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掌門,你真的必須想法子管教一下唐一一了,”唐吉一臉的痛心疾首,“再這樣下去,不僅僅是內部的一點不方便而已,恐怕整個唐門的聲譽都要受到影響。今天的事件又不是個例,上個月她對練時打傷了四個同門,上上個月……”
唐吉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述唐一一的光榮史,唐思賢始終微閉著雙目,說不清他是在用心傾聽還是在打盹。忽然之間,唐思賢揮手止住了唐吉的絮叨,開口說道:“門外是唐韜吧?是要找總管麽?別老是站在那裏了,進來吧。”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中級弟子走進來,先向唐思賢行禮,然後對唐吉說:“一一小姐又闖進了兵器庫,偷了兩枚無邊落木,但在離開時被抓住了。執劍長老說他不管了,命令我直接來找您。”
唐吉把臉轉向唐思賢,臉上的每一個褶子似乎都在說著同一句話:“看到了嗎?”
唐韜退下去之後,唐思賢想了一會兒,忽然問唐吉:“一一已經滿十七歲了吧?”
唐吉點點頭:“上個月滿的。她為了給自己慶生,到廚房偷了兩隻雞和一塊老臘肉,又到酒窖偷了一壇陳年劍南燒春……”
“按照門規,是不是必須十八歲才能出門辦差,可不可以有例外?”唐思賢打斷了他。
唐吉愣了愣:“是啊,曆來的門規都是十八歲才能出門辦差,但是如果有天賦資質特別優秀的弟子,可以得到掌門特批,提前下山。”
“那就這麽辦吧,”唐思賢伸了個懶腰,“最近不是為了壽辰的事情要派很多弟子去各地送請帖嗎?也讓她去吧。”
“可是,這麽重要的事情,派她去合適嗎?”唐吉說,“她要是沿路遊山玩水或者惹是生非耽誤了日子,請帖不能按時送到,或者是她言行不檢點得罪了貴客,那就是我們失了禮數了。”
“讓她去送給一個注定不會來參加壽宴的人,不就行了?”唐思賢說,“派她去川東清溪鎮,給黃宗樂送請帖吧。”
唐吉點了點頭:“這個倒是好主意。黃先生雙腿殘疾多年,是肯定不會來赴宴的,我們給他送請帖隻是聊表心意而已。而且黃先生脾氣溫和寬厚,想必不會和小女孩子一般見識。”
“那就讓她上路曆練曆練吧,”唐思賢說,“其實我倒是但願她在路上遇到點什麽波折險惡,年輕人嘛,總要碰點釘子才知道人世險惡。”
這後半句話無疑說到唐吉心坎裏去了,他一拍巴掌:“好!就讓唐一一去給黃宗樂送請帖。”
所以現在唐一一騎著一匹瘦小的川馬,離開唐家堡一路向東而去,蜀道多山路,崎嶇顛簸,正好可以防止她一不小心在馬背上睡著了。從唐吉向她宣布了這個決定之後,她就興奮不已,幾乎一夜沒能睡著。
“我現在終於覺得你有點像個好人了,大管家。”當時她笑眯眯地對唐吉說。
唐吉背過身去,壓根不接茬。唐家堡的人們以送瘟神般的迫不及待迅速為她準備好了馬匹、銀兩、幹糧、兵器。銀兩數額充足,幹糧是當地有名的香酥鍋魁,暗器是她這個等級的弟子能拿到的最好的摧心釘,這些都不壞,但一看到馬她就撅起了嘴。
“這匹馬怎麽那麽瘦?”她很不滿意地說,“會不會騎到半路上它就累死了。”
馬師連連擺手:“一一小姐,這你可不能亂說。蜀地多山,給你配北方的高頭大馬根本沒用,就是要這種川馬,能爬山,有長力。再說了,你想啊,現在整個唐家堡上上下下的人都盼著你早點離開,難道還會故意準備不好的東西惹你生氣?”
“合理!”唐一一豎起大拇指,“那我就要這匹馬了!”
