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夕陽落山了。
唐一一走在清溪鎮的石板路上,琢磨著到哪裏可以露宿,是到樹林裏去呢,還是在街邊的某一個屋簷下呢?總而言之,她的腰包裏剩下的所剩無幾的那麽點銀兩都得換成幹糧,以保證在歸程中不至於餓死,住店這種事就不用想了。
天黑之前,她找到了吳老伯家,看著這個老人家徒四壁的慘景,一時間頭腦發熱,把幾乎所有的盤纏都留給了他,剩下的一點點碎銀子大概隻夠在回程時每天啃上幾個幹麵餅。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她連住客棧的錢都沒有,必須每天露宿了。
唐一一倒是不後悔自己的衝動,權當是為之前的愚蠢付出代價好了。她隻是禁不住回想起一路上住店時的矯情,並且發現有一間能擋風遮雨的客棧房間住進去、有打更人在外麵走動著嚇走盜賊是有多麽的舒適愜意。現在雖然是夏天,清溪鎮四麵環山多林,夜間的空氣仍然是相當涼爽的,露宿的感覺絕不會好受,更何況——天空中已經開始飄下了細細的雨點。
“天亡我也……”唐一一喃喃地說著,在一個屋簷下席地而坐,看著毛毛細雨漸漸變大,織成密密的雨簾,在清溪鎮的點點燈火中閃動著嘲弄的光芒,忽然間就很想哭。但她想,作為一個唐門女俠,這樣哭出來太有失身份,還是硬憋著吧。
唐一一在屋簷下麵硬憋著,把漫天的大雨想象成老天爺替她流的淚,直到身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沒地方去了?不嫌棄的話,到我家住一夜吧。”
“謝謝你。”唐一一飽飽地吃過一頓飯之後,覺得渾身的元氣都回來了。
名叫姚雨露的中年女子微微一笑:“不必客氣。晚上早點歇息吧。清溪鎮夜裏很涼,被子記得蓋嚴實一點。”
“我睡不著,”唐一一歎了口氣,“我發現這個世界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這讓我有一點‘過去十七年’白活了的錯覺。”
姚雨露搖搖頭:“第一次闖**江湖的人,總會有這種感覺的。江湖從來都不好玩,真實的人世也總會讓人迷惘,把它當做是成長的代價吧。慢慢的就會好了。”
唐一一看了她一眼:“聽起來,你對於這些東西也很熟悉?而且你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是個普通人。你是哪個門派的?”
“門派……那些東西太遙遠,我早就忘啦,”姚雨露的笑容裏隱隱帶有幾分悵然,“我現在不屬於那個世界了,也不想再提了。倒是你,那麽年紀輕輕的,為什麽就被唐門派出來辦差呢?我沒有記錯的話,唐門子弟要滿十八歲才能下山,而你看上去應該不到十八歲。”
“唐門的確有這條規矩,但是掌門人特批的就可以例外,”唐一一說,“當年我父親的兩位哥哥,都是十六歲就開始闖**江湖,名頭響亮得很。”
“你父親的兩位哥哥?”姚雨露一怔,“要說唐門十六歲就開始闖**江湖的年輕子弟,那應當是唐夕和唐傾這一對孿生兄弟,他們都是掌門人唐庭遠的兒子。照這麽說來,難道你的父親是……”
“是的,他就是上一代掌門人唐染,”唐一一說,“不過他在我四歲那年就死了,而且在我有限的記憶裏,他一直是個癱瘓的廢人,都很少和我說話。他留給我唯一的遺物,就是這個。”
唐一一說著,叢包袱裏取出一件小玩意兒。那是一隻很精致的木鳥,拉動腳爪,翅膀就可以撲棱撲棱地扇動。
“據我的叔祖唐恒說,我父親在成為掌門人之前,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製作一隻會飛的木鳥,可惜一直到死也未能如願,”唐一一說,“不過我覺得這隻木鳥也挺不錯的,至少比別人買給我的玩具都漂亮得多。”
“你把這隻木鳥一直帶在身邊,其實……還是很想念你的父親吧,是嗎?”姚雨露問。
唐一一沒有回答,默默地把木鳥收了起來。
床鋪很軟和,被子也很溫暖,但這一夜唐一一心潮起伏,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始終未能入眠。她回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也回想著與父親有關的模模糊糊的點滴記憶。這十七年中,她耳中所聽到的與父親有關的信息,基本上就是“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掌門”“他在位的時候壓製了雷霆幫”“他改進了好幾項暗器的工藝流程”“他很擅長用各種計謀打擊敵人”。總而言之,唐染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多的是一個厲害的掌門,是一個唐門的大功臣,而不是溫柔的父親。
