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一一第一次見到藍天潢的時候,唐家堡的杜鵑花正開得繁盛,從山腳到山頂,仿佛整片天地都被粉色與紅色所覆蓋。如果換了一個其他的十八九歲的少女,多半要被這片美麗的花海感動得雙頰暈紅,並且在心裏生出一些春花般的綺念。但我們的唐大小姐與眾不同,在這樣一個萬物複蘇的美好季節,她隻惦記著一件事。

“又可以去捉蟲子煉毒藥了!”唐一一歡呼雀躍。

然而翠峰劍派的訪客們到來那天,唐一一不能去上山捉蟲,那是因為唐門是一個非常講究禮數的門派。翠峰劍派已經被很多人許為天下第一劍派,能夠不遠萬裏來蜀中拜會,並且是掌門人親自帶隊,唐家堡上上下下自然要把麵子做足,除了在外執行任務的弟子,以及例行的警衛力量,其餘唐門子弟都必須集結起來迎客。

唐一一很不滿,但也隻是在心裏腹誹一下。無非就是列隊迎客、聽雙方掌門講一些虛情假意的恭維話,唐一一對自己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忍一忍就過去了。

事實證明,倒也沒有什麽難忍的,當然這當中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翠峰劍派的男弟子們長相都不壞。唐一一向來擅長以貌取人,看到這些英俊的少年劍客,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歡迎儀式進行了一個上午,總算到了午飯時間。今天中午不但客人們能在迎客廳享受山珍海味,公廚也為唐門子弟們添了幾個菜。唐一一坐在公廚飯堂外的一棵樹下,手裏舉著一隻肥大的雞腿,正啃得不亦樂乎,忽然發現地麵上有一個陽光中的倒影正在向她靠近。她抬起頭來,不覺有點發愣,想要趕緊擦擦滿手滿嘴的油,卻發現自己忘了帶汗巾。

“幹淨的,還沒用過。”對方已經遞過來一張。

唐一一嘿嘿一笑,接過汗巾,狠狠擦幹淨嘴和手,趕緊把雞肉都咽進肚子裏:“你說,我要是把這張汗巾拿去賣錢,就說上麵的印記都是你留下來的,是不是會有唐門女弟子願意高價來買?”

“你可以試試。要是真有人買,我這就下山去批發幾打,咱們聯手賺錢。”對方像老熟人一樣,一屁股坐在唐一一旁邊。

這個莫名其妙跑來打攪唐一一用膳的不速之客,赫然是在今早歡迎儀式上被重點介紹的翠峰劍派弟子,名叫藍天潢。其實不需要多說,所有人都聽說過他的名字,這是翠峰劍派年輕一代的首席弟子,也被不少前輩認為是當今武林青年才俊中的第一人。上午的時候,很多女弟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舍不得移開,男弟子們則紛紛用眼睛投射出最毒的暗器。

“第一人先生跑來找我,有何貴幹?”唐一一問,“我們應該從來沒見過麵吧?”

“沒見過,但今天上午,我無意中注意到你看著我的眼光,似乎充滿了不屑。”藍天潢說,“所以我想要請問,是不是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用你的話來說,我們甚至還沒見過麵。”

唐一一大張著嘴,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好家夥,原來你是來找我尋晦氣的?”

“萬萬不敢。”藍天潢回答,“隻是初來貴地,不希望讓人不愉快,如果有什麽誤會,就必須解釋清楚。”

唐一一歎了口氣:“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想要當一個第一人先生好像也很不容易,總有那麽多事情要考慮。”

於是唐一一費了很多唇舌,向藍天潢解釋,她既不是仇恨藍天潢也不是看不起藍天潢,純粹就是看著身邊的女人們一個個恨不能從眼睛裏飛出幾顆心來,男人們恨不能撲上去把他當場分屍吃掉,感覺很可笑;至於為什麽感覺很可笑,是因為唐一一小姐從小腦後生反骨,思路總是和旁人不大一樣;至於為什麽腦後生反骨……

