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唐淩霄的白事表麵上看起來辦得風光隆重,其實卻讓唐門上上下下臉上無光。畢竟這是一位在武林中聲望漸隆的年輕俊傑,被認為前途不可限量,卻竟然會在試製暗器的時候出錯,導致自己被火藥炸死,這樣的死法,相比起死在敵人手裏,簡直近乎笑談。盡管由於唐門的名聲,各門派還是紛紛派人來吊唁,但其中有些人很明顯就是在努力繃住笑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肅穆悲傷。
而對於唐門上下而言,還有一個值得他們關心的人,那就是唐淩霄的兒子唐麟。唐麟這一年剛滿八歲,就已經成為了孤兒——他的母親已在三年前去世,如今又輪到了父親。很多長輩都擔心唐麟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畢竟在三年前,當唐麟的母親雪曼驟然離世時,他哭得直接暈厥過去。
但出乎意料的,父親死亡時,唐麟卻顯得很平靜,連哭泣都有點漫不經心。大家隻能猜測母親的死已經讓這個小小的孩童變得成熟起來,堅強到足夠經受新的刺激。
頭七的那天晚上,唐麟給父親燒完了紙,坐在距離內堡山門不遠的一塊石頭上發呆。那裏是一處人造的假山景觀,有石頭有流水,倒也是個幽靜的所在。大約到了剛過亥時的時候,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慢慢從遠處走來,經過唐麟,向著山門而去。唐麟抬頭看了一眼,忽然張口叫住了這個人。
“於大叔,你要去哪兒?”唐麟問。
“是麟少爺啊。我家裏有點急事,剛剛去找管事的請了假,要回去幾天。”花匠於平停下腳步,畢恭畢敬地回答。他其實隻有三十多歲,但是弓腰駝背,頭發花白,看上去像是已經有五十了。他隨身帶著的包袱很小,可見裏麵裝的東西不多,大概隻是為了應付一趟時間不長的旅行。
“你沒有必要那麽小心翼翼的。雖然你扔下的行李並不值錢,但是花匠的工錢那麽低,哪怕就是幾件破衣服,重新置辦也挺肉疼的。”唐麟說。
於平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向後退出兩步,結結巴巴地問:“麟、麟少爺,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為什麽聽不明白?”
唐麟聳聳肩,說話的語氣平淡到就像在描述他今天吃的晚飯:“我的意思是說,你殺了我父親,並沒有選擇第一時間逃跑,而是等到了七天之後,已經很小心了。就算你直接辭工,拿上你所有的行李,也不會有哪個管事的懷疑你,所以大可不必丟下你的那些東西,窮人不容易的。”
於平的麵龐上充滿驚恐,血色全無,他警惕的左右看了幾眼,發現附近沒有人,雙眼裏露出了凶光,反而向著唐麟逼近幾步。唐麟抬起右手,搖了搖食指:“你隻是個普通花匠,沒有練過半天武功,而且身體還不怎麽好。你覺得你麵對著一個自幼練武的唐門的八歲孩童,就一定能占到便宜嗎?何況,隻要你不能一下子把我弄死,讓我喊出聲來,那你就完蛋了。”
於平果然不敢再靠近。他的身體劇烈顫抖,挎在胳膊上的包袱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他進退兩難地後退兩步,又前進兩步,一時間手足無措。最後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臉色居然鎮靜了一些:“算了,我已經殺了第二個人,已經不虧了。麟少爺,請你叫人吧,你是無辜的,就算我能殺死你,我也沒法真的下手。”
唐麟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於平:“第二個?這麽說我父親已經不是你殺的第一個人了?你之前殺的是誰,也是唐門的嗎?”
於平咬緊牙關,並沒有回答。唐麟托著腮,陷入了思索:“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兩年多之前,靈尊派的碧生子也是莫名其妙稀裏糊塗地被自己的坐騎從馬背上顛下來,摔斷頸椎而死。這當中有一個巧合,那就是碧生子是我父親的好友,他們一共有七個好兄弟,都來自於所謂的名門大派,江湖上並稱‘風華七俊’——他就是你殺的第一個人吧?”
