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唐豹坐在爐火邊,把一杯剛剛溫好的參酒倒進喉嚨裏,跳躍的火光映照出他臉上滿意的微笑。這時候的蜀地已經春暖花開,長白山的冬雪卻還沒有完全融解,唐豹最喜歡在每年的這個季節裏來探望他的情人南玉兒。

“不冷不熱剛剛好,溫酒和壁爐剛剛好,美人也剛剛好。”唐豹如是說。

南玉兒溫柔地笑笑,轉身走進廚房,去看鐵鍋裏的山雞燉得怎麽樣。

唐豹沒有辦法娶南玉兒為妻,因為他早已婚娶,原配夫人是赫赫有名的福州陸家的二小姐。身為唐門中武功和地位都排行前列的高手,衝著唐門和福州陸家的聯盟關係,他無論如何不能在明麵上做出得罪夫人——也就相當於得罪了陸家——的事兒,所以和南玉兒的私情隻能始終隱藏著。好在他一直打理著唐門在東北一帶的生意,因此每年都有一到兩次機會出遠門,和南玉兒享受一下相處的時光。而且南玉兒知情識趣,從來不向唐豹提出過分的要求,更不會強求什麽名分。

“你每年來看我一次,陪我住上一個月,我就很知足啦。”南玉兒說。

“可惜今年來得太晚。”唐豹說,“事情太多了。”

南玉兒點了點頭:“我聽說了。你們在和好幾個門派開戰,雖然還不是大規模的全麵衝突,但是今天打一架,明天打一架,也夠你們受的了。”

“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唐豹回答:“兵來將擋。他們要在唐門的頭上動土,唐門也不會輕易讓他們如願。”

南玉兒有些憂鬱地看著自己的情人:“看上去,你好像還很喜歡這樣的局勢。”

唐豹笑了笑:“這本來就是唐門應有的局麵。要做天下第一的門派,怎麽能成天畏畏縮縮一團和氣?家主過去就是思慮太多,顧這顧那的,現在真的開戰了,也許她才會發現:打架死人也不過如此,唐門終究是要走上這條路的。”

南玉兒沉默了一陣子,發絲微微動了動,像是想要點頭,又像是想要搖頭:“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我不是很明白。也許是因為我爹就是因為江湖上的事情才被人殺死的,所以我……有點害怕。但是你想要做的事,我不會攔著。”

唐豹伸出手,握住了藍玉兒的手掌:“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總是不會用自己的想法來束縛我。”

南玉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抽出自己有點發涼的手腕:“火有些小了,我去添點兒柴。”

“我去吧。你累了這半天,也該休息一下了。”唐豹站起身來。但剛剛走出兩步,他忽然感到一陣眩暈,身體仿佛在一瞬間變得沉重,雙手雙腳都有些不聽使喚。作為一個出身唐門的用毒高手,他立刻就能明白過來,這是中毒的跡象。

“你……”唐豹的第一反應是伸手指向南玉兒。但他卻馬上看清楚,南玉兒已經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地上,原本白皙晶瑩的麵龐上現出了古怪的青紫色。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了一陣踏雪而來的腳步聲,聽聲音大概有三四個人,武功都不低。

唐豹探手入懷,想要掏出暗器,卻發現自己的十根手指已經僵硬如冰柱,視線也逐漸模糊。癱倒在南玉兒身旁的時候,唐豹聽到了這座山間小屋的木門被推開的吱嘎聲,他明白,這是死神對他發出的召喚。

幾天之後,飛鴿傳書送來的唐豹的死訊放在了唐一一麵前。唐一一掃了一眼,把視線轉向禦劍長老。

“這是過去幾個月來的第四個了吧?”唐一一問禦劍長老,“我是說,第四個中高層。”

“沒錯。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遭遇過這樣的損失了。”禦劍長老回答,“這一次戰爭的態勢的確和過往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我們的普通弟子其實損失很有限,但敵人卻想到辦法殺死了我們四名骨幹,而且這當中沒有任何一起找到了凶手。按照道理來講,在正麵交鋒的情況下,如果是己方下的手,是沒有必要隱瞞的,所以事態有些讓人困惑。”

“大概是有什麽人想要渾水摸魚。”唐一一判斷,“就和當年桑隱溪的死差不多。”

“需要采取什麽特殊的措施嗎?”禦劍長老問。

唐一一想了想,搖搖頭:“也沒有什麽可以采取的。如果是年輕弟子,倒還可以保護一下;一個個都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了,加派人手保護,反而是對他們的羞辱。提醒一下就行了。”

