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唐麟講述完這一段往事後,刑堂裏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長時間的靜默中。唐麟輕輕一笑:“所以我的修養還是不夠。我以為過了那麽多年,無論遇到什麽事我都能做到心如止水了,但當看到這個武林裏的所有人都一齊誇獎田海南,所有人都在說這是一樁美事的時候,我還是沒能忍得住。”
唐一一歎了口氣:“可以想象。聽你講完之後,我們對田海南的褒獎,就如同三十多年前的武林對段十三的寬容一樣,都是砸在你心上的釘子。要是換了我,我隻怕也會想辦法殺了田海南,以彌補當年沒殺成段十三的遺憾。可見這世上真的很難找到能用絕對的理性來絕對克製自己的人,即便是你,也終於沒能做到。至於於平和他的七十一位親人,那七個門派——包括唐門在內——把這個秘密保守的實在太好了,如果不是這一次為了挖地三尺找出你的過往,也許我直到死都還會被蒙在鼓裏。”
“那麽你對這件事的評價是什麽樣的呢?”唐麟問。
“你想要聽實話嗎?”唐一一反問。
“如果不是為了實話,我又何必多此一問。雖然從你的口氣,我已經可以猜到答案了。”唐麟說。
唐一一的目光裏閃爍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悲哀:“從我做了唐門家主開始,我的整個人就好像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是作為個人的唐一一,這一半的我,聽到這件事之後,簡直惡心得馬上就要吐了。如果我早生二十年,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了這件事,我說不定會立刻去找你的父親唐淩霄要他償命,還會去找決定包庇唐淩霄的當時的家主——也就是我的父親唐染——狠狠地痛罵他一頓。”
“這一點倒是可以替你的父親辯護一下。”唐麟說,“在那個時候,唐染還隻是個不成器的傀儡家主,作出決定的應該是那些長老們。”
唐一一苦笑一聲,接著說:“而我的另外一半,就是唐門這個江湖第一門派的掌門人。當我坐在這個位置上思考問題的時候,個人的情感好惡都必須被拋諸腦後。如果我遇到同樣的事情,我也會做出和那七位掌門同樣的抉擇,並且不會有絲毫猶豫。我會很痛心,很慚愧,很看不起自己,但我還是會這樣做,一定會這樣做。”
“如我所料,毫不意外的答案。”唐麟說。
唐一一咬了一下嘴唇:“所以雖然我深深地恨你殺死了桑隱溪,但是想到你所做的這些事,所為的那些人,我還是不得不佩服你。我沒有你這樣的決心和勇氣,我最終還是選擇坐在自己的車上。我甚至有時候想,如果我過往的人生道路中,在某些岔路口選擇了不同的方向,也許到今天,我就是第二個雪曼,讓整個唐門討厭得發狂,卻能成為另外一些人的唯一的希望。遺憾的是,我成為了今天的唐一一。”
“其實我也很佩服你。”唐麟說,“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挖掘出了這一切,甚至於連我的斷臂都能被你查出來。”
“這也要歸功於田海南的那次刺殺。當最後真相揭曉,原來袁冬雨殺死田勝利隻是為了替他解除走火入魔的痛苦時,我就覺得自己又想到了一些很久遠的往事。而當我開始調查你的過往的時候,我明白了我那時候那點模模糊糊的回憶究竟是什麽,那就是你被藍天潢斬斷的手臂。田海南親眼見到袁冬雨的匕首插入田勝利的胸口,但這一刀是為了不讓他在極度痛苦中慢慢熬到死。那麽藍天潢斬斷你的手臂,會不會也是為了幫助你什麽呢?畢竟以你們兩個人的武學修為,在友好的比武中出現那樣的意外,還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所以我給藍天潢寫了信,告訴了他在泰山發生的一切,懇請他告訴我當年的事實真相。