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桑隱溪和唐麟一走就是兩個多月,在此期間雖然傳回來了幾封密信,但信中的內容都表示暫時還沒有結果。這倒是並不讓唐一一感到意外。假如一個能偷到唐門頂級暗器、然後不留絲毫痕跡殺死向景明的人,能夠那麽容易的就被找到,那這件事也未免太兒戲了。她給兩人回信的時候,也並沒有催促,隻是叮囑他們多加小心。

“你們這兩個混蛋雖然總是惹我生氣,但總算活著比死了有用。”唐一一在信裏寫道,“所以都給我小心著點兒,不要白白把小命給送掉了。”

轉眼春節將至。盡管武林中的氛圍不大太平,唐門按照慣例,仍然是要過一個紅紅火火鋪張浪費的春節。唐一一其實對此並不太喜歡,但她也不願意運用自己的掌門權力去改變這個大多數唐門子弟喜聞樂見的快活時段。所以她隻是叮囑唐吉盡量操辦得熱鬧點。

“越是不太平的時節,就越得鬧騰,鬧騰一下大家的心情才會好。”唐一一如是說。

她其實還很想讓唐麟和桑隱溪都回唐家堡來過年,但是想著兩人千裏奔波,來回一趟蜀中未免太折騰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大年三十夜裏,唐一一例行地發表完新年講話,宣布晚宴開始,坐在宴會廳的主位上麵帶笑容地喝下三杯酒,然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這也是唐門一個不成文的老傳統,因為唐門是一個門規和尊卑觀念非常強的地方,如果掌門一直在場,弟子們或許就放不開了。但這些人、尤其是年輕人,已經戰戰兢兢循規蹈矩一整年了,總得讓他們有一個可以無拘無束醉酒放鬆的時候。

唐一一把自己關在院子裏,也把新年的喧鬧關在門外。盡管冬夜苦寒,她卻並不想回屋,隻是讓鍾含秀在院中擺了一張小桌子,從廚房端來幾樣簡單的小菜,自己坐下,自斟自飲。

“沒必要生火。”唐一一對正在收拾小炭爐的鍾含秀說,“我不冷。你不用管我,回宴會廳去熱鬧一會兒吧。”

“我還是在這兒陪著你吧。我也不喜歡和那麽多人混在一起。”鍾含秀回答。

“那就拿個杯子,陪我喝兩杯。”唐一一說。

這次鍾含秀沒有拒絕。她默默地坐在唐一一旁邊,但身體很小心地和桌子保持著一段距離,似乎是要用這段距離來表明主仆有別。唐一一看著她:“有時候我都覺得很奇怪,陰喜子那樣一個怪物,竟然教出了你這樣的徒弟。你和她差距也實在太大了。”

鍾含秀輕輕一笑:“我也沒有辦法解釋,就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當初為什麽會心一軟收我做徒弟,而不是直接把我切成碎塊喂狗。我同樣不是很明白,為什麽你找到我說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就同意了。”

“說明你和陰喜子有緣,和我也有緣。”唐一一說:“七拐八繞的,大概意味著我和陰喜子也算有緣分吧,雖然當年就差一點點,我就被她切成碎塊喂狗了。”

鍾含秀噗嗤一樂,還沒來得及答話,唐家堡裏裏外外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還有許多漂亮的煙花直衝天際,點亮夜空。兩人都不再說什麽,一起仰起頭來,看著那些變化繁多的煙火,用各種明亮的點與線將天空切開。過了好一陣子,鞭炮聲才停息,而到了這時候,鍾含秀才注意到有人在敲門。她打開院門,一道變幻出鳳凰形狀的煙花正好照亮禦劍長老憂鬱的臉。

