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唐麟,唐家堡多年來的股肱之臣,唐門家主唐一一最信任的得力臂助,竟然在翠峰劍派掌門大典之後殺害了唐一一剛剛收下的外姓弟子田海南,這件事迅速成為了整個江湖熱議的話題。唐門並沒有對外發表任何說法,一行人默默返程,把唐麟帶回了唐家堡。
這次令人意想不到的門派內的自相殘殺,不僅僅是讓唐門損失了一名前途光明的優秀青年弟子,更重要的在於,讓這個處於江湖霸主地位的門派大大丟了麵子,一時間淪為笑柄。人們即便不敢公開當麵譏嘲唐門,背地裏的冷嘲熱諷卻肯定少不了,畢竟唐門樹大招風,忍氣吞聲了這麽多年的江湖人都巴不得能看到他們的熱鬧。
一回到唐家堡,唐一一就下令把唐麟關進了地牢。兩天之後,她開始了審問,唐麟卻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拒絕回答她的任何問題。
“這麽說吧,我殺死這個小子,隻是一時頭腦發熱,臨時起意。”唐麟說,“不過我要做的事情,原本已經做的差不多了,雖然頭腦發熱了這麽一下下,倒也不至於影響我的計劃。”
“為什麽會頭腦發熱?”唐一一問,“你的計劃又是什麽?”
唐麟笑意更濃:“一一,從小時候開始,你就是我心目中唐家堡最聰明的人,當然,僅次於我。現在我根本不在乎你怎麽處置我,哪怕你立即把我處死,又或者想方設法用各種各樣的酷刑來折磨我,我都不會在意,你也應該清楚,任何酷刑對我都不會有用。所以你我二人不妨在我死之前來一場賭賽吧,你如果猜到了我為什麽要殺田海南,那我知無不言,你想要知道什麽我就答什麽。反過來,如果你連這麽一點小事都做不到,那我就什麽也不會告訴你,讓這個謎團一直陪你到進棺材。”
“賭了。”唐一一毫不猶豫,向唐麟伸出手掌。
唐門斥候們的辦事效率一向很高,何況這一次是掌門人親自直接下令。短短幾天後,和田海南以及整個飛翼針世家有關的資料就堆疊了厚厚的一摞,全部放在唐一一的桌上。唐一一幾乎是不眠不休地連續看了三四天,如果現在把各種木雕工具交給她,她完全可以把田海南祖宗十八代的雕像都雕刻出來。
但她卻找不到這些資料中和唐麟的足夠有說服力的交集。唐麟年少時確實挑戰過許多武林高手,但這其中既不包括田勝利,也不包括田子清。事實上,因為飛翼針一直是唐門想要招納的門派,唐門始終在避免和他們發生什麽直接衝突。
而唐麟斷臂之後,就不再在武林中去挑戰什麽高手了,他心甘情願地接受了斥候的新身份,每年有一大半時間都在唐家堡之外奔波,為唐門刺探情報和處理事務,變得相當低調。這幾十年來,唐門子弟們無可避免地四處惹是生非,但這其中並不包括唐麟。
找不到唐麟和田海南祖宗十八代的直接聯係,唐一一又把視線轉向了這祖宗十八代本身,卻依然不太得要領。飛翼針是一個武學家傳的極小的門派,一向人丁單薄,從來不敢惹是生非,唯一招惹到的對頭可能就是那位被偷了內功秘籍的紫雲道人。但紫雲道人和唐麟之間並沒有什麽關聯,要說唐麟為了替紫雲道人出氣,於是在幾十年後殺掉偷書的田子清的孫子,實在太過牽強。
田海南本人倒是一向性情衝動,在武林中偶爾會和他人發生齟齬,出手也不太知道輕重。但他畢竟還是清楚不能輕易殺人或者重傷他人,在唐門能查到的幾起個案中,最多也就是把別人打成輕傷,受傷者事後全都徹底痊愈,既沒有死人,也沒有留下傷殘。要說唐麟為了這樣江湖上司空見慣的小衝突小糾紛,就去用如此殘忍的方法殺害田海南為人出氣,也不大說得通。
果然,唐麟一定是猜到我無法尋找到他和田海南的關係,才如此有恃無恐地和我打賭。唐一一很是氣悶地想。唐麟無疑清楚,自己犯下了這樣的重罪之後,按照唐門門規是一定會被處死的,所以他幹脆在死前和唐一一開上這麽一個玩笑,把這位幾十年的好朋友好好地戲弄一番,這樣在九泉之下都能壞笑出聲。
而相比起田海南的死,唐一一更加關心的是,唐麟為什麽會背叛唐門,這些年又究竟在謀劃什麽。她派人徹查了這三十年來唐麟的任務記錄,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這個人真的是一直盡心盡力為唐門辦事。可以說,唐門能擁有如今獨步武林的超然地位,唐麟在其中是有大功的。再細想唐門曆年來遇到的各種風波,似乎唐麟在其中都是起到正向的作用,替唐門解決了不少棘手的難題。
那他到底背叛了些什麽?唐一一困惑不已。除了殺死田海南這一突發事件之外,唐麟在唐門的地位完全沒有任何破綻,簡直當得起鞠躬盡瘁四個字。所以他所謂的目標究竟是什麽?
