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整個武林就像是一條桀驁不馴卻又離不開肉骨頭的狗,和主人經過了漫長的撕扯磨合之後,終於宣布妥協。雖然這樣的妥協在表麵上仍舊不失傲氣,仍然時不時要高昂起頭,露出尖牙吠叫兩聲,但總體而言,已經算是承認了主人的統治。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川西的唐一一,很難得地出了一趟遠門,踏入了泰山地界。她收到了翠峰劍派的請柬,參加他們的掌門就任大典。翠峰劍派原本在山西翠峰山,但選址不太好,撞上過幾次泥石流,幸好沒有鬧出人命,後來到了藍天潢的師父寧肅執掌門派的時代,索性舉派搬遷到了泰山,隻是保留了過去的門派名。

這樣的邀請毫無疑問是一種善意的釋放,尤其是這份善意來自於名門正派中最受推崇的翠峰劍派,更能說明某些問題。但唐一一收下請柬後,有些猶豫不決,沒有考慮清楚到底是應該自己親自前往,還是派一名唐門的長老代替自己去。

“我覺得你應該去。”唐青山對唐一一說,“以翠峰劍派的地位,有頭有臉的大門派大人物基本都會出席。隻要你也出現在翠峰劍派的地盤上,和他們的掌門人麵對麵說一會兒話,基本就算是翠峰劍派當著天下武林承認了唐門目前的地位。翠峰劍派都做出表率了,其他門派自然更沒有什麽話說。”

“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唐一一說,“我隻是覺得,這個舉動其他方麵都很好,就是有一點小小的壞處。”

唐青山一愣:“什麽壞處?”

“那樣會顯得我太友善了。”唐一一回答,“如果說在過去這十多年裏,我從和武林同仁們打交道的過程中得到了什麽教訓的話,那就是不能太親和,太友善。總要保持一點若即若離的距離,讓他們感受到一點害怕,讓他們覺得我在和他們拱手施禮的時候、袖子裏還隨時藏著一把匕首,才是真正的相處之道。”

“我還以為你是在說男女之間的相處之道。”唐青山笑了起來。

“我沒有和男人相處過。”唐一一板著臉說。

唐青山點了點頭:“其實你說得也有道理。所謂的霸主,都是很難拿捏尺度的,施壓太過會激起反抗,施壓太少又鎮不住人。那你自己拿捏吧。”

“說起來,翠峰劍派換掌門也就是六七年的時間吧?怎麽會那麽快又要換了?新掌門是什麽人?”

“你也知道,現任掌門人臧珂鴻本來就是當年藍天潢不管不顧一定要退位歸隱,沒有辦法才接任的掌門。他原本誌不在此,現在有了優秀的接班人,雖然稍微有點兒出格,還是趕緊抓住機會讓位了。”

“有點出格?怎麽個出格法?”唐一一問。

“太年輕了啊。”唐青山說,“這位即將接任的藍大掌門,還沒年滿二十二歲呢,別說是翠峰劍派了,在過去的五十年裏,除了家族血緣相傳的情況之外——比如你父親,比如韓玉聰——江湖上的各大門派裏,從來沒有過那麽年輕的掌門。”

唐一一眉毛輕輕一挑:“藍大掌門?還沒滿二十二歲?你的意思是說,藍水長這個小鬼和他爹一樣,也要當翠峰劍派的掌門了?”

“就是他。”唐青山點頭,“不過隻有你這樣曾經和藍天潢有交情的人,才敢叫他小鬼。我要是遇上他,也得尊稱一聲藍少俠。”

唐一一想了想:“這我可真沒想到,新掌門竟然是他……既然這樣,如你所言,衝著我和藍少俠他爹的交情,我就去一趟泰山吧。”

翠峰劍派的新任掌門藍水長,就是藍天潢的長子。七年前,藍天潢和夫人去往嶺南隱居,從此退出江湖,並沒有要求兒女同往,於是時年十五歲的兒子藍水長和十二歲的女兒藍瑾都留在了門派內。轉眼七年過去,藍水長在武林中聲名鵲起,人人提到他都要翹起大拇指,讚一聲“虎父無犬子”。二十二歲的年齡擔當翠峰劍派這樣的名門大派的掌門人,的確顯得有些不夠嚴肅,但這似乎也從另一個角度表明了如今的武林人士對唐門的態度:假如真的還要下定決心和唐門硬扛到底,那要麽會選擇年紀較大、有名望有經驗的耆宿,要麽會選擇如藍天潢那樣年富力強的中生代。如今翠峰劍派選擇了藍水長,大概也就意味著,他們並沒有太多去考慮唐門的事情了。