不過,在唐豹之後,又過了幾個月,唐門再也沒有新的高手被殺了,和其他門派的小規模衝突也在逐漸止息。畢竟整個江湖已經太累了,累到沒有辦法凝聚到一起,去全力對付唐門這個新的巨無霸。人們仍然可以找出各種各樣冠冕的借口來勸說自己不要卷入:唐門和侵雲穀畢竟不一樣,並不算是殘殺無辜,西嶺派的十五位死者好歹也是算計唐門在先才引禍上身;唐一一雖然已經擺出了強硬的姿態,但下手也還算有節製,至少從死人的數量上來算計,不能說是掀起了多大的腥風血雨;流雲齋的見塵師太年輕時就以心狠手辣下手不容情而著稱,在她的手下其實也有不少的冤魂,這也讓她奮起討伐唐門的正義性顯得有待商榷……

如此種種,諸如此類。武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撿起他們最擅長的自我說服和自我麻醉,不停尋找著勉強過得去的說辭,再用這種說詞作為自己退出這場戰爭的理由。到了這一年的秋天,還願意追隨流雲齋對唐門展開行動的幫會門派已經所剩無幾,即便是流雲齋自己,也因為損失了過多的弟子而內部爭議之聲不斷,見塵師太為人再剛硬,也被攪得心力交瘁,再加上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不得已慢慢收束了自己的行動,直到最後稱病將掌門之位讓給自己的大弟子,從此青燈古佛為伴,再也不問世事。

這一場討伐唐門的不算太激烈也並不太持久的戰爭,就這樣不了了之,無疾而終。西嶺派的十五條人命,和以流雲齋為首的若幹門派在隨後一年裏付出的血的代價,最終隻證明了一件事:唐門已經是無可爭議的武林霸主,並且是一個不會總選擇收斂自己脾氣的霸主。侵雲穀毀在了唐一一的智謀之下,黃其略和見塵師太這樣正道中的泰鬥也頂不過她,還有誰敢於去太歲頭上動土呢?也許曾經的藍天潢可以試試,但他已經飄然退隱,再也難覓蹤跡。

“現在已經是唐門的天下了。”司馬荇薇說。沒有人懷疑她的智慧和判斷力,既然連她都這麽說,那這件事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這是數百年來唐門一直期望得到、卻又始終沒有敢於真正去下手攫奪的偉大目標,此刻在唐一一的手下成為了現實。但她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興奮,反而有一些隱隱的空虛,隱隱的悵然若失。那種感覺,就像年輕時在後山上挖蟲子,最快樂的其實是掘土找蟲、弄得自己滿手滿身泥汙的那種過程,等到真正把蟲子送去提煉試毒,變成最後的成品毒藥,反倒有些平淡無味了。

好處在於,唐門終於如她所願,成為了一輛巨大、堅固、無可阻擋的大車,當它奔跑在道路上時,不管是人是畜都必須要想法子避開,否則就會被碾成肉醬。現在這輛車度過了一場又一場的風波,平穩地向前運行,唐一一也終於可以稍微喘口氣,久違地獲得了一點點閑暇時光。她把不少門派事務交給了其他人,自己隻牢牢抓住一些關鍵的,在處理完這些事之後,她就能去藏經閣裏翻翻書,或者抓起那些快要生鏽的手工工具,去製作一點什麽了。

她最想做的,仍然是那隻始終未能展翅高飛的木鳥,但其中的難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小。好處在於,這時候的心境也和當年不同,無非就是找一點事稍稍打發一下時間,能做成固然好,做不成也無所謂。倒是有一些唐家堡的小孩看到了這隻木鳥,表現出濃烈的好奇心,唐一一索性給每一個孩子都做了一隻差不多的。雖然隻能滑翔而不能真正飛行,仍然算是能夠體現頂尖技藝的精致的創造,讓孩子們個個愛不釋手。

“我覺得自己快要變成一個慈祥的老祖母了。”唐一一對唐吉說,“雖然總是不想承認自己老的那麽快,但現在居然會給小孩子做玩具了。媽的,給小孩子做玩具……我還要不要給他們織鞋墊?”