唐一一想呀想呀,覺得自己的腦袋也要像當年的丁昔那樣直接爆開了,終於因為疲累過度,趴在桌上就睡著了。奇怪的是,人們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這些日子以來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唐麟和田海南身上,最後進入的夢境卻和這件事情沒有半點關聯。她很突兀地夢見了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藍天潢的夫人皇甫思嫣。
在夢裏,皇甫思嫣的麵容基本就是成熟許多的藍瑾的臉。她和傳說中一樣溫柔親切,一點兒也沒有因為唐一一和藍天潢的過往而對她有什麽不敬。兩個人好像親親熱熱地拉著手說了許多話,但唐一一一句也記不起來。隻是到了最後醒來的時候,藍夫人說的最後一句話始終在耳邊回響,十分清晰。
“感情的事情永遠是說不清的。”皇甫思嫣對唐一一說,“隻有當局者才知道裏麵的酸甜苦辣。”
唐一一看了一下桌上的沙漏時鍾,其實自己隻睡了一個多時辰。但夢裏的這最後一句話卻讓她睡意全無,總覺得這句話很重要,似乎指向了什麽特殊的地方。
感情的事情!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在江湖仇殺的圈子裏轉來轉去,試圖以此來分析唐麟的動機,但看來這樣常規的思路並不能找到結果。萬一這當中牽涉到說不清道不明的、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能夠讓人忽而生忽而死的熾烈的情感呢?
她進一步想到,那一天田海南對金環門的襲擊,除了造成掌門人袁冬雨的腰傷之外,還傷害到了其他的幾位女弟子。從袁冬雨到那幾位受傷的金環門弟子,其中會不會就有哪一位和唐麟有點兒什麽旁人不知道的關係呢?
她立刻招來在門外隨時聽候調遣的弟子,命令他們給斥候傳令,馬上搜羅當天田海南刺殺袁冬雨時的詳細資料。
“越詳細越好。”唐一一吩咐說,“最好能具體到田海南的每一個動作,以及受傷的每一個金環門門人的資料。”
然後她就跳上床,呼呼大睡起來。
幾天之後,一疊最新的資料被送回唐門,唐一一精神飽滿地手捧著鍾含秀為她沏好的熱茶,翻開了第一頁紙。在簡單羅列了刺殺發生的具體時間和地點之後,就是她最為關心的田海南出手的詳細經過。
“其時金環門一行人在狹窄的山道上一字排開,除了掌門人袁冬雨乘坐轎子之外,其餘六名門人都騎馬,還有一輛運送行李的馬車。走在隊伍最前方的依次是湯婉如、呂燕和金柔,然後是袁冬雨所乘的轎子。轎子後麵是杜芳、鄭引娣、陳音,再其後是行李車。田海南埋伏在高處,等待隊列走到他的身下時,用飛翼針的獨門暗器手法‘七月流火’一次射出了數十枚毒針。”
“田海南應當是認為自己沒有能力直接擊殺袁冬雨,所以他采取的策略是盡可能在狹窄的山路上令隊伍產生混亂,想辦法讓袁冬雨摔下去。所以他射向幾名女弟子的毒針主要是攻擊她們的坐騎,導致呂燕和杜芳落馬摔傷,陳音中了兩枚毒針,但未及要害。金柔並未受傷,但是坐騎受驚嚴重,後蹄踢中了轎子前側的轎夫,令整台轎子失去平衡,兩名轎夫連同轎子一起滾下山崖,但袁冬雨及時從轎子裏躍出,摔落在一棵鬆樹上,腰部受傷。拉行李車的馬匹也因為受驚而試圖轉向,使得整輛車連同車夫也摔入深穀。”
唐一一看著這些文字,想象著當時的情景,心裏揣測著:這一場刺殺令三名女弟子受傷,還要加上袁冬雨,這四個人當中,到底是哪一個有可能和唐麟產生什麽聯係呢?看來還需要仔細看看這四個人的資料,從她們的個人經曆裏進行分析……
等一等!