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在武林的年輕後輩中,藍水長的消息也總是能讓唐一一多看兩眼。她知道藍水長在很多方麵都幾乎就是第二個藍天潢,武功、處事、機變等等都不遜色於乃父,但有一點最大的不同之處,那就是他從來沒有把天下第一作為自己的目標,至少沒有公開這麽說。但唐一一從來沒有真正見過藍水長,對於她而言,下屬們呈遞上來的文字資料總像是隔了一層麵紗,並不能從這些他者的描述中勾勒出一個人的真實麵貌。她也有些好奇,想要知道這個優秀的兒子和他優秀的老子之間到底有什麽不同。

去往山東的路途漫漫,盡管有弟子們和鍾含秀的悉心照料,唐一一還是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如年輕時那麽經折騰。道路上的顛簸讓她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發酸,即便晚上躺在最好的客棧最豪華的房間裏,也會經常睡不好覺,總覺得枕頭要麽高了要麽矮了,床要麽軟了要麽硬了。回想起當年一次次出遠門為唐門完成任務的時候,住著形形色色的便宜小旅店,甚至於有時候就隨便在山洞裏、樹叢中露宿,卻也能身子一放平就開始打呼嚕。

“一想到往回走還要再吃一遍同樣的苦,我就恨不得直接拜藍水長為師、從此賴在泰山不走了。”唐一一哼哼唧唧地對唐麟說。

“那樣輩分就徹底亂了……看來你這掌門的日子還是過得太舒服了。”唐麟說,“我年紀還比你大幾歲呢,四川到山東這樣的裏程,每年都得跑好幾次。”

“要不然我們倆換?你來替我每天熬夜開會動腦子,我去出門跑。”

唐門一行人從唐家堡出發時,唐麟照例在外地,但當隊伍踏入山東地界時,他正好在山西,接到傳書後趕來會合,和唐一一一同上泰山。唐麟和藍天潢少年時本來是好友,但在那一次比武斷臂事件之後,兩人極少碰麵,即便見麵也隻是尷尬地簡單點頭致意,然後借故分開。但時光荏苒,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藍天潢都從江湖上消失了,唐麟也不再會介意去見一見老朋友的兒子。

藍水長親自來到山門外迎接,顯得誠意十足。唐一一第一次認真打量了這位藍天潢的骨血。他的眉目和鼻子都酷似藍天潢,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但臉型要瘦削秀氣一些,比起藍天潢,少了幾分粗獷的英氣,卻多了幾分齊修那樣的俊美。唐一一猜想這一部分應該是來自於他的母親,可見素未謀麵的三小姐的確是位美人。

皇甫思嫣已經在兩年前病逝。

藍水長顯然很了解唐一一的性格,在表達完掌門禮節應有的尊重後,同唐一一說起話來顯得親近隨意,更多地體現出故人之子的情誼,而不是大派掌門間的惺惺客套,這讓她覺得很舒服。雖然年紀輕輕,但是成熟,穩重又不失隨和,有大將之風,唐一一在心裏評價著,那些認為他過於年輕不適合接任大派掌門的人,肯定是看走眼了。

“兒子接任掌門這麽大的事情,你爹也不肯來嗎?”唐一一問。

“畢竟接任掌門也算是江湖事務。”藍水長回答,“何況來到泰山,又要見到太多的江湖故人,對於他現在平靜的心境也是一種破壞。”

唐一一心裏突的一跳,但看見藍水長的表情並無異樣,知道這句話並非特指她。藍水長接著說:“不妨事的,兩個月後我會有一趟去南方的行程,正好去嶺南探望他。”

“那就請替我給你母親上一炷香。”唐一一說,“在我們年輕的那個年月,武林裏亂紛紛的事情太多,我一直無緣拜會她,想想實在是很遺憾。”

“稍晚一點兒您見到我妹妹,就知道我娘大概的容貌了——我爹一直說她從小就酷肖其母。”藍水長說到這裏,搔了搔頭皮:“這個丫頭不知道又跑到哪兒瘋去了,我本來讓她幫忙接待賓朋的。真是抱歉,從小就那麽頑皮,我爹說……”

藍水長忽然住口,臉上的神情略顯有些尷尬,唐一一微笑著拍拍她肩膀:“你爹說她這一點倒是很像我,對不對?他沒說錯,要說頑皮胡鬧的話,我年輕的時候可是行家,你妹妹未必比得上我。”