這一路的行程還算順利,和她之前想象中刀光劍影的江湖大不相同。畢竟一言不合拔刀對砍這種事隻存在於那些胡編亂造的坊間小說裏,大多數江湖人還是把生活的重點放在賺錢上,而並非四處找茬見人就打。另一方麵,唐門在四川勢力很大,而唐門的馬匹臀部都烙有印記,就算路上有些宵小之輩對她動了什麽歹念,一認出來她是唐門的人,多半也就放棄了。
因此唐一一生平第一次江湖曆練基本沒有什麽波折,除了半道上因為貪吃酸辣涼粉拉了兩天肚子之外,其他一切都好。如果換了另外一個唐門子弟,或許會巴不得一路平平安安不出意外,但我們的唐一一小姐卻與眾不同,總希望能真的遇到點什麽事兒,好讓她大展身手。闖**江湖嘛,不遇到七八十個窮凶極惡提著鬼頭刀的敵人怎麽能算江湖,那充其量是大家閨秀遊山玩水記。
懷著這樣的念頭,每天晚上在客棧投宿的時候,唐一一都會在枕頭下麵壓兩枚暗器。她期待著,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深夜,幾個不開眼的毛賊偷偷撬開她的窗戶,然後她伸手到枕頭下摸出暗器,揚手打出去,毛賊們身中奇毒倒在地上翻滾哭號,威風凜凜的唐女俠站在一旁仰天大笑……
然而想象歸想象,嚴酷的現實是,根本沒有什麽毛賊去找她麻煩。十天後,她已經踏入了清溪鎮,回想著這一路無聊的旅程,著實是滿心惆悵。她盤算著,下一次一定要要求去一個稍微遠點的地方,最好能是天山大漠南海之類一聽名字就讓人浮想聯翩的所在,沒準還能遇到一兩個英俊的少俠……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按著地址問路。清溪鎮並不是一個很大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黃宗樂的居所。黃宗樂是一位多年不問世事的江湖劍俠,如今的年輕人多半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但傳說此人劍術精湛,年輕時也是一位一等一的高手,而且還有著近乎通神的醫術。當年老掌門唐庭遠,也就是上任掌門唐染的父親、唐一一的祖父,曾被江南雷霆幫的毒烈彈襲擊,身中劇毒,全靠黃宗樂的神奇醫術妙手回春,這才保住了性命。因此黃宗樂被視作唐門的恩人。唐門一向最重恩義,即便黃宗樂早已歸隱,掌門壽宴這種大事,禮數是一定要盡到的。
唐一一叩響了黃府的大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書童模樣的年輕人開了門。他看見唐一一,微微一愣:“請問你是?”
“我是唐門派來送請帖的。我們掌門人五十壽辰將近……”唐一一說明來曆。書童聽完之後,點點頭:“明白了,請貴客稍等片刻,容我先進去通報一聲。”
唐一一點點頭,書童轉身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他重新走回來:“老師有請,貴客請隨我來。”
真是沒勁,連書童都這麽彬彬有禮,唐一一暗想。原本在她的想象中,這一路曆經坎坷來帶清溪鎮後,事情仍然不會順利。黃宗樂也許是個脾氣古怪的家夥,會拒絕見她,然後她又可以施展手段好好和黃宗樂鬥一鬥……遺憾的是,這最後一點“讓我的第一次江湖之行變得有趣”的希望似乎也要破滅了。
之後的事情倒是出現了一丁點讓唐一一意料不到的地方:黃宗樂坐在輪椅上見了她,原來此人早在十年前就因為一次意外而雙腿殘疾了。很顯然,他已經不可能再去參加掌門壽宴了。不過看上去他倒並沒有自怨自艾,性情還是顯得恬淡溫和,唐一一進去時,他正在書桌前練字,那字體雖然比不上書法名家,但一筆一劃遒勁有力,自有一番氣勢,也算是相當不俗的技藝。唐一一瞄了一眼,再想到自己狗爬似的書法,不由一陣羞慚。
“你們的掌門人也許是事務太多,所以把這件事忽略了,”黃宗樂微笑著說,“七八年前,當掌門人喜得千金的時候,也曾向我發出過請帖邀我去參加滿月酒席,但那時候我的腿腳已經不靈光了。我最後一次踏入唐家堡,已經是十三年前掌門即位的時候了。”
見鬼,唐思賢的記性那麽好,再加上一個專業記錄各種雞毛蒜皮的瑣事的大管家唐吉,怎麽可能漏掉這個重要的信息?唐吉這個混蛋可是連自己三年前的某個下午到廚房偷了一條魚都記得清的。唐一一想著,忽然間明白了點什麽:多半是這兩個老家夥看自己不順眼,故意給自己安排了這麽一趟注定無功而返的行程,目的無非是挫挫自己的銳氣。