唐一一手裏的茶杯一下子掉在地上,飛濺的茶水燙傷了她的腳踝,但她卻恍然不覺,一把抓起這張紙,湊在眼前仔仔細細地看,就好像上麵有什麽上古秘籍的藏寶圖。她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忽然間明白了一切。
原來是這樣,唐一一想,唐麟的逆鱗原來出在這裏。
她又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裏麵的事情就半點也不簡單了。有太多太多的東西需要去挖掘。盡管唐麟已經答應了,隻要她解開唐麟謀害田海南之謎,他就把一切都告訴唐一一,但唐一一內心的驕傲讓她更希望能夠自己把這一切都調查清楚。回想起來,在過去的幾十年裏,她就像傻子一樣被唐麟愚弄,那麽現在,她不能讓唐麟帶著這樣的優越感含笑赴死。
唐一一要向唐麟證明,她絕不是唐家堡裏僅次於唐麟的聰明人。她一定比唐麟更聰明。
不知不覺四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川西已經進入了盛夏。在一個連夏蟬都能熱死的下午,唐一一在刑堂提審了唐麟,一見到唐麟她就笑了起來。在這段時間裏,唐一一給了唐麟不錯的優待,至少飲食水準不錯,以至於不再四處奔波的他整整胖出來一圈。
“瞧瞧,我都被你養成一頭豬了。”唐麟用戴著鐐銬的手叮當作響地拍了拍自己的肚腩,“怎麽了,那麽簡單的一個問題,居然耗掉了你小半年的時間?你不會打算把我關到壽終正寢吧?”
說完這句話,他的目光和唐一一相接,臉上譏嘲的笑容驟然消失了。他發現唐一一的雙眸裏沒有勝利的喜悅,也沒有對背叛者的憤怒,而是充滿了一種悲憫,一種仿佛能穿透他的靈魂的悲憫。唐麟搖了搖頭:“看來你這段時間並不隻是搞清楚了那個小問題。”
“我已經弄明白了大部分的事實。”唐一一說,“但是當中的許多細節,還是需要你這個當事人親口講述才能說得清楚。至少,我知道了你為什麽要殺田海南,知道了你和老花匠於平之間有著親密的關係,也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和你的母親有很大的關聯。”
聽到唐一一提到自己的母親,唐麟的臉色陡然大變,身子也禁不住顫抖了一下。唐一一接著說:“我還知道,你的斷臂並不是出自意外,而是你向藍天潢請求的,目的是去除掉裏麵無法治愈的毒蠱而又能自圓其說。我同樣知道,唐靜其實是替你而死的,因為你在南疆冒用了他的名字。”
她雙目中的悲憫猛然換成了極度的仇恨:“但我最不能原諒你的,是你殺了桑隱溪,為了這一點,我會把你千刀萬剮。”
唐麟長出了一口氣:“你隨時都可以把我千刀萬剮,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但在此之前,我還欠你一些解釋,以及我也很好奇,你是怎麽查出這一切的。看來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
唐一一冷笑一聲:“很簡單,一切都開始於田海南的那次刺殺。我原本以為是金環門的傷者裏有你的什麽老相好,所以你才會對他出手,但當仔細看了刺殺的經過之後,我終於注意到了那個所有人都忽視了的重點。我甚至於能夠想象出你當時的憤怒——畢竟那是在場所有武人所犯下的大錯誤,也包括自作聰明的我在內。”
唐一一的臉上有一種真誠的懊悔和歉疚,唐麟不動聲色,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唐一一拿出那張已經被她翻看過無數次、連顏色都開始變黃的紙頁,輕歎一聲:“那一天,所有人都在說,這起刺殺其實是壞事變成好事。因為袁冬雨和她的幾位弟子都隻是受傷而已,傷得也不重,事態並沒有到無可挽回,卻最終揭穿了一樁懸案的真相,讓一對義母和義子重歸於好,讓唐門得到了一個前途無量的新人,還讓整個江湖都認識了一位有孝心、有擔當、有骨氣的大好青年。我們歡歌笑語,豪氣幹雲,希望這樣令人感動的美事在江湖上出現得越多越好,卻獨獨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或者說,一直以來,這些東西都被我們視而不見。”
這番話說得連其他在場的唐門弟子和長老們都好奇起來,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忽視了些什麽。
唐一一用手指輕點著手上的紙張:“那一天並不是真的沒有死人。替袁冬雨抬轎子的兩位轎夫,還有行李車上的馬車夫,一共有三個人被打下山崖,屍骨無存。但在整個武林的歡慶聲中,這三個人就好像不存在一樣。這就是我們的錯,也是讓一向睿智冷靜的你‘頭腦發熱’、決定殺死田海南的原因。”
“我說得對嗎?”唐一一放下紙頁,走到唐麟身前,直視著他的眼睛。唐麟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或者搖頭,但是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唐一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示意弟子給唐麟一張椅子,接著說:“想通了這一點之後,我就開始仔細回想你過去在唐門的所作所為,漸漸發現了更多的疑點。而田海南的死給了我更多的提示。他的武功當然不如你,但如果正麵對敵,也不太可能像那樣完全沒有半點還手之力,不過很顯然,你以唐門長輩的身份找他談話,讓他根本沒有戒心,這才能夠一擊得手。從這一點上,你猜我想到了什麽?”