“桑隱溪被殺了。”禦劍長老對唐一一說。

鳳凰煙花在夜空中消散殆盡,天幕重新回到暗夜的懷抱。唐一一的麵孔隱沒在了黑暗中。

桑隱溪的屍體被送回唐門後,唐一一親手做了屍檢。和向景明一樣,他也死於瀟瀟秋雨的襲擊,並且沒有人目睹到凶手的任何蛛絲馬跡。

唐家堡的人們在葬禮上都表現出掩飾不住的悲憤。那不僅僅是因為唐門損失了一位武功頂尖的好手,還因為桑隱溪除了好武之外從無任何野心,相反性情與人為善,盡管屬於外姓,仍然受到很多人的喜愛。

“在唐門這樣的地方,能有一個像桑隱溪這樣的人出現,真的挺不容易了。”有人這樣評價說。

唐一一在葬禮上神情肅穆,卻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悲傷,仿佛死去的隻是唐門名單上的幾個微不足道的漢字。但當葬禮結束之後,她卻獨自一人去往很久沒有去過的後山,坐在冰冷的泥土上。蜀地和北方不同,冬季也能見到蒼翠的綠樹,但蟲子們都已經藏入地下,不再像春天那樣容易捕捉。

所以這裏隻有唐一一,沒有蟲子,還有一個曾經裝過蟲子的粗陋的木盒。那是多年以前在唐瑩的婚禮到來時,桑隱溪送給她的見麵禮,那時候木盒裏藏著一些從南疆尋覓而來的毒蠍子,但現在毒蟲早已經用完,就隻剩下空空的盒子了。

“就是靠了你送來的那些蠱蟲,我才幹掉了侵雲穀的那幾個首腦。而且這也是我收到過的最稱意的生日禮物。”唐一一對著那個難看的盒子說著話,仿佛盒子裏存留著桑隱溪的靈魂。“你告訴我你想要加入唐門的時候,我同樣很高興,不僅僅是因為你們殘楓堡的勢力對唐門很有用,也不僅僅是因為你對唐門很有用,還因為你是一個對我胃口的人。”

“這些年來,你對我的心意如何,我這麽聰明的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出來。但我說要和你成親,你卻拒絕了。一開始我也不懂你為什麽會拒絕我,但在收到你的死訊後,我白天也想著你,晚上也想著你,突然有一天就想明白了。”唐一一說到這裏,淒涼地笑了起來,“因為我並沒有真心地愛上你。雖然我一直拿你當很好的朋友,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並不如藍天潢和齊修,甚至可能也不如韓玉聰。我提出和你做夫妻,也許隻是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對你很不公平。你不會娶一個並不真心喜歡你的女人,哪怕你很喜歡她——那樣會更顯得像一種施舍。施舍並不是你想要的。”

“你是對的,是我的心裏太慌亂,沒有考慮周全。”

唐一一說到這裏,忽然流下了眼淚:“可是現在,我寧肯你當時違心地答應我。那樣的話,至少在你死前的這段時間,你的心裏……還是會有一些期待的吧?”

眼淚一滴滴落在冬季幹硬的土地上,很快消失。唐一一緩緩站起身來,雙手一合,那隻木盒應聲化為無數碎片,碎片再化為極細小的木渣。有一些尖銳的木刺刺入唐一一的手掌,紮出了血。

“我一定會替你報仇,不管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唐一一對著掌心的血珠說。

但這個誓言在短期內是無法完成的了。不久之後,唐麟回到了唐家堡,給唐一一帶回了不算好的消息。

“各種線索都指向侵雲穀的餘孽。唐門和丹麓門,在上一次戰爭中都出了大力。”唐麟在憤恨中帶著沮喪和無奈,“但是想要挖出他們是很難的,經曆了前後兩次的覆亡,他們已經不再有成規模行動的能力,基本就是各自為戰,平時根本不見光,抓住時機做一些暗殺之類泄憤的事情。我想了很多辦法,甚至於連刺殺者的具體身份都無法確定。”