藍天潢終於還是回信跟我說了實話。他告訴我,那時候你身中南疆毒蠱,無論怎樣醫治都無法見效,毒蠱很快就會從右前臂蔓延到整個右臂,然後生長到全身。但你又不能自己切斷自己的右臂,因為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你請求藍天潢幫你一個忙,假裝比武中出現意外,斬斷你的手臂。藍天潢說,那時候他非常猶豫,但也清楚沒有第二種選擇。為了幫助朋友,他最終決定自己背上這個惡名。這就是那一天兩個門派的人所見到的那一幕。至於你為什麽會被種上毒蠱,還是你自己來說吧。”
唐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右臂的假肢:“最初的時候,我是希望由自己來競逐唐門家主,並且爭取成為武林第一人,如果能獲取那樣的地位,無論我要做什麽都會很方便了。但是既生瑜,何生亮,偏偏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藍天潢的存在。我們切磋過好幾次,幾乎都是不分勝負,但我很清楚,他其實手下留情了,如果各自全力發揮的話,最終我一定會輸給他。我不甘心始終這樣被他壓製,所以一直在尋找辦法提升自己的實力。”
“那一年我去往南疆遊曆,意外發現南疆的毒術和蠱術有著詭異而驚人的力量,如果能和唐門的毒藥與暗器結合起來,就可以威力倍增。但那些蠱民一向將自己的毒術蠱術視為不傳之秘,看守極為嚴密,我沒有辦法拜師學到,也很難偷竊得手。於是後來我鋌而走險,冒用了唐靜這個風流情種的名字,引誘了一個南疆女子,花言巧語誘騙她把家傳的毒術教給了我,練成了一門非常厲害的毒掌功夫。但我太自大了,自以為自己足夠聰明,能夠將這些不通世事的南疆土著玩弄於股掌之間,卻不知道他們的玲瓏心竅絲毫不亞於我。那名女子為了防止我背叛她,竟然偷偷給我種了蠱,一旦發現我有背叛她的行為,就激活毒蠱,無藥可解。”
唐一一聽到這裏,輕輕搖頭:“你我兩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有這個毛病,自以為自己很聰明,低估別人的頭腦,最後一定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清醒過來。”
唐麟微微一笑:“誰說不是呢?我拋棄那個女子,回到唐家堡,滿懷喜悅地苦練毒掌,不久之後就發現了右臂的異常,蠱蟲已經在我右臂的血肉裏生長,任何大夫都無能為力,如果不及時砍斷右臂,幾個月之後就要一命嗚呼。如你所言,我不能自己直接砍掉,那樣真相的揭露會毀掉我所有的名聲,幸虧剛好趕上了翠峰劍派來訪,於是我請求了我的朋友藍天潢幫忙,在比武的時候做一場戲,以此保守住了秘密。但那樣一來,一個殘臂的我既不可能成為武林第一人,也不可能成為唐門家主,原有的計劃就徹底落空了,必須要重新想一個策略。”
“你的策略就是扶植我,利用我,而你去做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斥候,行動起來反而比過去更方便。”唐一一說,“我如果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深謀遠慮的人,就不會相信你斷臂之後故意做出來的酗酒頹廢的模樣。唐靜倒是真可憐,雖然我很不喜歡他在男女方麵的**,但因為你用了一個假名字,卻害死了他。”
“因為在整個唐門裏,其實你是最像我的那一個,盡管那時候所有人都覺得你隻是一個喜歡到處惹是生非的輕浮跳脫的人,我卻可以看明白你的本質,知道你能夠代替我成為唐門的家主。”唐麟說,“事實證明,我並沒有看走眼。我一直支持著你,暗中也替你做了不少事,終於眼看著你成為了掌門人,開始讓唐門急速擴張。但是桑隱溪那一次,差點毀掉了我所有的努力。”