“那還是算了,我怕你習慣了,一伸手摸起來的是毒針。”唐吉靠在床頭,虛弱地笑著。這位在唐門管了幾十年家的老人已經病得很重,眼看就要熬不過這一個冬天。而在他之前,這一年夏末的時候,一向都和唐一一很親近的藏劍長老也病逝了。

“別的東西其實都沒什麽,真正的變老是這樣的。”唐吉勉強從厚厚的棉被裏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骷髏一般的頭顱,“你所熟悉的人,都在一個一個離你而去,這才是每一個人都逃不掉的衰老的標誌。”

“這話說得不對。”唐一一把他的手放回被子裏,替他掖好被角,“要是早早在年輕時就死了,就沒有這個標誌啦。”

唐吉笑得咳嗽起來,咳完後說:“那仍然是你和其他人的離別,也不算錯啊。”

唐一一想了想:“倒也有理,都是離開,沒必要去細分是誰離開誰。大夥兒以後終究是要在另一個世界重聚的。”

幾天之後,唐吉在平靜中離世。他原本年事已高,走得也不算痛苦,所以唐門上下悲痛的氣氛也並不濃。唐一一把靈樞送到墓園後,心裏有些難受,有些空曠,不斷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和唐吉搗蛋的場景。她甚至產生了古怪的幻覺,覺得假如自己現在到酒窖裏偷一瓶酒,唐吉還能從棺材裏坐起來,扛著自己的墓碑追在她屁股後麵,邊跑邊怒吼:“小兔崽子!別被我抓著!不然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這幅畫麵讓她啞然失笑,笑完之後,對隨侍的弟子們說:“我想去外堡的酒樓喝兩杯。你們就不必跟著我了,有鍾含秀陪著我就行。”

幾位弟子顯得很為難:“按照規矩,您如果要離開內堡,我們就必須跟隨護衛,不然會受到處罰。”

在過去的幾年間,不斷有人試圖刺殺唐一一,但唐一一本來武功就不弱,唐門的保護又嚴密,這些刺殺基本都是有驚無險。盡管如此,跟隨在她身邊的弟子的級別還是越來越高,名義上是專職護衛家主的唐門弟子,出去行走江湖的話,每一個人都足以獨當一麵。

唐一一歎了口氣:“算啦,我好歹也是家主,不能從自己身上壞了這個規矩。那你們也一起去吧。今天就是想在酒樓裏坐坐,喝兩杯——從當上這個掌門人開始,我就再也沒有在外堡的酒樓裏坐過了。”

為了讓大家不至於太緊張,唐一一幹脆派人叫上了兩天前剛剛回到唐家堡的唐麟。雖然斷了半條手臂,唐麟依然是唐家堡排行前列的高手,有他在場,年輕弟子們會更有主心骨。

“辛苦你了,還得你來給我客串一下保鏢。”唐麟坐定後,唐一一親手給他倒了一杯酒,想了想又問,“你現在還是滴酒不沾嗎?要不要給你換一杯茶?”

唐麟笑了笑:“倒也不必,我早就沒有酗酒的毛病了,偶爾喝一杯無妨。”

真正的保鏢們站在一旁,唐一一強下命令才讓他們勉強在旁邊的桌邊坐下。即便如此,他們恐怕連自己吃的喝的究竟是什麽都不知道,目光警惕地不斷掃視周圍。

“本來我來這兒喝酒,就已經嚇跑了一半的客人,你們這副德性,又把剩下的也都趕跑啦。”唐一一又是一聲歎息,“一會兒多給掌櫃的結些銀子吧。”

這一頓酒喝得並不痛快,畢竟不管是誰,在別人近乎寸步不離的目光注視下喝酒,都很難愉悅得起來。但唐一一也並沒有把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來,畢竟她心裏也很清楚,這就是做唐門家主、尤其是做稱霸武林的唐門家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些緊張過頭的弟子,無非是在履行他們的職責。她還是做出頗有意興的樣子,喝了有小半斤,喝到臉上都微微帶了點紅暈。

“看來以後,我還是別找你出來喝酒了。”唐一一對唐麟說,“我看你繃得比他們還緊。”

“因為我始終都還記得唐靜的死。”唐麟回答,“這種事情,發生一次就足夠了。”

唐一一點了點頭,眼神稍微有點暗淡:“雖然唐靜的死讓我得到了一個最得力的臂助,但很多時候,我卻寧可你沒有變成這樣。”

“變成什麽樣?”

