個女飛賊!捕快們在姚雨露家裏找到了一個暗室,暗室裏竟然藏著許多值錢的珠寶、古玩、字畫等等,其中有一些是已經有記錄的失竊物品,最早的丟失記錄竟然可以追溯到十餘年前。這個女人在清溪鎮也住了得有十年了,一向與人為善,人緣極佳,誰都猜想不到她居然是一個大盜。根據粗略的估算,這些髒物的價值加在一起,至少得有好幾萬兩,所有清溪鎮居民的財產加起來還不夠這個數。

“所以說,你的作案動機再明顯不過了,”縣令說,“姚雨露收留你,也許原本是想要從你身上偷一些東西——我知道你們唐門暗器在江湖上很值錢——卻沒想到引狼入室,反而被你發現了她的秘密。於是你動了歹念,半夜潛入她的臥房,用隨身攜帶的唐門暗器殺了她。多麽完美的推理。”

“完美個……”唐一一簡直快要哭出來了。她意識到自己陷進了一個可怕的陰謀裏麵,似乎是早就有人想要殺害姚雨露,但卻一直沒有好的機會,她這個唐門弟子的到來讓對方有了可乘之機。殺死姚雨露,栽贓給唐一一,一切天衣無縫。

不過另一方麵,也幸好她是唐門子弟。唐門在四川勢力龐大,各種官場中的關係盤根錯節,縣令縱然想要秉公辦案,也不敢輕易處置,所以隻是暫時把唐一一收監,然後將此案呈報上級。

唐一一也清楚,到最後她不會有事,以唐門的能量和一貫護短的風格,肯定有辦法把她撈出來,平平安安送回唐家堡,這一次被收監,注定隻是有驚無險。隻是這麽一來,有了被堂審和吃牢飯的經曆,唐一一小姐的名譽算是徹底毀了。她過去在唐家堡像螃蟹一樣橫著走,誰都敢惹,什麽都敢違反,現在離開了唐門卻一下子現了原型,被人輕輕鬆鬆地算計陷害,淪落到身陷囹圄、靠家族與官家的關係去解救的地步。她幾乎可以想象唐家堡上上下下的人們會用什麽樣的眼光去打量她:看看看看,這就是唐家堡無人敢惹的小魔頭,平時在家裏不可一世見誰欺負誰,其實不過是個窩裏橫的貨色。

窩裏橫的貨色蜷縮在**,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縣令畢竟還是顧忌到唐門的顏麵,給她安排了一間單獨的囚室,讓她可以不必在其他的囚徒麵前丟臉。因此她可以放心地哭泣,放心地痛罵詛咒,放心地發泄一切情緒。

其實還不如被和其他的囚犯關在一起,唐一一惡狠狠地想,那樣姑奶奶至少還可以尋釁滋事,好好地揍幾個婆娘出一口氣。她轉念一想,堂堂唐門精英,前任掌門的女兒,淪落到毆打普通囚犯泄憤,這事兒要是傳出去了。隻怕會更加丟臉吧?

唐一一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在囚室裏來回走了兩圈,越想越覺得窩囊窩心,不自覺地狠狠一腳跺在地上。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卡擦一聲,她這一腳踩下去之後,地麵竟然塌陷了一個大坑出來。唐一一猝不及防,從坑裏掉了下去。幸好她及時捂住嘴,才沒有驚叫出聲。

這是怎麽回事?下墜中的唐一一呆呆地想,我就算是再練上六十年的功,也沒可能一腳踩塌堅實的地麵啊,哪怕是踩一個腳印出來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但是這個坑又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絕不是幻覺。

直到被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接住,唐一一才鬧明白,這一腳其實隻是踩破了地麵的表皮而已,表皮下麵的這個大坑,原來是被人挖出來的。挖坑人此刻就站在坑底,伸出胳膊接住了自己,嘴裏還在高興地低喊。

“老大!我終於把你救出來了!”挖坑人帶著哭腔說。

啪的一聲悶響,唐一一狠狠給了挖坑人一耳光,然後掙脫了對方的臂彎。

“滾蛋!誰是你老大!”唐一一低聲罵道。

“咦?老大,你怎麽變成女人了?”挖坑人十分驚訝。

“放屁,誰‘變成’女人了?姑奶奶就是女人!”唐一一氣不打一處來,“你是誰?跑到監獄的地底下挖坑想要幹什麽?”

對方有點懵了,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我叫韓玉聰,挖坑是為了救我的老大。這麽說來,我挖錯地方了?”

“你的老大是男是女?”唐一一反問。

“當然是男的!我們鐵虎寨壓根就沒有女人。”韓玉聰回答。

“那就是你這個笨蛋挖錯方向了。”唐一一沒好氣地說。

“挖錯方向了?”韓玉聰傻了,“怎麽可能呢?”