“調查這件事費了我很大的心力,直到我終於弄清楚了,那個死在瀟瀟秋雨之下的丹麓門的向景明,原來此前一直隱居在南疆。而且無巧不巧,他是非常少見的那種能夠得到蠱民信任的中原武林人士,由此得到了很多機會和不同流派的蠱民接觸。”唐一一說,“這就很好猜測了:你在南疆冒用唐靜的名字去勾搭那個女人的時候,曾經和向景明打過照麵,他記得你的長相。如果這件事被他說出來,你的謀劃就前功盡棄了,所以你才要殺了他。你原本打算用其他的方法殺他,但向景明的武功高強,你沒有辦法,隻能使用自己用得最順手的瀟瀟秋雨。而桑隱溪無疑是追到了這條線,你才決定連桑隱溪也一起殺害。”
“在那之後,黃其略突然偃旗息鼓了,這事也讓我感到很奇怪,因為雖然他做的很多事情讓我十分不喜,但總體而言,這個老頭子堅定於他的信念,並不是會輕易妥協的人。現在回想起來,多半也是你用當年的滅村慘案去威脅了他——丹麓門的馮想也是風華七俊之一,而且是和他最為交好的師弟——他為了門派的名聲,不得不屈從。”
“沒辦法,黃其略在我眼裏倒並不算什麽,關鍵是那段時間你被惹急了,開始近乎瘋狂地向外派出人手,和各大門派交換情報。”唐麟說,“更糟糕的是,你發現了於平一直在偷偷搜集唐門的各種資料,懷疑他是丹麓門的間諜。我很擔心你從他身上開始追查,知道得過多了,甚至連我自己也牽扯進去,隻好想辦法先讓黃其略安靜下來。”
“其實站在唐門的角度,你做的其他事情也不算太錯,至少你解決了黃其略。但你殺了桑隱溪,我不能原諒。”唐一一說。
“我並不想殺桑隱溪,他是個很對我胃口的人。”唐麟輕歎,“但我不能讓他破壞我的計劃。我這一生殺過的人,從來沒有會讓我感到懊悔內疚的,桑隱溪可能是唯一的一個,所以如果把我的死當成是為了他而償命的話,大概也是一種能讓我接受的心理安慰。那麽你打算讓我怎麽死呢?是直接賞我一根毒針,一杯毒酒,還是打算今天割我一片肉明天砍我一根手指頭,讓我受盡了痛苦再慢慢死去呢?有點對不起你的是我原本就少了半條胳膊,可能會讓你的樂趣稍微減少一些。”
唐一一沒有立即回答,她看上去像是剛剛經曆了一次漫長而疲憊的旅程,已經累到連話都不想說了。但她必須要說,必須要問,就像人必須要活著,唐門必須要活著。
“其他的一些小細節可以容待以後慢慢再問,我今天就不多問了。我現在隻有一個問題,最後一個也是最關鍵的問題:我需要你告訴我,你這麽多年來殫精竭慮究竟想要達成怎麽樣的一個目標?你雖然是唐門的叛徒,但除了殺害桑隱溪和新近殺死田海南這兩件事之外,其他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找不出什麽破綻。正相反,你一直兢兢業業地為唐門效力,幫助唐門走到了今天這樣領袖武林的強大地步,這讓我感到很困惑,因為這並不像是一個叛徒的所作所為。
唐麟陰沉地笑了起來:“一一啊,你總是自詡比我更聰明,但是在這件事上,你卻不如我,因為你一直沒有看透武林的本質。從始至終,你都隻是一個瀕臨溺水的孩子,一直在為了抓住那根救命稻草而拚命。”
唐一一默然。唐麟臉上得意的神情越來越濃:“我的目標,就是讓唐門變得強大,變得超越一切的強大,成為整個武林中的巨無霸。唐門成長為了這樣的怪獸,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唐一一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還是搖搖頭:“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現在唐門已經是霸主了,但是武林毀滅了嗎?並沒有啊。正相反,因為有唐門的存在,如今的武林比過去更加和平,殺戮和爭執都比過去更少,這不是和你所追求的背道而馳嗎?”
“武林並沒有毀滅,還比以前更加和平,是因為有你在。”唐麟說,“但這個世上會一直出現唐一一嗎?唐一一讓人們和平相處,不再爭鬥,那唐一一之後又會怎樣?”