唐一一凝視著唐麟:“堅韌,理智,冷靜到近乎冷酷。”

“你有沒有發現,其實你也在形容你自己?”唐麟也看著唐一一的眼睛。

唐一一默然,把半杯酒倒進喉嚨,臉上的表情說明她同意了唐麟的說法。她放下酒杯,有些蕭索地對弟子們說:“走吧,回去吧。”

回到內堡大門的時候,唐一一仍然有幾分酒意,但多年來行走江湖的豐富經驗讓她仍然保持著足夠的警惕性。當看門的兩名弟子向她鞠躬行禮時,她已經敏銳地注意到了些什麽。

“右後方,梧桐樹頂上。”唐麟在她耳邊低聲耳語。說這句話的時候,兩人都是麵朝著內堡大門,唐麟所指的,就是大門左前方的一株百年梧桐樹。

唐一一很輕微地點了點頭。她也早就察覺到那棵大樹的高枝上藏著一個人,從呼吸聲來判斷內功相當高明。但既然已經被她發現,想要偷襲她就沒那麽容易了,更何況身邊還有唐麟在。

她和唐麟相識這許多年,早就有了足夠的默契。唐一一假裝喝酒多了,腳底被絆了一下,步態有點踉蹌。正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她身上時,唐麟已經出手,唐門兵器庫中排行第一的“無垢無天”在半空中裂開,劃出十三道方向各異的美妙弧線,飛入密密的樹葉中。樹頂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顯然敵人已經中招,不過此人看來確實武功高強,盡管被無垢無天擊中,居然還沒有掉落下來。

其他弟子雖然反應略慢一點,但也都明白發生了什麽,立即訓練有素地圍了上去。還有兩人沒有靠近梧桐樹,而是擋在了唐一一身前,以防止仍然有可能出現的襲擊。唐一一微微皺眉。她並不喜歡這種用旁人來當肉盾的行為,但也知道自己作為唐門家主別無選擇。但無論怎樣,又一個刺殺者被擊敗了,她也可以稍微鬆一口氣。

“盡量抓活的。”唐一一命令說。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轉過身,背向山門,整個人處於一種鬆弛的狀態,而唐麟和其他弟子的視線也全部集中在梧桐樹的樹頂。就在這時候,一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變化發生了。

——兩名看門弟子中的一個,那個剛剛還向唐一一鞠躬施禮的唐門青年子弟,在這一瞬間突然拔劍,迅猛地刺向唐一一的後頸要害。

這一劍有如電光風雷,速度、尺寸、方位、時機近乎無懈可擊,整個唐門都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刺出這樣完美的一劍。僅僅是聽到出劍的風聲,唐一一就明白,自己絕對無法躲過這一擊。那一刹那,她的心仿佛沉入了北方冬季的冰河深處,那不僅僅是因為死亡本身所帶來的恐懼,還因為在這生與死交界的一瞬間,她的頭腦格外清明,立刻猜到了能刺出這一劍的人是誰。不隻是這頂尖的劍術,還有精心安排的連唐一一都猝不及防的障眼法,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能做到。

真是沒有想到,最後拿走我性命的竟然是你,唐一一淒楚地想道,但卻也隱隱有一種解脫的輕鬆。

死在你的手裏,也算是這個句號畫得足夠圓了,唐一一想。

沒有人能夠作出反應,即便是在場武功最高的唐麟也無力救援。唐一一已經閉目待死,根本不打算去徒勞地閃躲,但第二個令她無法猜到的變化出現了。

這一劍刺偏了。

就在劍鋒即將劃開唐一一脆弱的脖頸的時候,這名刺客不可思議地抖了一下手腕,硬生生地改變了劍尖最終的方位。這一劍並沒能劃斷唐一一脖子上的血管,而是莫名其妙地向上偏了一點點,在唐一一右臉的麵頰上割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傷口依然很深,頃刻間血如泉湧,但畢竟麵頰不是要害部位,不會像脖頸一樣一切開就取人性命。

唐一一還活著。

她站在原地,沒有反擊,沒有躲閃,甚至沒有回頭。她好像真的被冰河凍結了一樣,看著唐麟發出今天的第二枚無垢無天,聽見那十三片劇毒碎片全部打在刺客的身上。高手過招,勝負隻在一瞬,刺客原本已經全力出劍,卻在刺殺的最後時刻把力氣用在了強行改變劍鋒的方向,令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沒有辦法躲開唐麟的暗器。

年輕弟子們搶上前來,製住了刺客,一張張麵孔都因為驚懼和後怕而變得慘白。一名弟子手忙腳亂地掏出金瘡藥,想要替唐一一敷在臉上,唐一一擺了擺手,仿佛絲毫也不在意正順著臉頰流到肩膀上的鮮血,而是緩緩轉過身來,低頭看著倒在地上的刺客。無垢無天的劇毒已經讓刺客癱軟在地上無法動彈,撕掉人皮麵具後的臉色也變得紫黑一片,但不管這張臉被染成什麽樣的顏色,唐一一都能一眼認出。在那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深夜裏,這張臉和藍天潢的麵容在她的夢境中交替出現,永遠不會被忘記。

