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唐門暮曲

序章、

唐家堡的地牢分兩種:一種用來關押敵人,一種用來關押自己人。

第一種令唐門的死敵們聞之色變,並演繹出許多真假莫辨的恐怖傳說。流傳最廣的一個故事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硬漢、魯東鐵橋寨的寨主錢會三,曾經被人用鷹爪功生生捏碎了左手的每一根指骨。他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右手揮刀將自己的左掌齊腕斬斷,然後單手繼續廝殺,那副悍惡絕倫的模樣,讓一名敵人當場尿了褲子。

然而,當錢會三得罪唐門並在唐家堡的地牢裏關了兩天之後,再被放出來,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他那鐵塔一般的身軀在陽光下瑟瑟發抖,麵容好似骷髏,眼窩深陷,手下伸手想要把他扶上馬,剛剛碰到他的衣袖,兩百多斤的漢子就像見到菜刀的母雞一樣驚叫起來。

回到鐵橋寨後,錢會三的狀況沒有任何改觀,不願說話,不敢接近任何人,每天晚上如果不灌得爛醉,根本不能入睡,睡著之後也會很快在歇斯底裏的喊叫中驚醒。他能夠一個人一口單刀挑滅太湖豐舟鏢局的二十多位鏢師,此刻卻像一個夜啼的三歲小孩,因為夢見熊外婆而嚇得六神無主。

“他身上沒有值得一提的外傷或內傷。”被請來為他治病的大夫說,“身上有一些輕微的餘毒,應該是被擒時中了唐門暗器的結果,但早已第一時間解毒,按理說不至於傷到頭腦。看錢寨主這個狀況,像是被什麽極端恐怖的事物所驚嚇,心魄為之所奪。我隻能給他開一些寧神靜心的方子,聊盡人事。”

沒過幾個月,錢會三就死掉了,死因是被噩夢驚醒後跳下床狂奔,滑下了山崖,把脖子摔斷了。一直到死,他也沒能說出在唐家地牢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隻留給人們無盡的猜測,無窮的恐懼。

第二種則連傳說都無法留下,因為外人進不去,而內部的唐門子弟禁止對其進行討論。人們隻知道它的存在,卻沒有人能描摹它的形態。

因此現在唐孚的內心充滿不安。以他所犯的罪責而言,被扔進地牢關上半個月在所難免,運氣不好說不定要關整整一個月。跪在刑堂訓誡室的地上,唐孚的心裏七上八下,猜測地牢裏到底會有什麽。對待自己門內的弟子,總會手下留情一點兒吧?總不至於真的像江湖傳說那樣,要被關在齊腰深的水牢裏,頭頂的頂板矮得讓人連背都直不起來,水裏漂浮著死耗子,還有很多活耗子在快活地遊泳……

正在胡思亂想,訓誡室的門被推開,執劍長老走了進來。他那張一向冷得像冰的麵孔上,此刻竟然隱隱有一些憐憫的神色,唐孚登時感覺有點不妙。

“是要把我……送去地牢嗎?”唐孚囁嚅著問道。

執劍長老輕輕搖頭,眼神裏的憐憫更濃:“不用去地牢。你跟我去內院,太婆要見你。”

唐孚渾身一震,突然有了極為不祥的預感。

執劍長老所說的“太婆”,指的是早已退隱幕後的唐門前代掌門人唐一一。蜀中唐門是一個威震武林的門派,也是一個依靠著血緣緊密聯結起來的龐大家族,掌門人同時也是家長。唐一一就是唐門曆史上僅有的兩位女性掌門人之一,也是最富傳奇色彩的家主。雖然她早已不在台麵上主事,卻仍然在唐門、乃至於在整個武林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在蜀地方言裏,“太婆”這個詞有多種解釋,可以用來稱呼自家的女性長輩,也可以泛稱普通的街頭拄著拐杖的老太太。唐一一不喜歡那些過於威嚴的稱謂,隻允許後輩們叫她太婆,大概是因為這樣聽起來溫和親切一些。但無論怎樣的稱呼,人們對她絕對的尊重和絕對的畏懼都是難以改變的。

太婆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就要親自見我?為什麽?唐孚覺得背上像是正在被無數唐門的毒針攢刺著。

退隱之後,唐一一絕少在人前現身,在唐孚的記憶裏,上一次見到她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唐一一隻有七十多歲,現在則已經年過八旬。不過在他的眼中,並不能分辨出太多差別——大概天底下行將就木的老人都是這樣,老到一定的程度之後,生與死的界限就會越來越模糊,好像時光之輪已經轉到了盡頭,無論怎麽努力都難以改變了。

唐一一並沒有刻意坐得很遠,但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令唐孚無法在一團浮動的光影中看清她的容貌,隻能在明與暗的分界線中看到枯槁的白發。青絲已成銀線,卻仍然梳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快要十九歲了吧?”唐一一忽然發問,“十月還是十一月?”