幾天後,各大門派的貴賓陸陸續續到齊了,翠峰劍派安排了一個盛大的晚宴。宴席上觥籌交錯,各種各樣的武林名宿、大俠、後起之秀臉上帶著歡樂的笑容,彼此敬酒致意問候,即便是那些有宿仇的人,也必須要暫時放下過去的梁子,至少在表麵上不要起衝突,整個氣氛一片祥和,像廟會一樣熱鬧非凡。

人們看向唐一一一行人的眼光依然顯得有些不自然,但都有所收斂,尤其是幾個名門大派的領袖,幾乎是以一種做出表率的姿態紛紛主動向唐一一敬酒。唐一一自然也表現得謙和有禮,和大家談笑風生,仿佛唐家堡在武林中對其他門派的威脅與傾軋是不存在的,這麽多年來被唐門子弟搶走的地盤、殺死的人命也是不存在的。

這就是武林,這就是江湖,唐一一在心裏自嘲地想著,雖然大家的心裏恐怕都當我是惹不起的女魔頭,表麵上卻顯得我是個冰魂雪魄的聖人。

她甚至還重逢了丹麓門前任掌門黃其略。當年黃其略堅定地試圖遏製唐門,最後卻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幾年之後索性把掌門之位也讓了出去,這一次來到泰山的身份隻是和翠峰劍派多年交好的老朋友。此時的黃其略,已近風燭殘年,雙目顯出渾濁失神的老態。他昏花的老眼掃過唐一一,停頓了一下,隨即扭轉身子走開,去和紫風軒的上官丹鳳寒暄。唐一一想,這個已經蒼老如枯朽的胡楊樹的老人,竟然代表了武林最後的倔強。雖然她對黃其略曾有的仰慕早已煙消雲散,尤其痛恨他驅逐了齊修,但此時此刻,居然隱隱從心底生出了一點敬意。

大典的前一天清晨,發生了一樁意外的插曲。來自青海的金環門一行人,在靈岩寺附近的山道上遭遇了暗器伏擊,坐在轎子裏的金環門掌門袁冬雨被連人帶轎子一起打下山崖,身後運送行李的行李車也被受驚的馬匹帶著一起翻下山穀。不過總算袁冬雨武功高強,外加命大,在轎子翻覆的一刹那運起輕功跳了出去,然後無巧不巧落在山崖上一棵從崖縫間探出頭的鬆樹上,隻是摔傷了腰,其餘隨行弟子長老也都最多受了輕傷。

袁冬雨是受翠峰劍派所邀前來泰山觀禮的,按照約定俗成的江湖道義,不應該在這樣的場合進行任何複仇廝殺行為。既然有人選擇在這種時候對她下手,就等同於向整個翠峰劍派挑釁。即將在第二天讓出掌門之位的掌門人臧珂鴻立即飛鴿傳書,命令泰山下的弟子們攔截凶手,已經抵達的各大派賓客也義憤填膺,紛紛派出得力弟子相助,唐一一也讓經驗豐富的唐麟前去幫忙,終於趕在黃昏之前抓住了這名膽大包天破壞江湖規矩的刺殺者。

唐一一認出了這名年輕的刺殺者,此人名叫田海南,是瀘州飛翼針的傳人,今年不過二十一二歲,差不多和藍水長同齡,卻一臉滄桑的大胡子,看上去像四十歲。唐一一曾經在四年前的那次川內掌門人聚會上見過田海南,那時候他跟在自己的父親田勝利身邊,雖然隻有十八歲,就已經是這一臉大胡子了。

“這個孩子給我的印象不錯。”當時唐一一對隨她同去的唐青山說,“有些凶狠,有些莽撞,但講道理、講義氣,耿直可愛,而且暗器手法也不錯。飛翼針現在就剩這父子兩人了,要是什麽時候能把他們收入唐門,倒是不錯。”

但說完這話沒過多久,正當壯年的田勝利就死了,死因不詳。在那之後,田海南也不知所蹤,而現在,唐一一大致可以猜測到,殺死田勝利的人正是金環門掌門袁冬雨。

田海南被點了穴道,跪在地上,雖然渾身是傷,但眼神卻依舊桀驁,始終努力挺起脖子。

“我知道我壞了江湖規矩,不應該借著翠峰劍派的掌門大典殺人尋仇,所以你們現在處決我,我沒有任何二話。”田海南平靜地說,“隻恨我功夫不到家,沒能為我爹報仇,希望袁姨袁大掌門多福多壽,至少再等我十八年。”

袁冬雨和田家一直交好,所以田海南稱呼她為袁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