“也就是說,將來的武林,會經常遭遇這樣的狀況了?”唐一一問。

“我不敢確定,但可能性很大。”唐麟說。

“既然這樣,就要想辦法在火燒起來之前就掐滅火苗。”唐一一說。

她果然動手了,向武林發出號召,清剿侵雲穀殘黨。這是一個十分微妙的暗示,似乎是在向各大門派傳遞這樣一種信息:如今日趨強大的唐門但是你們的盟友,仍然站在所謂“正義”的這一邊,仍然在想辦法打擊所謂“邪惡”。掌門人們也覺得,倘若在這樣能夠彰顯“正義”的事情上和唐門多多合作,也許對於將來唐門的選擇也有一些推動作用。當然還有另外一點不太方便說出來的原因,那就是痛打落水狗的損失總是會小一些,而掙到的名聲卻不差,所以這個號召幾乎是一呼百應,得到了廣泛的支持。

後來有人形容說,如果說過去和侵雲穀的戰爭就像是在一片廣闊的草原上拿著刀槍對抗龐大的狼群,現在則更像扛著鋤頭和水桶在田野中尋找田鼠挖出的洞,不再有正麵的大規模廝殺與傷亡,卻更加考驗耐心與精細。更何況,洞裏藏著的並不是真正的田鼠,被咬一口仍然是會送命的。考慮到能在上一次戰爭之後躲藏存活下來的都絕非善茬,準確地說,田鼠比狼更危險。

武林群雄們在唐門的帶領下進行了將近一年的打田鼠行動,大家配合默契,團結一心,相互交換情報,又成功地或誅殺或捕獲了好幾十名侵雲穀殘部。雖然這些人沒有一個承認是自己殺害了向景明和桑隱溪,但從整體大勢而言,正道武林算是獲得了不小的勝利。即便仍然有漏網之魚,麵對著如此同仇敵愾的浩大聲勢,也隻能選擇徹底冬眠,不再出現。

到了這一年冬天的時候,正道武林就算是挖地三尺也再也找不出新的侵雲穀餘孽了,大家捉田鼠也捉得累了,於是就這麽宣布勝利,停止行動。緊接著到來的春節總算再沒有什麽新的噩耗傳來,唐一一平靜地過了一個年。

然而,大年十五剛剛過完,就在十六的上午,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唐家堡內不脛而走。

“於平被抓起來啦!”傳消息的人說。

“於平?於平是誰?”聽消息的人滿臉納悶。

“哎呀,於平!於老花匠!老花匠!”傳消息的人比比劃劃,“就是那個白頭發白胡子、總是笑眯眯的老花匠!”

“哦,白胡子老花匠啊。”聽消息的人恍悟,“他為什麽被抓呢?在唐家堡裏偷錢了?”

“比偷錢可嚴重多了。聽說啊,他是個潛伏在唐家堡裏的間諜,悄悄向外傳遞了不少唐門的機密情報。”

“那個一陣風吹過都能刮倒的老頭兒?間諜?不會是弄錯了吧?”

“沒有弄錯,抓的就是他。而且就是因為身子骨太弱,掌門人特意吩咐不要把他關進地牢,而是把他關在了一間空下來的小院子裏,免得他在地牢裏直接嗝兒屁,那樣就什麽都問不出來啦。”

“好家夥,這可真是想不到。這年頭什麽奇奇怪怪的人都能當間諜啊。”

唐一一自始自終沒有公布過於平究竟是誰派來的間諜、到底泄露過唐門哪些重要機密,這讓人們意識到,這個毫不起眼的外姓雜工很可能有著非同一般的背景。他被關押在桑隱溪生前居住的小院裏,院外有專人把守,除了唐一一本人之外,任何人都不允許靠近,甚至包括幾位長老。就連每一天的飯食,都是由送飯弟子從大門上的一個小小的缺口放進去,連門都不能被打開。

人們唯一能夠判斷出來的,就是這個連武功都不會的顫巍巍的老頭十分倔強,肯定是什麽都不肯招,否則唐一一不會一直把他關在院子裏,既不殺也不放,就這麽一直關了兩個月。三月的某一天,院子終於被打開了,兩名弟子走了進去,不久之後抬著一個大布袋走出來,大家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於老花匠死了。至於他是怎麽死的,是老死了,是不願意泄露機密而自殺了,還是被人繞過唐門的重重防線滅口了,唐一一不說,也沒人知道。