“請您不要再問了。”於平隻是不停地搖頭,“我殺死了你們唐家的人,就讓我償命好了。”
“為什麽要償命?”唐麟顯得有些驚奇,“我父親那樣的混蛋,死了就死了唄。”
於平不敢相信地望著唐麟,眼神裏卻顯出了一絲希望的光芒。唐麟笑了笑:“我說的是真話,並沒有騙你。但是我父親雖然是個混賬,我卻一直想著日後要親手殺他的,現在被你搶先一步,我還是有點不高興。”
“那……您的意思……”於平很是緊張,期期艾艾地問。
“你首先要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殺他,以及為什麽要殺掉碧生子?”唐麟說,“我必須要聽到實話,才能判斷我是不是可以信任你。”
“信任我?”於平不解。
唐麟站起身來,走到於平身邊。於平仍舊癱坐在地上,所以唐麟伸出手,正好能按在他的肩膀上。
“也許我也和你一樣,想要殺死這些人呢?”唐麟說,“我不知道你和他們到底有什麽仇恨,但是如果你現在死了,也不過是除掉了兩個仇人。可如果你和我合作,也許就能幹掉更多的仇人,那樣不好嗎?”
於平仍然顯得不敢相信。但他遲疑了一會兒之後,狠狠地一咬嘴唇,下唇上都被咬出了血。
“好吧,反正我也是死路一條,和你說了,興許還能有一點點生機。”於平說,“我想要殺的人,個個都是武林高手,一共有七個人,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風華七俊。”
“果然如此。”唐麟點點頭,“那你的誌向還真不小,這七個人已經被很多老家夥看作未來武林的希望了。他們是怎麽招惹你的?”
“招惹我?”於平淒涼地一笑,“他們怎麽招惹我的?不,他們沒有招惹我,他們隻是殺害了我所有的家人,所有的親人,所有的朋友。僅此而已。”
聽了這句話,就連唐麟都收起笑容,顯露出真正吃驚的表情。他問於平:“他們殺了那麽多人?一共有多少?”
“不算多,隻有七十一個人而已。”於平的眼眶裏閃動著淚光,“我們村裏一共有七十二個人,他們殺害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告訴我全部的經過。”唐麟說,“要下雨了,外麵冷,走,去我屋裏。我父母都死了,沒有人打擾我們。至於你告的假什麽的,我會想出說辭幫你圓掉。”
於是在那個秋雨蕭瑟的夜晚,失去了所有親人的於平坐在剛剛變成孤兒的唐麟房內,向唐麟講述了他的身世。於平隻是一個化名,他原本來自南疆,屬於一個小小的部落,全村一共隻有七十二口人。這個村子沿襲著古老的習俗,並不在平地上修建房屋,而是世代居住在山洞之中,依托洞穴修起竹樓,營建村落,在此繁衍。
於平在村民中腿腳靈活,體力悠長,於是經常負責全村的采買,由於路途遙遠崎嶇,通常一走就是好幾天。七年前一個初秋的下午,於平從數十裏外的市鎮采購食鹽歸來,還沒有靠近山洞,鼻子裏就聞到了隨風飄來的隱隱的焦臭味。他知道出事了,扔下裝著食鹽的背簍,狂奔回洞,發現洞口濃煙滾滾,皮肉燒焦的惡臭味撲麵而來。於平用一塊濕布捂住口鼻,冒著被熏昏悶死的風險不顧一切鑽進洞內,發現整個村子都已經被一把火燒成平地,廢墟裏到處是燒焦的屍體,毫無疑問都是村裏的親人們。
在極度的悲痛和震驚中,於平反而保持了頭腦的清醒,他顧不上收斂親人們的屍身,迅速離開山洞,以自幼培養的在山間狩獵的本能尋找凶手的蹤跡。他的決定是正確的,凶案還沒有發生太久,凶手們雖然刻意地消除了一些足跡,但畢竟不是常年在山野中生存的人,缺乏足夠的經驗,還是留下了足夠讓於平追蹤他們的蛛絲馬跡。那是七個行色匆匆的作中原人士打扮的年輕人,臉上的表情透露出兩種混合在一起的情緒:既有一種大功告成的深深得意,又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惶恐不安。雖然於平從來沒有學過武功,但是從這些人矯健的身姿和銳利的眼光,以及他們隨身的兵器,也能判斷出,這大概是幾個來自漢地的武術高手。