“這兩個老混蛋!”唐一一忍不住罵出了聲。
“你在說什麽?”黃宗樂有些奇怪。
“啊,沒什麽,”唐一一慌忙搪塞,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我是說,祝您健康,祝您十分健康……”
正在尷尬無已,後堂忽然傳來一聲響動,像是什麽東西被碰倒了。黃宗樂苦笑一聲,對書童說:“快去看看,那隻調皮的貓兒又毀我的東西了。”
唐一一正好借機告辭,逃也似的溜掉了。
唐一一無奈地離開黃府,心裏還在咒罵著兩個該死的老頭子。無論如何,請帖送到了,任務完成了,黃宗樂去不去隨便他,我隻管回唐門複命就行,唐一一想。不過眼下天色已晚,她決定先去找一家客棧投宿。
她信步走在清溪鎮的街頭,正在欣賞著這座古鎮與唐家堡截然不同的秀麗風景,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喧嘩聲。好管閑事的唐一一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熱鬧,她循聲快步趕了過去,看到前方的一條青石板路上圍了一圈人,都在向著圈裏指指點點。
唐一一毫不客氣地分開人群鑽了進去,隻見被圍在圈裏的一共有五個人,一個身穿絲綢長衫、看起來風度儒雅的中年男人抄著手站在一旁,另外三個彪形大漢則在痛揍一個瘦弱的少年。
“你認不認?再不認就打斷你兩條狗腿!”中年男人雖然看上去氣度儼然,一開口卻顯得凶狠鄙俗。
“東家,我真的沒有偷您的錢,真的沒有偷啊!”被打得滿臉是血的少年不住討饒。
“放屁,除了你還能是誰?”中年男人惡狠狠地說,“我看你家貧可憐,勉強收留你在我的布莊裏作學徒,沒想到你非但不知道感恩,居然還敢偷入內堂盜竊!我今天要先把你打個半死,然後再送官!”
從這幾句對話,唐一一已經可以判斷出發生了什麽事了,這簡直活脫脫地就是說書先生嘴裏的惡霸欺壓良善的橋段。毫無疑問,這個少年人是一個清清白白的窮困人家的孩子,為了養家,到中年男人的鋪子裏當了學徒。而這個中年布莊老板,就是故事裏常見的惡霸財主,平日裏對學徒打罵欺淩,丟了錢就冤枉無辜的少年。鬼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丟了錢,又或者其實是偷偷把錢拿出去賭了嫖了卻不敢告訴老婆……故事裏都是這麽說的。
想到這裏,唐一一隻覺得血往上湧,大步走上前去,三拳兩腳把三名打手打翻在地上。中年人沒有想到半路殺出一個攪局的,眼見自己豢養的三名打手被那麽輕鬆地打倒在地上,不覺往後退了兩步,色厲內荏地喝道:“你……你是什麽人?為什麽來搗亂?”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唐一一的憤怒在說出了這句經典台詞之後忽然轉化為興奮。她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維護正義打抱不平的女俠,正在麵對著一起惡霸欺壓良善的罪惡事件,此時此刻,女俠若不挺身而出,正義就將被玷汙,公理就無法得到伸張!
“不平什麽不平?”中年老板很惱火,“這個小賊偷了我的錢,你要拔刀相助,也應該是幫助我把我的錢找回來才是吧!”
“呸!你這種貨色,平時一看就是為富不仁作威作福的黑心奸商!”唐一一憤怒地說,“冤枉好人難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戲嗎?你剛才說要見官,好啊,我這就陪你們見官去!”
“還、還是不要見官了吧?”一個顫抖的聲音響起。唐一一回頭一瞧,說話的居然是挨打的學徒。他擦掉臉上的血汙,看著唐一一,重複了一遍:“還是不要見官了吧?女、女俠既然站出來維護正義,也應該知道這年頭官商勾結是一家,即便見了官,縣令也一定會幫著他,而且你隻是個過客,以後會離開清溪鎮的,你一走,我在清溪鎮還怎麽活得下去?”
唐一一猛然醒悟,不錯,縣令什麽的玩意兒,必然是站在富商一頭的,到時候多半會先把這個可憐的學徒按在地上痛打六十大板,來個屈打成招。想到這裏,她一把抓住學徒的手把他拉起來:“跟我走!”
“走?走哪兒去?”學徒莫名其妙。
“我帶你離開這裏,”唐一一說,“另外找個地方安家。”
“你簡直是胡鬧!”中年老板指著她的鼻子,又不敢上前,氣得全身發抖,“那他偷我的錢就算了?這不是光天化日強搶嘛!”