等到唐一一發現其實一直都是自己在說話、藍天潢隻是偶爾嗯嗯啊啊兩聲時,晚飯時間已經快到了。她有點不好意思,藍天潢卻顯得很開心。

“其實我也該好好聽聽你說話的。”唐一一搔搔頭皮,“結果所有的話都讓我說了。”

“可是你的生活才有意思,挖蟲子,偷酒喝,和大管家玩捉迷藏,偷進試煉室自己打造出手就炸的暗器,自己試製毒藥然後拿同門練手……”藍天潢說,“如果你要聽我說的話,無非就是今天到這裏打架,明天到那裏打架,在成為天下第一之前,永遠也停不下來。”

唐一一撇撇嘴:“你要是真成了天下第一,那就更停不下來了。還有,出手就炸那是以前,本小姐的技藝現在已經提升很多了!”

藍天潢沒有回答。眼神裏好像有那麽一點落寞。

翠峰劍派的貴客們在唐家堡停留了七天,藍天潢有空就會來找唐一一,但是他的空閑原本也不多。唐一一發現,藍天潢並不像江湖傳言裏那樣高傲而難以接近,雖然他把日後成為天下第一當成理所當然,但除了這一點理所當然之外,倒也不難相處。她甚至還帶著藍天潢去挖過一次蟲子,藍天潢殺人時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看見那條五彩斑斕的肥大蜈蚣卻仍然難免皺眉。但很快的,他伸出手抓起蜈蚣,迎著唐一一譏嘲的壞笑,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算是相信你以後真的能成為天下第一了。”唐一一看著那條蠕蠕而動的蜈蚣,“任何事情都絕對不肯認輸。”

藍天潢露出一個理所當然的微笑。

“原來你的名字是一二三的一,我一直以為是楊柳依依的那個依。”離開唐家堡前的最後一晚,藍天潢說,“為什麽會取那麽奇怪的名字?”

唐一一很得意:“其實本來我爹給我起的名字就是楊柳依依的依依,我長大之後自己改的,因為一字簡單,寫起來少費勁。”

藍天潢笑得差點兒嗆住:“你果然是個奇才。你爹就是唐染,對吧?”

唐一一點點頭:“是的,就是唐門的上一代掌門唐染。不過他死的時候,我都還記不住他的長相。”

“我早就聽說過他的事跡。一個了不起的人。”藍天潢的目光中有真誠的欽佩。

唐一一再點點頭:“沒錯,雖然他死的時候很年輕,卻為唐門立過大功。就是衝著他的麵子,唐家堡的人才那麽縱容我。有時候想想,我那樣恃寵而驕也不太對,但也有好處:不會有人逼我做什麽事,比方說,去成為天下第一。”

“那我倒真想和你換換。”

藍天潢說,明天,也就是翠峰劍派離開之前,雙方安排了一場比武,而他自然會是壓台出場。他將要麵對的對手,毫無疑問是唐門青年一代的第一高手:唐麟。雖然這隻是友誼性質的比試,點到即止,但倘若要分勝負,還是鐵定會成為江湖上的熱議談資——畢竟唐麟也被不少人認為和藍天潢不相上下。所以他會和唐麟商量一下,兩人想辦法打個平手。

“你是一個要爭天下第一的人,我那位遠房堂兄雖然嘴上不提,心裏也一定有這個念頭。我實在沒想到你們倆會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唐一一說,“但這樣也好。打平最好。”

“那萬一是真打的話,你是希望我贏呢,還是希望他贏?”藍天潢問。

唐一一的臉悄悄地紅了一下。最後她小聲咕噥了一句:“還是打平最好。”

第二天的比武果然是一團和氣。雙方的出場弟子簡直真像藍天潢所說的商量好了,你贏我一招,我勝你半式,勝者謙遜,敗者坦然。唐一一甚至覺得有些人打完之後就可以直接扔下兵器去結婚。氛圍十分友好,也有些許無聊。