這七個人帶著一件很大的行李,用厚厚的布包裹著,似乎有點像人形。
於平跟蹤著他們來到十多裏地外的一座村莊,七個人帶著那件笨重的行李在那裏借宿了一宿。於平冒死偷聽了他們夜間的談話,才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原來這是七個中原武林中冉冉升起的後起之秀,時常一起結伴行走江湖,幹出了不少大事,被並稱為“風華七俊”。這一次他們來到南疆,是為了追殺一個很危險的大魔頭,名號是侵雲穀主。
這是一段被寫入武林史話的精彩篇章,後來的人們都知道,雖然侵雲穀主在正道武林對他的第一次圍剿中逃脫了,卻沒有能夠逃過若幹年後的第二次,最終帶回侵雲穀主的屍體的人,正是年輕無畏的風華七俊。但沒有人聽到過於平的講述,也就沒有人知道在這段華彩樂章中被掩蓋的血腥與罪惡。
於平偷聽到,這七位少俠雖然一路找到了侵雲穀主,並且發現他隻剩孤家寡人,躲藏在南疆路徑複雜的的洞穴中,卻並不敢出手正麵邀鬥,因為侵雲穀主的武功超越了常人所能達到的極限,他們完全沒有把握與他動手。於是他們經過激烈的商議,決定采取一種不太光明正大、不太俠氣的手段:從水源處下毒。盡管略顯卑鄙,但是殺死侵雲穀主所能帶來的巨大榮耀足以抵消一切,那是渴望揚名的少俠們無法抵禦的**。
他們這樣做了,果然令侵雲穀主身中劇毒,隻是魔尊的內功太過驚人,竟然強撐著不死,又經曆了一番垂死掙紮之後,才被風華七俊中的碧生子一劍殺死。但是七位年輕人卻在這一過程中發現了一樁噩夢一樣的事實:在魔尊所躲藏的山洞的下遊,竟然有著一個村莊,村莊裏居住著好幾十口人。他們在水源處下的毒順流而下,不隻讓侵雲穀主中毒,也毒殺了村裏的所有人。
事後他們去村裏清點了屍體,發現一共有七十一具之多。年輕人們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丹麓門的馮想以及摘星劍的龐遇之認為此事大違俠義道,即便是無心之失,也必須要稟明各自的師尊,領取責罰。唐門的唐淩霄則堅決反對,認為應當隱瞞此事,放火燒村也是他的所作所為。七個人各持己見,爭執不休,到了此刻在小村裏借宿時,仍然沒有停歇。但畢竟七十一條人命的事情實在太大,認為不應該昧著良心隱瞞的人占了多數,唐淩霄也不得不妥協。
於平搞清楚了這起悲劇發生的原因,也知道憑借自己的能力,這七個人隨便動動小指頭都能殺死他,想要正麵報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聽說過不少武林故事,在內心深處存有幻想,希望七人各自的門派能夠秉公處理,讓他們領受到足夠重的懲罰——在於平心目中,最好就是直接處死——那樣也算是對村裏人有了交代。
第二天,風華七俊離開南疆,各自踏上回歸門派的路途,擊殺魔尊的驚人消息也讓他們成為了江湖上最當紅的存在。於平跟隨著七人之一的靈尊派的碧生子回到黃山,在黃山當了一名挑夫,每天晚上睡在窩棚的稻草裏,等待著碧生子得到懲罰。
但足足等了一個月,似乎什麽懲罰都沒有。碧生子偶爾下山,很快回山,看上去一切如常。於平憋不住了,他趁著靈尊派招募雜工的機會,接下了這份報酬微薄的工作,踏入了靈尊派的大門,開始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又過了一些時日,他終於找到機會偷聽到了碧生子和他的師尊、靈尊派掌門人邢丹陽的對話,才明白過來,邢丹陽是怎麽處置碧生子的。
“我的好奇心都起來了。”聽到這裏的唐麟說,“他到底是怎麽做的?”