“剛才我本來想,能夠死在你的手裏,這一生似乎也沒有太大的遺憾了。”唐一一彎曲左膝,半跪在地上,讓自己的眼睛和對方對視,“但我沒想到,你終究還是舍不得殺我。我甚至都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傷心。”

麵色紫黑的齊修咳嗽了幾聲,艱難地擠出一個他招牌式的微笑:“連我自己都沒想到。這大概就是命運吧。”

無垢無天凝聚了唐門暗器的全部精華,自然也包括了上麵所塗抹的劇毒,即便是神醫唐鐵石也無力回天。但神醫畢竟是神醫,還是想辦法替齊修延續了一天多的壽命。至於躲在樹上的那名齊修的同夥,扔下了一件上麵釘滿暗器的厚實的護身衣之後,已經利用高明的輕功逃脫,並沒有被抓到。他故意裝出來的那一聲仿佛被暗器擊傷的悶哼,成功地讓人們放鬆了警惕,隻是齊修最終沒能把握住這個機會。

“還行,多了這一天的時間,還能從容地和你道個別。”齊修坐在唐門後山的溪水旁,雖然連抬一下手指頭都費勁,卻依舊帶著笑。他不希望自己死在病**,於是唐一一把他帶到了這裏。他看著溪水裏印出的唐一一的麵龐,歎了口氣:“可惜你臉上的這道傷口,以後注定要留疤了,就沒有那麽漂亮啦。”

“我都是做玩具給小孩子玩兒的老奶奶了,還在乎什麽漂亮不漂亮?”唐一一搖搖頭。她看著齊修同樣比過去蒼老許多的麵容,好像有很多話想要說,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倒是齊修先開了口。

“我來殺你,還把你變成了臉上有疤的老奶奶,你看起來卻沒有生氣?”齊修說,“難道真的因為我長得太帥,你就能原諒我的一切?”

“滾你媽的蛋。”唐一一在齊修的臉上輕輕拍了一下,做出打耳光的姿態,“我不生氣,是因為雖然我沒有猜到你會來殺我,但事後仔細想想,你的確有殺我的理由。許多年前你就說過,你不希望像你師傅那樣,表麵上看起來正氣凜然‘從來沒有殺錯過一個人’,實際上卻也放過了很多原本該殺的人。如果我已經成為了該殺的人,那你隻是遵循你的原則而已。”

說完這句話,她的眼神忽然變得黯淡:“可我雖然不生氣,心裏還是很難過。我多希望我們能坐在一起喝酒,哪怕是在髒兮兮的土地廟裏渾身沾滿灰塵——還有那些該死的小蟲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你刺我一劍,我的手下拿走你的命。我不生氣。我隻是難過。很難過。”

齊修也收起了笑容,目光裏有些感傷,有些悵惘:“其實在幾年前,我就曾經想過要不要殺你,因為在唐門擴張的過程中,有不少原本不該死的人死掉了。但是或許是因為我們的……我們的……交情,我居然也開始一個又一個地找理由來推遲這個計劃,或者用種種牽強的說詞來為你開脫。我不滿意師父的所作所為,為此叛出師門,但沒想到,到了最後,我也和師父走上了一樣的路。”

“但是最後你還是動手了,總是比你師父強得多。”唐一一說。

“因為你殺死了南玉兒。她的死,終於讓我下定了決心。”齊修說。

唐一一有些困惑:“南玉兒?那是誰?我不太記得我曾經下令殺過這樣一個人。會不會是你弄錯了?”

齊修輕歎一聲:“你瞧,這也是我最終決定殺你的原因——在你的心裏,越來越多的人已經不值得你去了解他們的姓名了。”

“可我還是不知道你到底在說誰。”唐一一說。

“那我換個說法吧。”齊修說,“你殺死了唐豹,並且為了滅口,連唐豹的情婦也一起殺了。那個你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情婦,就是南玉兒。”

唐一一默然,過了好久才說:“所以你已經知道唐豹是我下令殺掉的了。”