唐門一年到頭都會麵臨各種各樣的危機和麻煩,於平這件事固然奇怪,卻也並不算有多麽重要——至少在普通唐門子弟眼裏是這樣的。所以老花匠的屍體被抬出去之後,大家悄悄議論了一段時間,也就慢慢淡忘了。

更何況,唐門在這幾個月裏好消息不斷,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一直像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黃其略竟然妥協了,雖然並沒有發布什麽公開的聲明,但的確是默默地從行動上不再和唐門為敵,不再試圖喚起武林對唐門的警惕。這個消息固然讓唐門欣喜,但也同樣讓人們感到困惑,不知道這個如此死硬的老家夥為何會突然放棄掉自己的立場。

“隻能說掌門人有通天徹地之能了。”一位長老歎息著,“想當初,她競選掌門的時候,我還覺得她是在發神經呢。現在看來,她不隻是比我們這幫老廢物強得多,就算是放在唐門曆代掌門中,恐怕也得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數一數二的唐一一在黃其略服軟之後,徹底奠定了唐門在武林中無人可以撼動的地位。不久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不同的大門派開始主動靠近唐門。唐一一很聰明,不在名義上搞任何結盟、同盟、合並一類的勾當,大家無非是武林同道之間的互通有無加強合作,彼此平等且獨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樣的親善關係背後,主導的始終還是唐門。

“唐家堡現在就是實質上的武林霸主。”平隴幫幫主司馬荇薇總結說,“藍天潢基本歸隱了,黃其略沉默了,其他的大派掌門或多或少都和唐一一有所勾連。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了。現在我們大概隻能祈求上蒼保佑了。”

“保佑什麽?”和她談天的摘星劍門主龐粲問。

“保佑我們人見人愛的唐一一小姐從本心上來說是個‘好人’,不要有朝一日翻臉變成第二個侵雲穀。”

“的確隻能這麽祈禱了。”龐璨苦笑著說,“雖然我覺得不是太樂觀。我們倆要不要趕在末日之前先把婚事辦了?良宵苦短啊。”

“呸,什麽話題你都能繞到這上頭去……”

不過,不管旁人是樂觀還是悲觀,已經既成事實,除了接受也沒有別的辦法。武林新秩序已然形成,輕易不容改變。更何況,有一種十分可怕的東西,叫做習慣。短短幾年的時間,人們就開始習慣了有這樣一個超然於一切的唐門的存在,習慣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可能被唐門插一插手。不管怎麽說,唐一一在處理各種事務上,總體而言是公正的,對於唐門所攫取到的種種利益,也會不吝惜地注意著分給其他門派。除此之外,她還盡量注意著不輕易動用武力,將唐門一貫的“遇事先講道理,道理講不通才動武”發揚到了極致。

照這樣算計起來,有這樣一個唐門好像也不算是什麽壞事,甚至有不少人覺得這是好事。過去的武林是一個修羅場,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新的衝突乃至於戰爭,但現在,有了這樣一個唐門壓在所有人的頭上,人們在動手之前難免要多考慮一下:我砍死了這個家夥,會不會妨礙唐門的利益?會不會得罪唐門導致他們對我動手?如此多了幾分思慮之後,江湖上的流血仇殺反而比以前少了許多。

“雖然還是有很多人害怕你、不信任你,但也有不少人把你當成聖人了。”唐麟調侃唐一一,“長老們大概打死也想不到,從小就不停關你禁閉,居然關出一個聖人來。”

“狗屁聖人。”唐一一疲憊地揉著眼睛,“已經要成死人了。累死的。”

唐一一確實很累。管理唐門龐大的家業已經讓她不堪重負,如今還要做聖人,操心著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這讓她的每一天都處在高負荷的運轉中。幾位和她交好的長老都在勸說她少管一些事情,但她隻是搖搖頭。