於平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按照我所偷聽到的那次對話,邢丹陽對這起悲劇怒不可遏,重重責罵了碧生子一頓,然後就給其餘六人所在門派的掌門都去了信,一齊商議如何懲戒風華七俊。最後他們得出的結論,著實讓我這樣的草民佩服不已。”
“到底是什麽結論?”唐麟有點兒不耐煩了。
於平看起來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七位掌門一致決定,罰風華七俊在未來的歲月裏多多行走江湖,多做一些善事,每個人至少要救二十條人命,這樣就能夠抵消他們在南疆犯下的罪孽了。”
唐麟瞠目結舌:“好家夥!好家夥!好家夥!這幫孫子真是正氣浩然到令人發指!”
“用我聽到的邢丹陽的原話:‘人死不能複生,那七十一位死者固然令人痛心,但倘若為此而讓你們給他們抵命,無非是徒增七條人命。現在罰你們去多多行善事,一個人救二十個人,七個人就能救下一百四十條人命,那是雙倍於你們害死的人,也就足以彌補了。想來那些死者泉下有知,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於平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段話。
“我覺得我明天後天都不用吃飯了。”唐麟喃喃地說,“我一直以為我對這個武林的偉大之處已經看得很透了,他們居然還能突破我的想象力,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從那一天起,於平對於武林的正義和公理有了極為通透的徹悟。他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而是決定用自己的方式來為死者複仇,那就是混入仇人所在的門派,想辦法設計某些看似意外的殺人場景。這件事說起來容易,真正完成起來其實困難重重,江湖子弟留在門派裏的時間原本就不太多,大多數時候都在外奔波,而他自己每天還有繁重的工作要完成。於平必須要在很有限的時間裏掌握對方的行動規律,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綻,設計可行並且不會被發現的殺人手段,在此過程中,隻要稍微被人注意到,就會前功盡棄並且給自己帶來生命危險。那種感覺,很像是在南疆的叢林裏設陷阱狩獵,也許獵物很快就能上鉤,也許無論怎麽等待都沒有結果。
他所采取的這種方式雖然極耗時間,也極耗心力,說不上到底應該算機巧還是笨拙,但對於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來說,也沒有太多其他的選擇。何況,對於於平來說,餘生原本也不再有其他多餘的意義,他剩餘的歲月隻為了複仇而活。
他足足耗費了好幾年的時間,才終於抓住一次機會,在碧生子的馬蹄鐵和馬鞍上做了手腳,令他在騎馬時從山澗上墜落,活活摔死。在那之後,他離開靈尊派,向西進入蜀地,等了半年時間,等到了唐門招收雜工,應聘進來做了花匠。
“難怪不得你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我父親的日常行為。”唐麟說,“不必緊張,你做得很隱秘,一般人是根本發現不了的。隻是碰巧我也在觀察他,所以我們倆才撞上了,如此而已,不然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留意到。”
“但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麽會那麽恨你的父親呢?”於平問,“他是我的仇人,但是是你的生身父親呀。”
“生身父親……”唐麟撇了撇嘴,“我可以告訴你,但前提是你值得我的信任。我想先問問你,如果今天我就這麽放過你了,讓你活著離開唐門,並且不會把你的事情說出去,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風華七俊如今剛剛被你殺掉兩個,你卻已經耗掉了七年的時光。接下來還有五個,也許一個比一個更艱難,你就準備這麽把一輩子的時間都搭進去嗎?”
“不然呢?”於平反問,“如果不做這件事,我活著還能做點什麽呢?”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真的殺掉了這七個人,就算是報仇了嗎?”唐麟說。
於平不解:“為什麽不算?就是他們下的毒啊。”
“沒錯,是他們下的毒。”唐麟說,“但是如果他們所在的門派足夠公正的話,這七個人現在應該已經替你的親人們償命了。你當然可以窮盡一生殺死風華七俊,但這樣什麽都改變不了。假如以後再發生同樣的事,那些公平而正義的師尊們仍然會說:‘瞧瞧你犯下了多大的罪孽!我命令你去做十件大好事來贖罪!’”
於平沉默了一會兒:“那你的意思是什麽?”