“廢話,你老大是個男人,你挖到了女監的地盤,當然是挖錯了!”唐一一恨恨地說。

“好吧,就算是我挖錯了,可是……你不也因此可以逃出去了嗎?你不謝謝我也就算了,幹什麽要那麽生氣?”韓玉聰不明白。

“我……謝謝你也要謝,但是我就是生氣,你管不著!”唐一一扭過頭去,心裏簡直想要大哭一場。剛才我就算是被男人抱住了吧,她想著,為什麽第一次抱我的男人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年少風流的英俊少俠,而是這麽一個又蠢又呆的家夥,而且還是個山賊!鐵虎寨,聽這個名字就土不啦嘰的,真是倒黴透頂。

“喂,你剛才說,你叫什麽名字?”唐一一問。

“韓玉聰。”對方又重複了一遍。

“你這麽笨頭笨腦的人,哪兒配得上這個名字!”唐一一撇撇嘴。

等到從地道裏鑽出去之後,唐一一才發現,原來這個韓玉聰固然呆頭呆腦,相貌倒還相當不錯,一張臉端正清秀,並不是那種獐頭鼠目的凶悍山賊,假如添置一身行頭好好打扮一下的,冒充一個貴介公子倒也不成問題,心裏對他的惡感稍稍減弱了一些。我們的唐小姐一向有以貌取人的優秀品質,看到對方長得不賴,也就收起了早已準備好的一籮筐譏諷揶揄。

“那個……你剛才說,你是來救你老大的,你老大也被關在這裏?”唐一一沒話找話。

“是的,已經被關了有半個月了,可能會被轉到京師,那就麻煩了,”韓玉聰說,“我花了好幾天才挖出這個地道,沒想到居然挖錯方向了。看來還得再挖一次。”

“你是白癡嗎?”唐一一哭笑不得,“現在我已經通過地道逃出來了,他們發現這個地道之後肯定會加強防備,你再玩一次這一招不是自投羅網嗎?”

“說得也是,”韓玉聰很是氣餒,“可是我該怎麽辦呢?老大要是被送到京師,說不定就要掉腦袋了。”

唐一一打量了他一下,若有所思:“看起來你挖洞的本事還不錯,也挺有毅力的,也許能派上用場。”

“什麽派上用場?”韓玉聰莫名其妙。

“沒什麽,”唐一一連忙說,“你老大犯的是什麽罪?殺人了嗎?”

“沒有,我們鐵虎寨一般不殺人的,”韓玉聰說,“他就是下山做生意,結果眼神不好沒看清楚,撞上了送官銀的車隊……”

“你們還真是笨賊一籮筐啊!”唐一一大搖其頭,“搶劫官銀是比較麻煩,不過沒有搶到還算好,多花點兒錢,再通通關係,關個一年半載興許就能放出來了。”

“我們沒錢,更沒有關係。”韓玉聰說。

“可是我有啊,”唐一一說,“我是唐門的人,聽說過唐門嗎?”

韓玉聰連連點頭:“當然聽說過。不過姑娘你既然是唐門的人,又怎麽會被關在這裏呢?”

唐一一有些狼狽地擺擺手:“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總之,如果你答應幫我一個忙,我就想辦法幫你救出你老大。”

說完這句話,她緊張地注視著韓玉聰的反應,生怕對方說出“我用地道救你出來已經算是幫了你大忙了”之類的話。但韓玉聰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他竟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雙目含淚:“多謝姑娘高義!鐵虎寨上上下下永感大德!”

唐一一狼狽不堪地伸手把他扶起來,心裏想著,這樣欺負一個老實的笨蛋真的好嗎?她又想,這樣的事情過去在唐門裏也老做,可為什麽那時候覺得理所當然,現在卻心裏有點隱隱的愧疚呢?

於是韓玉聰成為了唐一一的跟班。由於唐一一現在是個逃犯,壓根兒不敢在公眾場合露麵,所以全部的事情都得交給跟班去做。

“先到鎮上去問一圈兒,看看這個姚雨露平時為人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朋友或者仇家。”唐一一下令說。

“但是我就這樣去到處找人問,會不會讓人懷疑呀?”關鍵時刻韓玉聰倒也不笨。

“說得也是……”唐一一想了一會兒,咬咬牙,從包袱裏取出了一根碧綠的玉簪子。她的包袱原本被官府扣押在物證室,但她逃獄之後又翻牆把它偷了出來。

“這根簪子你拿去當掉,”她說,“然後去好好置辦一身行頭。”

“置辦行頭幹什麽?”韓玉聰不明白。

“有人問起你的身份,你就說你是京師六扇門派來的神捕。”

“我?神捕?”韓玉聰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那不是開玩笑嘛?”