最後一場理所當然,由兩個門派最傑出的青年弟子來對陣。唐一一第一次看見了藍天潢的武器——之前出於尊重和避諱,藍天潢在唐家堡行走時從不隨身攜帶兵器——那是一柄長超過四尺、和手掌差不多寬的巨劍,看上去並不鋒銳,劍身上甚至有一些無法解釋的斑駁的鏽跡,但唐一一知道,僅僅在過去半年裏,就有二十多位江湖上有數的高手敗在了這柄劍下。劍名寒素,和外表一樣樸拙無華。

唐麟則空著手出戰。他的暗器手法固然也很高明,然而平時行走江湖,最喜歡用雙掌擊敗敵人。有很多人自認為自己或掌法精妙,或掌力雄渾,或掌上毒質厲害,和唐麟對掌之後,就會改變看法,覺得自己的手掌簡直就和雞爪子一樣不堪一擊。

“唐門絕不隻有暗器。”唐麟說,“無論要比什麽,唐門都不會輸。”

唐一一曾經對這句話深信不疑。然而,當看到藍天潢出劍後,她又有些猶豫,因為那柄巨劍的氣勢實在太可怕,仿佛連山峰都可以被劈倒。而藍天潢的一招一式是那麽沉穩,那麽冷靜,本身就像山峰那樣巋然不可動。

好在唐麟很快用自己的雙掌證明了唐一一的動搖沒有必要。他的每一掌擊出都有如風雷,似乎可以擊碎攔在身前的一切,即便麵對藍天潢的重劍也沒有絲毫退縮。唐一一慢慢放了心,心裏想,難怪唐麟那麽有信心超越藍天潢,看來這兩個人守一個不傷和氣的平局沒什麽問題。

戰局向著藍天潢所預告的那樣發展。雖然兩人的招數都聲勢驚人,但誰都抓不住對方的破綻,在人們越來越響亮的喝彩聲中,這一戰雖然打得漂亮之極,卻似乎很難分出高下。

已經不隻是唐一一了,幾乎所有人都在等著兩人在拆過某一招之後,默契地齊齊收招,各自向後退出幾步,互道欽佩,以平局收場。然後江湖上就會盛傳開,兩位當世最優秀的青年俊傑奉獻了一場精彩的對決,大展身手卻又留有餘地,彼此惺惺相惜,握手言和。

果然,藍天潢寒素一橫,使出了一招高臨江渚,這是後退兼防禦的保守招式。唐麟隻需要跟上一個差不多的招式,兩人就能從戰團中撤出。

但誰也沒能想到,正當兩邊的掌門人都打算站起來相互拱手客套的時候,唐麟突然之間招式一變,使出了一記險招,非但沒有後退,反而用出強攻的五丁開山,那隻足以開碑裂石的右掌穿過了寒素布成的防禦,直取藍天潢的胸口要害。

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功力不夠的雙方弟子甚至於來不及在頭腦裏作出反應,就隻聽到一聲如斧頭伐木般的沉重鈍響,然後看到血光飛濺。

唐一一一向遇到熱鬧就喜歡擠在前排,這時候隻覺得麵頰上微微一熱,有幾點熱乎乎的**粘在了她的皮膚上。她使勁眨了眨眼睛,希望自己是眼花看錯了。

但她沒有看錯,在那一片血花綻開之後,藍天潢默默站在原地,臉色鐵青,和他那把巨劍的色澤相仿。唐麟卻已經退到了一旁,緊咬著牙關,俊秀的麵龐白得像一張紙,右臂軟軟地垂下。

這條曾經令無數武林人士膽寒的右臂,已經被齊肘切斷,斷口處露出森森白骨,鮮紅的血液如泉水般流淌。

在一片忽然爆發出來的驚呼、尖叫、斥罵、歎息聲中,唐一一覺得渾身發冷。她意識到,這段剛剛展開了七天的戀情——假如它能夠被稱之為戀情的話——已經在這一刻走向了不可挽回的終結。