唐孚一愣:“啊……對,十月份滿十九周歲。”

“你第一次離開唐門去辦差,是在十七歲多一點的時候。”唐一一回憶著,“和我當年差不多。這兩年多的時間,你一共領過超過十次的差事,每一次都完成得不錯。是個能幹的孩子。”

按唐門門規,隻有年滿十八歲的子弟才能離開唐家堡去江湖上辦差,但素質極為優秀的可以經掌門許可後提前。

唐孚點了點頭,不明白唐一一這樣說的用意,不敢隨便接話。

“你還有另外一點很像我,”唐一一接著說,“那就是喜歡淘氣胡鬧。這些年裏,訓誡室的地麵都快被你踩出坑來了吧?我十多歲的時候,每隔幾天就要和執劍長老打交道,他一看到我,眉毛都要立起來。”

這句話裏帶著幾分笑意,頗有溫暖的意味,唐孚心裏微微一鬆。但緊跟著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傾刻間如墜冰窟:“所以我真的舍不得殺死你。真的舍不得。”

“太、太婆,為什麽要處死我?”唐孚喊了出來,“我隻不過是跳進了那座花園,在裏麵什麽都沒有看到,什麽人都沒有遇到!這麽點兒小事,罪不至死吧?”

“頑皮和淘氣,總需要有些限度。”唐一一歎息一聲,“你哪怕是偷偷溜進議事廳、藏經樓、試煉室或是兵器庫,也不過是受些尋常的處罰——那樣的處罰我年輕時也挨得多了。但是那座院子……所有人都應該知道,是唐門的絕對禁忌。你懂得什麽叫絕對禁忌嗎?”

十九歲的少年淚水奪眶而出:“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三歲那年起,就知道那座種滿了花的小院是唐家堡最神秘的所在,任何人都不允許接近。但是這不公平!我真的什麽都沒有看到……”

“孩子,口頭的辯白是沒有任何效力的。”唐一一輕聲說,“我願意相信你所說的是真的,但我不能冒這個險。整個唐門都無法承受這個風險。所以最終,隻能由你來為你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以你的生命為代價。”

唐孚嘴裏嗚嗚咽咽地抽泣,說著含混不清的求饒話語,額頭不斷磕在堅硬的地麵上,鮮血染紅了石板。唐一一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終於又是一聲輕歎。

“你的右手悄悄縮回袖子裏,動作很輕很慢,而且利用磕頭的姿態與聲音作為掩護,算得上是摸到了唐門武學的門道。但是功力還是太淺,太淺了,而眼光……更淺。”

唐孚好似被冰凍住了,不再動彈,唐一一的聲音變得茫遠而不可捉摸:“唐門在武林中屹立已經有好幾百年,樹敵無數,如果曆代掌門人、尤其我這樣的老太婆,都在身邊毫不設防,可以輕易被一個十多歲的毛頭小夥製住,那唐家堡早就成了瓦礫堆了。更何況……”

說到這裏,她伸手捂住嘴,急促地連連咳嗽起來,看上去隻是一個老人在正常地經受衰老的折磨。但突然之間,伴隨著唐一一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的咳嗽聲,唐孚右腕上微微一麻,隨即整條右臂都酸軟無力,失去知覺。

“更何況,就算我身邊半個人都沒有,你也不可能傷到我。”唐一一說,“我雖然馬上就要進棺材了,吃一口粉蒸肉都要擔心被噎死,卻仍然是你們的太婆,這一點無法改變。”

她的話語裏並沒有絲毫的傲氣,宛然隻是一位慈祥的老祖母在和孩子絮叨家常,但唐孚的一顆心已經沉入無底深淵。唐一一射出的這枚毒針,雖不致命,卻足以讓他完全失去反抗的意誌。

“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唐一一問。

唐孚的腦子裏紛紛亂亂,刹那間閃現出無數念頭。他還隻有十九歲,前方的道路原本無比寬闊,充滿遐思。他想要成為唐門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想要名動江湖、萬人景仰;他想要遊遍天下,看盡所有的風景,品嚐所有的美食美酒;他想要結交兩三個知交好友,與他們生死與共、快意恩仇;他想要結識一位美麗溫柔的姑娘,與她墜入愛河,然後攜手一生……

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泡影。他即將被處死,那些宏願,那些憧憬,那些綺念,終將成空。

“太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十九歲的少年蜷伏在地上,痛哭嘶聲,淚如泉湧。

“人啊,總是要到死之將至的時候,才懂得珍惜和痛悔。”唐一一的話語裏飽含著悲憫,“但後悔卻又是這世上最無用的事。誰都不可能再重來,你我都一樣。”

“每一個唐門子弟的啟蒙第一課,都是‘生命隻有一次’。可惜的是,你並沒有用心聽,孩子。”

兩名執劍使把已經近乎癱軟的唐孚架了出去。唐一一在半明半暗中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撐著椅子的扶手,緩緩站起身來。

“扶我去院子裏看看。”她對侍女說。

她雖然仍能放射出致命的唐門暗器,但畢竟腿腳已經衰老,這一路走得氣喘籲籲。侍女幾次提出召一架滑杆來抬她,都被她拒絕了。

最後,她來到了那座奪走唐孚性命的花園,那個唐家堡內最神秘的禁忌所在。這是一座不算大的院子,圍牆低矮,裏麵透出陣陣花香。院門沒有關,門外也無人把守,透過院門可以看到,院內的地麵打掃得很幹淨。

唐一一站到了門檻外,卻並沒有跨進去,仿佛那裏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她隻是站在門口,凝視著空無一人的院落,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真好聞啊。”唐一一微微一笑,“把你關在這裏這麽多年,別的不提,你的養花水準真是年年都在提高,尋常的老花匠都比不過你啦。但是……”

她的笑容中混進了一絲苦澀:“你就是不肯見我。我本來也就很難得來這裏,現在骨頭都快要老朽了,一年才會來一次。但你永遠都不肯和我相見,不肯和我哪怕說上一個字。”

“我已經沒有幾天活頭了。難道一直到死,我們都沒法再看看彼此那張難看的老臉麽?”

院子裏始終靜默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