唐麟坐了下來,緩慢而清晰地說:“摧毀整個武林。”
一段更長時間的沉默。於平再度開口時,語氣裏充滿了疲憊感:“麟少爺,對我而言,你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了。也許你自己並不是開玩笑,但我隻是一個打獵采藥的南蠻,一個種花打雜的花匠,連唐門弟子的入門拳法都沒有打過,我不知道我有哪點本事能夠幫到你,去完成那麽不可能的一個目標。更何況……我還是認為我的仇人就是那七個人。整個武林什麽的,太遙遠了,和我沒有什麽關係。”
“沒有關係?你的七十一位親人和武林有關係嗎?離得夠遙遠嗎?他們為什麽會死?”唐麟說。“不過我不會勉強你。拿去吧,帶著你的包袱去殺第三個人吧。”
於平渾身一震,沒有再說話,接過他僅有的一點行李,轉身默默走出了房間,走進淒冷的雨夜。唐麟並沒有攔阻他。
半個月之後的一天清晨,唐麟去飯堂吃過了早飯,往回走的時候,在議事廳外的花圃裏又見到了於平。於平手裏拿著大剪子,正在汗流浹背地修剪著枝葉。兩人擦肩而過,彼此都沒有對看一眼。到了午餐時間,於平已經來到唐麟居住的小院裏,那是唐麟托他為自己院子裏的桂花樹施施肥。
“所以你最後還是想明白了?”唐麟在糞肥的臭氣中發問說。
“按照你上次答應我的,我想要先知道你的事。”於平說,“那樣我才能知道你的決心有多大。”
“很公平。我本來就打算告訴你,我之所以有這樣的目標,和我的母親有關。”
於平想了想:“我之前已經聽雜工們傳過閑話,說你母親被所有人叫做瘋婆娘,武功不高,但是特別喜歡管閑事,總是擋在別人的路上,半點也不招人喜歡。”
唐麟點點頭:“沒錯,她就是這樣,從來都不招人喜歡,但是說得確切一些,是不招唐家堡的人喜歡,是不招那些有頭有臉的武林人士的喜歡。風華七俊毒殺你的親人的時候,如果我母親在場,就一定會和他們糾纏到底,從唐門家主到靈尊派掌門,鬧騰個遍要求他們嚴懲凶手,絕不會讓他們輕飄飄地‘一個人救二十個人,七個人就能救下一百四十條人命’來了賬。”
於平小心地澆下一勺肥水,放下糞瓢,輕聲說:“可惜那時候她不在。”
唐麟靠在院子裏的一棵石榴樹上,雙眼望著天空:“我母親大概就是這樣的人,武林中人都希望她不在,但隻有那些普通人才知道,有她的時候有多麽好。當然了,我父親是不會知道的。”
“你母親的死是因為他嗎?”於平問。
“我母親是在三年前死的。”唐麟說,“你雖然不是武林中人,但畢竟一直在靈尊派裏待著,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桀驁不馴’段十三?”
於平點了點頭:“我知道,這個人的拳力能開碑裂石,靈尊派的丹鹿子就是被段十三打死的。聽靈尊派的雜工們跟我說,許多年前,段十三的師父被包括靈尊派在內的幾個武林門派冤枉了,說他殺了什麽什麽人,我也記不清名字了,反正是個正道中的大俠客,因此激起了公憤。但其實並沒有,那個大俠客並不是他的師父殺的。但他這個師父性情暴烈,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竟然當場自盡。段十三記住了這個仇,不過他沒有去和那些大門派正麵對抗,而是悄悄地暗殺,今天打死這個門派的一個人,明天打死那個門派的一個人。一旦被人注意到,他就銷聲匿跡躲起來,最長的一次甚至躲了有兩年,直到各大門派都放鬆警惕之後,他又再次現身,繼續殺人。我當時聽到的時候,覺得這個人做的事和我還有點兒像,都是一樣的既有決心,又能忍耐和等待。”
“但是你有沒有殺什麽不該殺的人?”唐麟問。
“沒有。”於平立刻回答,“我這輩子隻殺過兩個人,就是碧生子和你的父親唐淩霄。”