齊修露出一絲苦笑:“我是在唐豹死後一個月,去探望南玉兒的時候,才知道她已經和唐豹一起被殺了。但這件事讓我感到很困惑。江湖上談到唐豹的死訊,隻是說他死了,根本無人提到南玉兒。但假如這是唐門的仇家幹的,唐豹這樣的身份,和偷偷金屋藏嬌的情婦死在一起,那是一定要拿出來大書特書的,一方麵能讓唐門大大丟麵子,一方麵還能破壞唐門和福州陸家的關係,如此一石二鳥的好事,為什麽不做?唯一能做出的解釋就是:下手的就是唐門自己,雖然要除掉唐豹,卻也不能丟人。”

唐一一點點頭:“你說的對。我隻是知道唐豹是和他的情人在一起,這件事當然不能宣揚出去。這是我安排中的一個疏漏,但這個疏漏就被你撞上了。”

“我足足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調查,才敢確認我沒有弄錯。不隻是唐豹,在最近的那場戰爭中,你們唐門一共損失了四名稱得上精英骨幹的高手,但他們全都不是被唐門之外的敵人幹掉的,下手的人是你。這四個人,就是之前暗中支持唐洪錦奪權的幕後元凶,你既然查出了他們的所作所為,就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到了這個時候,我才能確定,你已經是這個武林中最危險的一個人了,為了達到目的,你真的可以不擇手段,也不會在乎犧牲無辜的人。我想,如果要對得起我的良心,就必須要拋去別的一些牽絆了。”

唐一一忽然感覺鼻子一酸。但她控製住了自己,隻是淡淡地問:“我變成這樣,很讓你失望吧?”

“其實也說不上。也許用你剛才用的那個詞更為精當:難過。”齊修回答,“江湖就是這樣的,大家都會或多或少變成和過去不一樣的人,無非是有些變化讓人難過少一點,有些變化讓人難過多一點。”

唐一一輕輕搖頭:“不,還是有些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的,這個人現在就躺在我麵前,半死不活,雖然他也老了很多,沒有年輕時那麽好看了,但他沒有變。”

齊修又笑了:“謝謝你的誇獎。”

“我還沒有問你,你是怎麽認識那個南玉兒的?”唐一一又問,“你說你專程去探望她,這麽說起來是你的熟人了?”

“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我是怎麽被逐出師門的?”齊修反問。

“我當然記得。”唐一一禁不住露出一絲笑容,“你捏碎了伏牛派那個小**棍的牛肉丸,差點兒壞了你師父的大事。”

齊修點了點頭:“當時我之所以一直追他,是因為他在開封府犯了好幾樁案子,其中包括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和她的隨身丫鬟。南玉兒就是那個丫鬟。”

唐一一怔住了。齊修繼續說:“玉兒身世很可憐,她的父親曾經是個小有名氣的江湖人物,但名氣又沒有大到別人不敢得罪他,於是有一天被別人用長槍捅穿了,釘死在牆上。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半點武功都沒學,父親死後,家產又被親戚們瓜分一空,連衣食都沒有著落,不得已賣身做了丫鬟。出了那件事後,小姐被逼著隨便嫁了人,她卻擔上了沒有照料好小姐的罪責,被逐出府門,孤身流落在外,遇到了唐豹。”

“我知道,做情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對於你這樣可以獨當一麵的女人來說,大概更會覺得她的所作所為是一種恥辱。但對於玉兒來說,又能有什麽選擇呢?她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也不是什麽門派的弟子,肚子餓起來連一個饅頭都得去乞討。跟了唐豹,至少能有安穩的生活。我有一次路過長白山,無意間和她重逢,當時也很想勸她離開唐豹,可是,離開了唐豹,她也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已經自身難保,也沒有餘暇照料她。”

“我不會看不起她。”唐一一緩緩地說,“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我,或許會;但現在,我看待事物的標準,已經沒有什麽單純的看得起或看不起了。你現在跟我說起了她的身世,讓我覺得殺死她是很讓我抱歉的一件事,但假如再來一次,我也許還是隻能殺了她。用你剛才說的話,我的變化讓我自己都感到難過,但我卻沒有時間停下來難過。”

她輕輕握住了齊修的雙手:“其實我經常會希望時光能倒流,倒流到久遠的過去,那時候我們都還自由而快活。就像我們躲在破廟裏吃蟲子喝酒,又好像你裝死人弄得一身血、廢了我最喜歡的一條汗巾,雖然狼狽,但總是快活。”

齊修沒有回答,身體軟綿綿地靠在唐一一身上,一隻手垂在了溪水裏。四川的冬季不像北方,溪水仍舊沒有封凍,還在緩緩地流動,隻是水流涓細,喑啞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