她去詢問平時對她十分照顧的唐恒,唐恒也總是含含糊糊地隨口打發掉她,這更加激起了她對父親的好奇心。在唐門內部看來是沒有人願意告訴她的了,所以她也一直盼望著能得到出門曆練的機會,或許在唐門之外,會有人更多地向她描述一下父親的形象。可惜的是,第一次出行就那麽不順……
唐一一胡思亂想著,思緒一會兒奔到東一會兒奔到西,直到聽到隔壁傳來一聲輕輕的響動。在夜雨聲中,這點響動幾乎細不可聞,但唐一一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開始以為那是姚雨露半夜起身,但很快的,又傳來了第二聲響動,這次的聲音居然來自大門。唐一一意識到有些不對,悄悄地起床穿好衣服,戴上鹿皮手套,把幾枚暗器捏在手裏。到這時候她才發現,這其實就是之前的路途中她一直期盼的“夜裏發生點兒什麽事”,但等到這個“什麽事”真正發生的時候,她卻抑製不住心裏的緊張,以至於手都在微微發抖。
她躡手躡腳地拉開門出去,四下張望一下,並沒有見到任何人。轉頭一看,卻發現姚雨露的臥房房門微微打開了一條縫,門縫裏還有燭光透出來。她心知不妙,連忙上前一腳踢開門,就地一滾衝進房裏,雙眼已經看清了周圍的狀況,並沒有任何外人在。姚雨露平靜地躺在**,似乎正在熟睡,連燭火都忘了滅。
唐一一訕訕地收好暗器,狼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小聲說:“抱歉啊,我聽到有點動靜,還以為是有人闖進來了,所以……”
說完這句話,她發現姚雨露仍然躺著不動,沒有絲毫反應。唐一一心裏一寒,慌忙向前走了幾步,湊近一看,她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起來。
姚雨露死了。她麵色蒼白地躺在**,早已停止了呼吸,而死因也並不難查明——她的肩頭上釘著一枚暗器,傷口處黑色的血液已經凝固。
死人了。唐一一站在原地,在好長的時間裏腦子裏隻有這三個字。江湖似乎就是為了死人而存在的,在那些精彩曲折的故事裏,也總是好人和壞人殺來殺去,留下一地的屍體。別的不提,光是唐一一記事以來,幾乎每個月都能聽到好幾次唐門子弟被雷霆幫所殺的消息,倒也並不新鮮。
但這畢竟是唐一一生平第一次見到非正常死亡的人,而且這個死人就躺在自己的隔壁,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殺的。一想到自己可能和一個死人共處了一夜,她簡直忍不住想要嘔吐。過了一陣子,她的頭腦才慢慢清醒,壓抑住心裏的恐慌,舉起蠟燭走近,想要檢查一下那枚暗器。
燭火照亮了那枚釘入姚雨露肩膀的暗器。唐一一看清了暗器的形狀,登時愣住了。
那是一枚“三尾蝶”,擊中敵人後,暗器的尖端會有機簧發動,伸出兩另外兩枚帶倒鉤的尖刺,令暗器可以牢牢釘在敵人的皮肉裏,釋放毒素。對於唐一一來說,三尾蝶實在是太熟悉不過的東西了,因為……
這是唐門的暗器。唐門初級弟子的入門暗器。
三尾蝶相較其他的暗器稍微笨重一點,唐門中級以上的弟子一般就不屑於用了,但對於暗器手法還沒有掌握精到的年輕弟子來說,卻算是不錯的入門暗器,因為那兩根尖刺可以加強殺傷力,即便內力不夠也可以憑借機械的力量擊傷敵人。現在唐一一的包袱裏就裝著兩枚三尾蝶,那是出門之前憑著掌門的條子去兵器庫領取的。
為什麽姚雨露會死在唐門暗器之下呢?難道是有其他唐門子弟來到這裏?可他為什麽不和自己知會一聲,就動手殺了姚雨露呢?唐一一猜測著,揣摩著,直到另一個念頭不可遏止地跳了出來:唐門的暗器,未必隻有唐門中人才能用。
而唐門之外的人用唐門暗器殺人,也許目的隻有一個……聽著門外漸漸傳來的急促而淩亂的腳步聲,唐一一忽然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徹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