唐一一愣住了。唐麟似乎很享受她這樣的表情,聲音越來越大:“這就是為什麽我說,你還沒能看透武林的本質。武林的一切根基在於武這個字,有武就必然要分強弱,分了強弱就必然會弱肉強食,這一點由武林的本性決定,永遠不可能改變。”
“人們眼裏經常會看到一些假象,比如江湖中人也會相互合作相互提攜,動不動就把‘以武會友’這樣的屁話放在嘴邊,那是因為還沒有人能夠強到可以不‘以武會友’。和平隻是一種無奈的妥協,並不代表人的本性。但是有朝一日,假如真的出現了某種碾壓一切的存在,這樣的本性就會從冰封的泥土裏鑽出來,茁壯生長,不可遏製。”
唐一一臉色慘白:“所以你真心實意地幫助唐門變得更強大,就是為了給這樣的本性提供成長的土壤。”
“其實當唐洪錦背叛你的時候,我就已經有點兒擔心,擔心你會想透這個關竅,但幸運的是,你沒有。其實唐一一隻是一種特例,唐洪錦才會是普遍的存在。唐門成為了如今這樣的洪荒巨獸,那麽對於唐門內部的人來說,會像唐一一那樣思考的是極少數,想要像唐洪錦那樣做出改變的才是絕大多數。當一切的規則都是基於弱肉強食而製定的時候,強者對弱者的攫奪傾軋,就是這種規則下的必然,一個唐一一隻能改變一時,卻無法改變將來的永久。”
說到這裏,唐麟身子後仰,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可惜我這個人從不相信世上有什麽鬼神亡魂,否則的話,我一定會每天在地獄裏享受著千刀萬剮烈火焚身,耐心等待你離開這個世界,等待著你的繼任者,或者繼任者的繼任者讓唐門這頭怪獸張開血盆大口——以唐門已經累積的實力,那將會是超越侵雲穀的席卷一切的烈焰,無可避免,一定會到來。”
“執劍長老請留下,其他人先出去。”唐一一命令說。
其他幾名長老和弟子遵照命令離開了,整個刑堂裏麵隻剩下了唐一一、唐麟和執劍長老三個人。唐一一等到刑堂大門完全關閉後,向執劍長老發問說:“按照門規,唐麟是不是必須要處死。”
執劍長老點點頭:“按照門規,背叛唐門是最重的罪,不但必須死,還應當公開處刑,以儆效尤。”
“那如果不公開呢?”唐一一又問,“不公開處刑,隻是事後公布罪犯所犯罪行和死刑結果,可不可行呢?”
執劍長老意味深長地看了唐一一一眼,似乎已經明白了這位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家主此時此刻到底在想些什麽。他神色不變淡淡地回答:“當然也是可以的。你是掌門人,你可以作出決定。那麽,我先告退了。”
執劍長老走出刑堂,再次把大門緊緊關閉。唐一一目送著他離開,然後把視線轉向唐麟:“我不會殺你,雖然我很想這麽做,但我改變了主意。我要讓你活下來,活到你老死或者我老死,看看你的偉大理想會不會實現。”
“你這是想要用我們倆的壽命來做賭注,來看看最後誰對誰錯?”唐麟啞然失笑。
“倒也未必就是爭一個對錯。”唐一一說,“其實在我內心的深處,也會覺得你的想法不無道理。但是很多年前我認識一個男人,他曾經跟我說過,他活得就像一頭驢,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寧可就在磨盤上把自己活活累死,也不低頭屈服。我後來仔細想想,我和他很像,我也是那樣一頭驢。也許武林的本質正如你所說,也許我越是讓唐門變得強大,就越是把唐門和整個武林推向毀滅的懸崖,但我還是不想認輸,還是想要繼續這樣倔下去。”
“你小的時候曾經和父母一起住過的院子,你喜歡嗎?”她忽然提出這樣一個似乎無關的問題。
唐麟想了想:“刨去掉我不喜歡我的父親之外,那間院子倒是挺好。”
“我會廢掉你的武功,從此把你關在那間院子裏,直到老死之前都不能出來。”唐一一說,“這也算是我對你殺死桑隱溪的懲罰了。然後我們倆就比賽一下誰活得長,比賽一下誰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結局。”
唐麟沒有表示反對:“也不錯,就算是我再苟活幾十年吧,不能看到那個最後的結局,確實是死了也不太甘心。不過,你所說的廢掉我的武功,是把我徹底變成一個拿筷子都費勁的廢人,還是可以給我留下一點最基本的力氣?”
“你想要做什麽?”唐一一問。
“一輩子關在那個小院子裏,也怪無聊的。我想要種種花。”
“可以。你就去種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