藍天潢沒有能再和唐一一說話,翠峰劍派匆匆離開了唐家堡。和來時的春風得意截然相反,他們的頭頂仿佛有烏雲籠罩。唐一一悄悄躲在遠處,望著掌門人和幾位長老把客人送下山。她注意到,藍天潢回了兩次頭,但她說不清自己是否希望這兩次回頭是為了她。

後來總結自己的一生時,唐一一以為,她在自己漫長的生命中經曆過無數波雲詭譎的巨變,也曾一次次和死神擦肩而過,但要論到對她影響最深的一次事件,還需要追溯到那個遙遠的杜鵑花開的春日,追溯到藍天潢的汗巾和唐麟的斷臂。最開始的時候,她以為自己不過是邂逅了一位討人喜歡的少俠,又因為一樁意外而遺憾分開——人生中這樣的意外太多,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何其輕率,那條斷掉的前臂所蘊含的意義,遠遠不隻是一位江湖少女被葬送掉的初戀。不過這一點她當時還體會不到。

翠峰劍派到訪幾個月之後,唐一一領到一個任務,去往長沙府解決洞庭幫和唐門所控製的部分捕魚產業之間的糾紛。唐門暗器雖然凶險,但處理任何事務都會力求先講道理,能談判解決的就不動手。隻是如果道理講不通,接下來扔起暗器來就不大會留情麵。

唐一一先講道理。然而洞庭幫的幫主鄭遠東看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沒有把她太當回事,說起話來十分蠻橫。

“回去換個毛長齊了的來和我談。”鄭遠東拍著桌子,“你們唐門名氣那麽大,居然就隨便派個還沒斷奶的黃毛丫頭來跟我說話,真以為洞庭幫是吃素的?再不滾,老子把你賣到窯子裏去!”

唐一一認為自己不適合窯子,就算適合也得自己主動去,不能讓別人賺差價,但顯然沒法就這一點和鄭遠東達成共識,隻好跳過講道理的環節,開始不留情麵。她扔出三枚陰磷釘,射穿了鄭遠東手下三大護法的喉嚨;再打出一把搜魂砂,讓三大護法之下的洞庭七夜叉排著隊在地上打滾,直到完全斷氣。但最後一支斷空鏢沒能要了鄭遠東的性命,原因是此人平時不愛洗澡,脖子上的泥垢過於厚實,延阻了鏢上的力道,最終沒有切開他的頸部血管,隻是擦破了一點點皮肉。

等到打發掉剩下敢於上來送死的洞庭幫幫眾,鄭遠東已經捂著脖子跑掉了。他的招牌功夫是毒砂掌,日常也喜歡下毒殺人,一方麵對毒質有一些抵抗力,一方麵身上的解毒藥雖不對症也能延緩毒性發作,這一點淺淺的傷口不至於讓他當場喪命。唐一一隻好一路追下去,心裏想著,下次出門,一定要想辦法申領到更高級的暗器,連區區一個洞庭幫幫主都不能當場毒死,這斷空鏢也太他媽廢物了。

唐一一追了半天,從下午追到深夜,已經跑到了遠離城鎮的荒野中。鄭遠東這一路逃得很狼狽,尤其曾經從一個山坡滾下去,摔得渾身是傷,唐一一跟蹤著血跡,就能保證對方不會消失。

這一夜天空一直被濃厚的烏雲籠罩,直到子時過半,才有一道清亮的月光射下來。唐一一發現前方出現了一大片建築物,規模不小,然而甚為破敗,在這樣的深更半夜,裏麵沒有一丁點燈火。

她一時也回憶不起來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但地上斷斷續續的血跡顯示,鄭遠東躲進了這一片建築物,她也隻能跟進去。