“你打扮打扮沒問題的,”唐一一鼓勵他說,“相信我的眼光。”

韓玉聰沒有辦法,照著唐一一的吩咐做了,他去隔鄰的鎮上當掉了那根碧玉簪子,換來一身像樣的衣著,看上去居然有那麽幾分貴氣。

“記住,說話要言簡意賅,能少說一句話就說一句話,”唐一一叮囑他,“你身上呆氣比較重,話說多了絕對會露餡,但是少說幾句話反而可能會讓人覺得你很深沉。”

韓玉聰深沉地點點頭,轉身走向了小鎮,唐一一躲在藏身之處——一間廢棄的柴房裏——無事可做,隻能祈禱韓玉聰千萬別出岔子。好在縣令在發現她借地道逃走之後,立即判斷她已經遠走高飛逃回唐家堡,所以反而沒有在鎮上進行搜捕,因此呆在這裏暫時還算安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燈下黑。隻是那種無事可做的空虛感以及把命運交在別人手裏——而且這個別人還是個笨蛋——的緊張感著實有些難熬。

到了晚間,韓玉聰總算是回來了,唐一一連忙問:“打聽得怎麽樣?”

“先吃東西。”韓玉聰把手裏的一個紙袋遞給唐一一,裏麵裝的是熱乎乎的夾肉燒餅,也就是四川人俗稱的鍋魁。她這才想起來,在柴房裏等了一天,竟然還沒有吃一點東西,聞到燒餅裏透出來的油香和肉香,忍不住肚子就開始咕咕叫。她驟然間一陣溫暖,發覺在這樣的艱難處境中,竟然還有人記得關心她,而這個人隻不過是一個被她抓了壯丁的陌生的冤大頭。

“謝謝你,”唐一一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我……我對不住你……”

韓玉聰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說什麽好。好在唐一一很快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微笑著招呼他:“過來坐下一起吃吧。”

韓玉聰受寵若驚。兩人一起坐在稻草堆上,也不敢點火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燒餅。唐一一這才顧得上問:“查得怎麽樣了?”

“我問了很多人,沒有任何人覺得姚雨露像是個盜賊,甚至有人幹脆就說,一定是縣令搞錯了,”韓玉聰說,“姚雨露在鎮上住了有十年了,平時生活儉樸,靠賣自製的點心麵餅維生,聽說味道不錯價錢還公道,平時街坊鄰居誰想要賒一兩塊糕點她從來不會拒絕。誰有難處需要幫忙她也一定會主動伸出援手。”

“十年了,一直住在這個小鎮上過著簡樸的生活,但是偏偏偷了很多東西……”唐一一有些難以理解,“那她偷這些東西圖的是什麽呢?收藏癖嗎?”

“也許是沒有找到銷贓的渠道?”韓玉聰說,“我們鐵虎寨最開始的時候搶到點字畫瓷器什麽的也挺頭疼的,後來才……”

“廢話,十年了還找不到銷贓的渠道嗎?就算是你那麽笨也該找到了吧!”唐一一凶巴巴地說。韓玉聰乖乖地閉嘴,不多說了。

唐一一托著下巴,愁容滿麵,好在反正是在黑暗中,韓玉聰也看不見。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韓玉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還有一件事挺奇怪的,這個小鎮上除了姚雨露之外,似乎還有其他的竊賊光顧。”

“其他的竊賊?怎麽回事?”唐一一問。

“我路過一個布莊的時候,聽到有人吵架,是布莊老板和他的老婆,”韓玉聰說,“他們家好像丟失了幾幅畫。”

“布莊老板?不就是那個方老板麽?”唐一一立即想起了那天方老板策劃用來欺騙他老婆、卻又被自己莽撞拆穿的計謀,“快講講!”

韓玉聰說:“我聽到布莊老板的老婆說:‘你確定沒有嗎?會不會是你年老眼花看漏了?’而布莊老板回答說:‘當然不是。我反反複複比對了贓物裏所有的畫作,也把我們家丟失的那兩幅畫向衙役形容過了,確實沒有。說明就不是姚雨露偷的。’然後他們倆就吵起來了,他老婆罵他太笨了,說即便不是姚雨露偷的,也可以硬栽是她偷的,那樣的話興許還能騙到一點賠償什麽的,要不然幹脆冒領別人的失物,也算是挽回點損失。他老婆凶得厲害,罵了幾句之後,布莊老板就不敢吭氣了。”

“方老板家丟了兩幅畫……但是在姚雨露的贓物裏並沒有找到?”唐一一思索著,“按理說,如果那兩幅畫是姚雨露偷的,她連十年前偷到的東西都好好地收藏著沒有賣出,那兩幅畫也應該留在手裏的。除非……”

她猛地一拍巴掌,嚇了韓玉聰一跳:“小聲點,別把人招來了!”

唐一一不理他,興奮地說下去:“除非殺死姚雨露的人就是偷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