“桑隱溪的死。”唐麟平靜地回答。
“不錯,桑隱溪的武功我心知肚明,在唐門是可以排進前三的,在整個武林也絕不會落出前十,能那樣輕易地殺死他的人,肯定也是他的熟人,而且是武功高強的熟人。”唐一一說,“其實當時我就隱隱約約想到過你,畢竟你和桑隱溪同時被派出去,沒有人能掌握你的行蹤,你完全可以借故去找他,然後趁他不備進行偷襲。隻是那麽多年來你一直盡心竭力為唐門辦事,我確實想不到你殺他的理由。”
“但在我殺了田海南之後,你就能確定了。”
“那件事情的起因,是丹麓門和天極門之間的火並,卻因為有人使用了唐門暗器去刺殺丹麓門的向景明,於是我們不得不介入。也正是在那段時間,我發現了花匠於平竟然一直在悄悄收集唐門的各種各樣的資料,記錄之詳盡令我驚訝。雖然他什麽也不肯說,最後甚至選擇了自盡,但我還是沒能把他和你聯係到一起。隻是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於平死後不久,黃其略就偃旗息鼓。當時有人猜測是我偷偷抓住了黃其略的什麽把柄,其實並不是,我自己也不明所以。現在想想,威脅他的應該是你,用的就是將近四十年前的那件事。”
唐麟點點頭:“沒錯。那時候你像發了瘋一樣把唐門弟子派往各地,試探各個門派的機密,我很擔心你查出那件事,並因此最終牽連到我身上。所以我才會去威脅他。他不會願意那件事為外界所知的。但聽你的口氣,你已經知道。”
“我知道。就是那件事,改變了於平,推動了你,最後像滾雪球一樣,改變了我,改變了唐門,改變了現在的武林。”
執劍長老和其他在場的唐門長老、弟子靜靜地在一旁聽著唐一一和唐麟的對話,就像在聽著兩個人互相打啞謎。尤其令他們好奇的是兩人反複提到的接近四十年前的“那件事”,實在不知道指的是什麽。但唐門嚴格的門規讓他們甚至沒有在臉上表現出這種好奇,隻是默默地站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任何人出言打岔詢問。
倒是唐一一善解人意:“你們一定聽得心裏很癢癢吧?我也說得有點累了,不妨給唐麟一點茶水,讓他親口把他這一生的事跡都給你們講述一下吧。不過我先要問問你們,你們知不知道唐麟的父母是誰?唐麟的雙親,尤其是他的母親,再加上那個花匠於平,就是讓唐麟成為今天坐在你們麵前的這個人的三位關鍵人物。”
年紀稍微輕一些的弟子們麵麵相覷。對他們而言,唐麟是一位比他們年長許多的唐門高手,他們也並不會刻意去打聽他的身世。倒是執劍長老開了口:“唐麟的父親唐淩霄,是當年武林中很有前途的青年高手,可惜英年早逝。唐麟的母親雪曼,去世也很早。”
唐一一悠悠地看了執劍長老一眼:“你說到唐淩霄的時候,會誇一句他是當年的高手。那麽雪曼呢?為什麽不提一句她的事跡?”
執劍長老有點尷尬,但是看了看唐一一堅持的眼神,隻能無奈地繼續說:“雪曼是安慶雪家的女兒,是因為唐門和雪家的聯姻才嫁到唐家堡來的。不過,她在唐家堡……在唐家堡……不怎麽……”
“還是我來替你說吧。”唐麟打斷了他,“我的母親雪曼,當年在唐家堡十分不受歡迎。她武功平平,卻性烈如火,喜歡到處管閑事,很多人直接就叫她‘瘋婆娘’。她卻還挺喜歡這個綽號。”
“但你們一定能想到,我父親肯定是不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