來到近處,唐一一才看清楚,這是一座荒廢了的山莊,從綿延的院牆和牆內隱約可見的高高低低的樓宇可以判斷出,這座山莊曾經很龐大,說不清裏麵分了多少個院子、住過多少人。但此時此刻,山莊裏寂靜得就像一片巨大的墳場,隻有荒野的山風在其中呼嘯徘徊,有如鬼魂在低聲飲泣。

唐一一隻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縱然她平時如何膽大妄為,此刻麵對著這樣一片荒蕪破敗的廢墟,麵對著黑暗之中無窮無盡的神秘與未知,仍然無法壓抑住那種來自遠古的本能的恐懼。

但要誅殺的目標就在前方,作為唐門弟子,不能就此停步。唐一一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感覺肉都被掐得發青了,這才感覺好了一點點,鼓勁似的踩著重重的大步邁入山莊。山莊大門已經朽壞,原本懸掛在門上的牌匾掉落在地上成為碎木片,唐一一還是沒能弄明白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沒有燈火,月光也忽隱忽現,那些偶爾在黑暗的角落裏閃動的螢火蟲,對唐一一而言也更像飄忽的鬼火。她踏過那些悉嗦作響的瘋長的荒草,在迷宮一樣的朽爛院落裏小心翼翼地穿行,隻覺得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她不斷產生各種可怕的錯覺:在某一塊早已斷折的石碑後,匍匐著一個黑發紅衣的女人,長長的衣袖裏伸出長長的青色指甲;在某一個門板都已爛掉的門框上,吊著一個紫色麵孔的老人,露在齒縫之外的舌頭還在風裏輕輕晃動;某一口早已被野草和藤蔓徹底掩埋的枯井,井口正在不停晃動,某些未知的東西刮拉著布滿青苔的井壁,正在想辦法往上爬;某一堵早已朽蝕剝落的照壁上,有一些殘存的線條在悄悄浮動,悄悄搖擺,好像隨時可能破壁而出……

不許怕!不許怕!這世上是沒有鬼的!唐一一在心裏對自己喊了幾萬遍,但好像成效不太大。她仍然覺得自己的雙腿在不爭氣地發抖,頭發已經快要完全豎起來了,每次轉過一個彎,就好像心髒被人捏了一下,幾乎不敢睜開眼睛去看四周是否藏著一點什麽。

正當唐一一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窒息了的時候,前方忽然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大片空地,可能是這座山莊的練武場一類的地方。與此同時,烏雲剛好散開了一些,月光再次傾瀉下來,把空地照得亮堂堂的。唐一一懸崖勒馬,硬生生收住腳步,把自己的身形藏在牆邊,沒有暴露。

她已經在一瞥之間看見,空地上有人,而且還不止一個。

唐一一悄悄探頭張望,看見空地上站著一個身材異常高大的人,亮錚錚的禿頭在月亮下反著光。這個大個子禿頭手裏還抓著一個人,正是她追趕了半天的鄭遠東。鄭遠東的個子並不矮,現在被這個禿頭抓在手裏,竟然雙腳離地,完全無力反抗。

除此之外,地麵上橫七豎八躺著不下十個人,全都一動不動,唐一一猜測這些人可能都已經死了。

“誤會……誤會……”鄭遠東的聲音顫抖而虛弱無力,臉上籠罩著一層黑氣,那是唐門毒藥逐步發作的後果。“我是被人追殺,無意中逃到這裏的,你要找什麽我完全不知道,也絕對不敢插手。江老爺子,我一向尊敬您老,求求你……”

江老爺子?唐一一聽到這四個字,再看看那個人的高大身材與醒目的光頭,忽然想到了這是誰。

禿鷹王江天立,在唐門對武林人士的劃分中,大概處於“不必懼怕,但如無必要也不要正麵發生衝突”的那一檔次,算得上是在江湖上有些名望的介於一流和二流之間的高手。唐一一雖然也執行過不少次任務,但以她的等級,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一檔的好手。

“也許是誤會。”江天立把鄭遠東的身體高高舉起,“但是我不想冒險。今天就算你倒黴了,下輩子投胎求閻王爺多給你點運氣吧。”