學徒也傻眼了:“清溪鎮是我家,我怎麽能離開這裏?”
幾個人正在鬧得不可開交,人群外突然擠進來一個瘦弱的老人,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正跪在唐一一麵前。唐一一忙問:“你是什麽人?幹什麽跪下?”
“求求你了,別拉小狗子去見官,錢我不要了!”老人顫巍巍地說,“方老板,謝謝你的好意,但是鬧到縣令那裏可就麻煩了,縣令一向是六親不認的……算了吧!”
老人說罷,從身上掏出一個錢袋子,遞給方老板。
“也隻能如此了,回頭我再替你想想辦法,”被稱作方老板的中年人長歎一聲,對三名剛剛被揍過的手下說,“先回去吧。”
三名手下悻悻地跟在他身後離開,名叫小狗子的學徒也從地上爬起來,狠狠瞪了唐一一一眼,攙扶著那個瘦弱的老人走開了,腳步倒是挺靈活,看不出受傷的樣子。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唐一一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眼見周圍看熱鬧的人們投向她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和責備,更加不明所以。
我做錯什麽了嗎?唐一一回想著剛才的那一幕,百思不得其解。這時候,一個溫厚的女聲在她耳邊響起:“那隻是一起苦肉計,演給方老板的老婆看的。可惜的是,被你搞砸了。”
唐一一急忙回頭,站在身邊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布衣荊釵,外貌樸素。她低聲問這個婦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剛才那個老人,清溪鎮上的人都叫他吳老伯,是一個可憐人,老伴早亡,三個兒子都先後被朝廷抓丁去對抗異族入侵,全部死在戰場上,”婦人說,“他年老多病,沒有任何謀生的能力,全靠鎮上人輪流接濟才能勉強度日。剛才被你痛罵的那位方老板,可沒少給他送銀子。”
“但是那個方老板,剛才又打人又罵人的,看上去……不像是個好人。”唐一一說。
“那是他們演的一出戲,”中年婦人說,“方老板的老婆吝嗇貪婪,拳腳工夫還很好,而方老板又畏妻如虎,每次想要做點善事,總是被老婆阻止,有時候被打得幾天下不了床。這一次吳老伯風濕犯得很重,非得請大夫和買一些好藥不可,他哪裏掏得出來這筆錢?方老板想要替他出錢,又怕被老婆施以家刑,就想出了假裝被盜的點子。”
“但是偷盜這種事要做得可信,也不大容易,方老板就和小狗子商量,假裝氣急敗壞地打他一頓,誣陷他是竊賊,可以讓這場戲做得更真,算是向他老婆交差。反正錢並不在小狗子身上,過後就說竊賊實在找不到就行了。但是你一跳出來就要拉著小狗子去見官,這可壞了事了,本縣縣令一向明察秋毫,這點謊言一定瞞不住他,真相肯定會被揭穿。吳老伯擔心連累了方老板和小狗子,自然隻好不要這筆錢了。”
唐一一這才弄清楚原委,原來事實的真相和她所判斷的差得實在是太遠了。自己不分青紅皂白跳出來主持正義,結果反而幫了倒忙,害得一位老人無錢治病。
這居然就是我第一次試圖進入江湖的時候做出來的事情。唐一一呆若木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她終於意識到,世事並不像眼裏所見的那樣黑白分明,而真正的人世間的事情也不能用故事裏聽來的東西去衡量——那些可能完全不著邊際。而自己就憑著那些錯誤的常識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最後的結果是一個貧病的老人也許會因此病情加劇,甚至於喪命。
她想到的另外一件事是,她成天在唐家堡裏作威作福無人能擋,其實不過是因為大家是“自己人”,所有人都忍氣吞聲地讓著她罷了。她在旁人麵前打也不能打,罵也不能罵,自然是威風八麵,可是現在,在這樣一個充斥著陌生人的川東小鎮上,那些冷漠而鄙夷的目光就像一把把直戳心髒的尖刀,簡直可以殺人。
人群早已散去。唐一一咬著嘴唇,獨自一人站在街心,腦子裏不停地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直到西斜的日頭慢慢泛出黯淡的紅光。她突然狠狠一跺腳,來到街邊一個正準備關門的雜貨鋪,狠狠一拍櫃台:“老板!”
正在搬門板的雜貨鋪老板回頭看看她,微微有些詫異:“姑娘,你還想幹什麽?”
這句話的語氣也飽含著不滿,唐一一也無心和他計較,大聲問:“吳老伯的家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