“這就是了。但是段十三和你可完全不一樣,他不管什麽冤有頭債有主,隻要是可能對他的複仇大業不利的人,不管青紅皂白,能殺就殺。他在對青陽宗進行報複的時候,打死了兩個去往後廚送柴火的普通鄉民,那是一對山民夫妻,兩口子一起被打死之後,家裏就隻剩六十多歲的瞎眼老母親和一個四歲的小孩了。段十三原本埋伏在後廚,想要偷襲進來的第一個青陽宗弟子,結果那名弟子帶著背柴的夫妻倆一起走進來,段十三害怕他們倆喊出聲來引來其他人,索性連他們一起殺了。”
“這件事情發生在很多年前,我母親當時還沒有出嫁,正好在那附近遊山玩水,知道了這件事。她想要找段十三,但是那麽多大門派都找不到,她也無能為力。一直到了四年前,段十三終於被天音派擒獲,天音派為此召開了武林大會,請來所有和段十三結下仇怨的幫會門派,在武林大會上,很多人都要求立即處死他,琉華齋的觀逸法師卻阻止了大家。原來他經過了多年的查訪,終於證明了當年段十三的師父是被冤枉的,那麽他所采取的複仇也就不算沒有道理了。而且段十三這麽多年來東躲西藏,活得像個野獸,本來也已經足夠慘了。他提議把段十三從此關在琉華齋裏,終身不得離開,由琉華齋的大師們教他佛法,以此感化他的戾氣。”
“觀逸法師在武林裏德高望重,人人敬仰,他都說出這樣的話了,而且保證段十三以後不會再在江湖上現身,大家自然隻能同意,何況段十三在師父的冤屈被洗清後,長跪於地痛哭流涕,這一幕也讓許多人起了惻隱之心。但就在那時候,跟隨著我父親一起去參加武林大會的我的母親雪曼卻跳了出來,講出了段十三殺死那對山民的事情,要求段十三殺人償命。”
“這番話說出來,所有人都有些尷尬。觀逸法師提出派人去那對山民的家裏,補償銀子,還可以把那個孤兒收留進名門正派,好好撫養,未來培養成一位有作為的俠客。母親冷冷地告訴觀逸法師,那夫妻倆的瞎眼老母,在聽到兒子兒媳的死訊後,悲痛過度,一口氣喘不上來,猝然離世;而那個年僅四歲的孩子,雖然由母親送到另一戶農家收養,但幾年前前去探望的時候,才知道那孩子失去父母後,性情變得古怪孤僻,某一天被山村裏的孩子欺淩侮辱,事後並沒有回家,而是在山間父母的墳墓前睡了一夜,感染風寒,幾天後病死了。”
“這話讓觀逸法師都沒有麵子了。我父親很生氣,覺得母親為了兩個無足輕重的鄉下愚民,竟然去當麵指摘觀逸法師,未免太過不懂事。眼見母親不依不饒,還要繼續糾纏,他氣得重重給了母親一記耳光,又點了她的穴道,把她強行帶走。”
於平皺起了眉頭:“你的母親沒有錯。他不該這麽做。後來呢?你說你母親脾氣很不好,後來一定會找你父親的麻煩吧?”
“當然會找,但是又有什麽用呢?”自從兩個人相識以來,唐麟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悲傷的神情,“他們的婚姻是政治聯姻,家族不會允許她離婚的。而我的父親,一個冷酷而又野心勃勃的人,肯定也不會願意自己的妻子總是給他惹禍。總而言之,一年過後,母親染上重病,鬱鬱而終。我那時候年紀還太小,無從判斷她是真的病死的,還是中間有些什麽其他的古怪。當然,現在我認識了你,可以求你去替我掘墓驗屍,但仔細想想,並沒有這個必要。她是病死的也好,是被我父親陰謀害死的也好,都不重要,因為無論是哪一種,這筆賬都要算到父親頭上。”
於平聽完唐麟的講述,把桶裏的最後一點糞水澆到樹下,喘了口氣:“這樣的話,你的所作所為我就都明白了。作為一個隻有八歲的孩子,你的心智實在讓我感到害怕,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我想通了,決定幫助你。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最後得出了一個未必是對的、但至少在現在可以說服我的理由:雖然直接下毒殺害我的親人的是風華七俊,但這個世上絕對不隻有風華七俊。我不想讓更多的人像我這樣失去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