哢啦哢啦幾聲脆響,江天立手上用勁,已經擰斷了鄭遠東的脖頸骨。

倒是省了我的事兒了,唐一一想。唐門在對弟子的訓誡中一向不讚成節外生枝,唐一一對這片差點把她嚇得尿褲子的廢棄山莊也毫無留戀。正想要轉身走開,卻忽然看到江天立扔下鄭遠東的屍體,在月光下莫名其妙地手舞足蹈起來。

好在她一向眼神不錯,仔細盯了一會兒才看明白,江天立並不是突發羊癲瘋,而是在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交手。之前他掐死鄭遠東時,不過赤手空拳,現在十根手指上都戴上了堅固而鋒利的金屬套,形似鷹爪,這也是他外號的由來。

而他所與之戰鬥的,唐一一費了更大的力氣才勉強看清,那是一些細到幾不可見的絲線,隻是偶爾在月光下泛出銀白色的光澤,才能被她的視線勉強捕捉。麵對著這些看似一觸即斷的細絲,即便是禿鷹王也十分緊張,光頭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一聲有如裁紙刀切紙般的輕響,禿鷹王左手的食指齊根斷掉,然後是右手的拇指,緊跟著是整個右掌。這位剛剛還像擰死小雞一樣擰斷別人脖子的凶徒,此刻卻好像變成了脆弱的泥俑,嗤嗤幾聲連響之後,他的四肢紛紛與身體分離,最後隻剩下光禿禿的軀幹摔在地上。

因為沒有了手腳支撐,江天立這一下摔得很重,似乎還咬傷了舌頭,這使得他的翻滾號叫聲含混不清,有如野獸的呼號,在死寂的夜空中久久飄**。唐一一捂住了嘴,努力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她就算再膽大包天,第一次親眼見到如此血腥殘忍的殺人方式,也抑製不住極度的恐懼和惡心。

伴隨著江天立垂死的慘叫,唐一一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經突兀地出現在離江天立不過丈許的距離。這是一個身段婀娜的女人,麵容在月光下看上去也頗為嬌豔,眼瞳裏更是秋波流轉,隻是皮膚雖然白皙,光澤卻略有幾分不自然,似乎是用了一些藥物的手段來駐顏,讓人不太能分辨她的真實年齡。

但她身上最吸引人視線的地方,還是她的一頭齊腰長發,以頭頂中間為界限,左邊漆黑如墨,右邊卻慘白似雪。這一頭半黑半白的詭異長發,和她豔麗的麵孔搭配起來,呈現出一種勾魂攝魄般的恐怖。

這是白發蛛陰喜子!唐一一立刻從這不尋常的相貌中回想起了她閱讀過的江湖資料。唐門給她的分檔是:非高級弟子絕不能與之衝突,需盡量避開。

陰喜子來到江天立身邊,微微彎腰,近乎溫柔地發問:“那樣東西,江老爺子找到了嗎?”

江天立失血過多,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艱難地搖搖頭。

“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陰喜子笑容可掬,“如果你已經找到了,就不會繼續留在這兒了。那你在這兒慢慢等死,我去找找試試。”

她不再多說,轉身向唐一一所在的方向走來。唐一一心裏發緊,想逃已經來不及了,在手裏扣緊了暗器,打算賭一把偷襲。

“小姑娘,你的功夫還沒有練到家,在你碰到我之前,你的腦袋可能會先掉下來。”陰喜子笑吟吟地說。

唐一一沒有辦法,咬咬牙打算拚命。但就在這時候,令她完全意想不到的變故出現了:在陰喜子的腳旁,那一堆被江天立殺死的屍體中,突然有一具屍體不可思議地動了起來。這具從頭到腳浸在鮮血裏的死屍,猛然伸出右臂,寒光一閃,右臂所握的一柄長劍正正從陰喜子的後背刺入,再從前心穿出。

“你是……”陰喜子滿臉都是難以置信,“你這是……丹麓門的劍法。你是丹麓門的人!”

這具複活的“屍體”剛剛從地上爬起來,正在用衣袖隨意地擦拭自己臉上的血跡,聽了陰喜子的話,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是的,我是丹麓門第十一代弟子,我叫齊修,修鞋匠的修,請陰小姐多多指點提攜。”

但陰喜子已經不可能再指點提攜他了。她的身軀慢慢倒下,雙眼仍舊睜得大大的。

“牆角那位唐門的小姐,沒事兒了,可以出來了。”“屍體”對唐一一喊道。

這就是唐一一和齊修的第一次相遇。唐一一說不上自己是運氣不好還是運氣太好,竟然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先後結識了當今武林名頭最響的兩個年輕人。不過在她眼裏,這兩個人差距極大,簡直就像陸地上的馬和水裏的河馬那樣。

“藍天潢絕不會偷襲,絕不會假扮屍體,更不會願意把自己滾一身汙血。”唐一一喃喃地說。

“那沒辦法,陰喜子太厲害了,被她的蛛絲刮一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不偷襲的話,並沒有把握能勝她。”齊修正在拿著唐一一的汗巾擦頭發。

“藍天潢也絕不會承認他沒有把握勝某個人,或者說,至少不會承認得像你這麽直爽……不過看你對付陰喜子的手段,倒也能想象為什麽這兩年你在江湖上出盡風頭了。”唐一一說。

“哪兒有什麽風頭?”齊修的臉像蔫掉的苦瓜,“都是師父為了折騰我,不停地派我下山做事,天南海北跑得我腿都要斷了。不瞞你說,我每天晚上都做夢夢見弑師叛門。”

“所以你並不想蓋過藍天潢?”唐一一有些吃驚。

“那種事有什麽好處?”齊修反問,“我要是有那個閑工夫,不如好好喝一頓酒然後睡大覺。”

“我也不知道你說的話是真心還是虛假。”唐一一搖搖頭,“但如果是真的話,你應該活得比藍天潢和唐麟都更開心。怎麽樣,為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要不要我幫你一起去找那個什麽東西?當然如果這玩意兒很秘密的話,我這就走。”

齊修一臉莫名其妙:“你是說禿鷹王說的那個什麽東西嗎?我幹嘛要去找?我來這裏,是因為我那個該死的臭師父命令我來殺陰喜子。陰喜子已經死了,我得趕緊找個地方補覺去。”

唐一一瞠目結舌:“你就一點兒也不關心是什麽樣的東西能夠吸引陰喜子這樣的人物出手?”

齊修撇撇嘴:“不關我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如果有興趣的話,就自己留下來找吧。晚安,謝謝你的汗巾,下次見麵我賠你一條新的。”

齊修居然真的走了,留下唐一一站在原地,簡直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心裏想了一會兒齊修,又想了一會兒藍天潢,最後才想到:江天立和陰喜子到底想找什麽東西呢?

但她雖然對此有那麽一點點好奇,回頭看一眼這座鬼影幢幢的廢墟,還是決定算了。唐一一小姐的愛管閑事是要看心情的,感到害怕的時候,就會和齊修一樣,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過,在啟程回川東之前,她找當地人打聽了一下那座廢棄山莊的來曆,得到的答案讓她著實有些意想不到。

“那裏就是元庭山莊。”當地人告訴她,“本來是我們這裏的大戶,有錢有勢,結果後來被人一夜之間滅了門,死了好多好多人。這樣的凶宅,也沒有人願意去接手,就那麽一直荒著了。那已經是……已經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吧?”

唐一一聽說過元庭山莊。它本來是聲名顯赫的武林世家,曆代莊主都能和大幫大派的方丈掌門什麽的坐在一起喝茶,還曾經和唐門有過姻親關係。但在三四十年前,元庭山莊慘遭血洗,自莊主往下的主要家族成員幾乎在一夜之間全部被殺害,偌大一個江湖勢力就這樣一夕滅門。

而屠滅了元庭山莊的人,正是被稱為魔尊的侵雲穀主。那是魔尊現身江湖的第一件作品,就那麽血腥殘忍,冷酷到令整個武林都不寒而栗。盡管在唐一一成長的時代,魔尊和侵雲穀都已經消失,但他們曾經給武林帶來的腥風血雨,永遠不會被人忘記。

唐一一不需要怎麽費勁就能回憶出侵雲穀主的曆史,因為這個人給整個武林留下的記憶實在過於慘痛,幾乎成了止小兒夜啼的利器,就算她並沒有親曆那個時代,也不妨礙從小到大聽到各種相關的故事。大約接近四十年前,這個人突兀地現身於江湖,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來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人們所知道的是,他有著百年來整個武林聞所未聞的可怕武功,以及極度殘忍霸道的行事風格。

他先是輕鬆霸占了西北一個不太出名的小門派——侵雲穀,然後以此為基礎,迅速擴展自己的勢力,短短幾年裏把侵雲穀打造成了一個勢力雄強的幫會,在江湖中一次次掀起腥風血雨。侵雲穀主本人,被邪道中人稱之為魔尊,而痛恨他的正派人士則喜歡叫他魔頭。好像千百年來,和正派人士做對的頂尖高手的外號中都離不開這個字,但是能魔到侵雲穀主這種極致程度的,也找不出幾個。

“大魔頭的原則非常簡單:要麽服從他,成為侵雲穀的一分子,供他差遣;要麽被他滅門。”小時候給唐一一講故事的堂兄唐麟如是說。

“那就不能反抗嗎?”唐一一問,“說滅門就滅門啊。”

唐麟的臉上做出凶神惡煞的表情:“反抗?倒是得有人打得過大魔頭啊!那個時候能夠在他手下僥幸活命就得燒高香了,能走過十招的就能吹一輩子。我們唐門掌門算得上是頂尖高手了吧?還不是差點被他打得屁滾尿流,幸好有唐門暗器才能溜掉。不,不是你爸爸唐染,是你爺爺唐庭遠。”

侵雲穀主肆虐武林差不多有十年,各大門派終於忍無可忍,召開武林大會,結盟攻打侵雲穀。這場慘烈的戰爭持續了一年,正邪雙方都損失慘重,但之前自持身份的不少前輩名宿放下架子,七大高手一起圍攻侵雲穀主,總算重傷對方。盡管侵雲穀主負傷逃走,但少了這個支柱,侵雲穀群龍無首,終於被擊敗了。

此後的若幹年裏,各大門派一麵繼續追剿侵雲穀的殘餘勢力,一麵全力搜尋魔尊的蹤跡。這一找又是將近十年過去了。就在唐一一出生前一年,在某些正道俠士鍥而不舍的追尋下,魔尊再次被發現。一番死鬥之後,魔尊終於沒能第二次逃走,他的屍體也宣告了這個恐怖年代的徹底終結。

原來那就是元庭山莊啊,唐一一想,怪不得那麽荒蕪破敗鬼氣森森,就仿佛地上的泥土裏都還殘存著魔尊留下的血跡。這麽說來,陰喜子等人想要尋找的東西,會不會也和早已消失的魔尊有關呢?

她打了一個寒戰,決定不再去思考這件事,畢竟魔尊的故事也曾經被用來止過她的夜啼,至今還留有那麽一點點陰影。她收拾好行李,快活地踏上歸途,一路上吹著夏日的江風,比較著藍天潢和齊修誰的麵孔比較帥,把元庭山莊那個詭異的夜晚拋諸腦後。但不久之後,她同樣會明白過來,那一夜的連環屠戮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序幕,而她自己,也注定要和侵雲穀聯係在一起,把一件偶然變成一樁必然,就像兒時那一個又一個讓她在夜半時分驚叫著坐起來的噩夢,沒有那麽容易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