“騎虎難下。”唐一一說,“都走到這一步了,就不能再回頭了。”

四十歲生日到來的時候,唐吉原本打算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壽宴,一方麵符合唐門家主如今的地位,一方麵也是替唐一一彌補一下三十壽宴淪為兩派戰場的遺憾。唐一一笑了笑:“沒這個必要了。唐門家主的地位,已經不需要什麽壽宴來彰顯了。一切從簡,也不要邀請其他幫會門派的客人,早點喝完酒,我好去補個覺。”

唐吉看著唐一一濃重的黑眼圈,歎息一聲:“好吧。有時候我真的寧可你還是當年那個天天氣得我心口疼的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已經老到你要替她操辦壽宴了,回不去啦。”唐一一看著唐吉光禿禿的頭頂,“我們都要變老,這是無可挽回的。”

然而到了生日這一天,仍然來了大批不請自來的江湖同道,這一點倒是在唐吉的預料之中。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唐一一根本不需要發出什麽邀請,就會自然而然有很多人主動爭著巴結。武林中並非人人都是黃其略,更多的還是今天來道賀送重禮的人群的形象。

唐一一大概也早有心理準備,帶著足夠和藹的笑容招待了這些大幫小派的賓朋,不管對方的勢力大小武功高低,於她而言一律一視同仁。在武林中位望越高,她越會留意著收斂霸氣,不讓鋒芒外露。

“嚇唬人不是靠臉。靠臉嚇唬人也長久不了。”唐一一說。

正當她以為這一天就將這樣在觥籌交錯中熱熱鬧鬧卻平淡無聊地度過時,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客人忽然出現了,這個人的出現,讓她心裏又略略起了一些波瀾。不過到了四十歲這個年紀,就算心裏有些什麽觸動,也不會再顯著於表麵上了。

“你怎麽來了?”唐一一問。

“沒有什麽,就是想來看看你。”藍天潢微笑著說,“而且我也想起來,我們倆認識了有二十三四年了,我還沒有為你慶賀過一次生日。”

“好快啊。”唐一一說,“你不提的話,我都想不到我們居然認識了那麽久了。”

“從我的年齡來算,這就是半輩子還有多啦。”她補充說。

“對我來說也是半輩子。”藍天潢說。

唐一一第一次和藍天潢行走於唐家堡後山的泥地上時,是翠峰劍派到訪唐家堡的那一次,彼時藍天潢是武林中炙手可熱的新星、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而她隻是一個愛玩兒愛鬧有幾分小聰明的無名小卒;第二次,是在唐瑩的婚禮前夕,那時候藍天潢已經是翠峰劍派掌門,“第一人”這三個字前麵不必再加上任何前綴,唐一一也已經揚名立萬,人人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唐女俠。

多年之後的第三次並肩而行,情形卻大為不同。唐一一成為了唐門家主,並且將唐門經營成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門派,昔日的天下第一人卻已經淡出江湖,逐漸被人們遺忘。倒退回二十三年前,當藍天潢迎著身邊的女孩嘲諷的目光、將那隻五彩斑斕的肥大蜈蚣抓起放在自己頭頂時,唐一一做夢也想不到,將來的一切會走上這樣一條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軌跡。

而在一次次深夜醒來、孤獨地抬頭看著黑漆漆的房梁時,唐一一會不斷地回想起太原府裏的那間小旅店,回想起她舉棋不定糾結難耐的那個清晨。曆史在這裏分出了兩條截然不同的枝杈,一條指向那對在唐家堡的後山挖蟲子的快樂男女,一條指向若幹年後形單影隻的唐門家主和默默遠離江湖的曾經的第一人。唐一一做出了選擇,曆史由此走向了攬月樓裏那個男人失望的麵容,然後一路狂奔,不再回頭。

一直到現在,唐一一也無法確定,自己當初的抉擇到底是對還是錯。她同樣無法確定,如果那時候決定不顧一切地去往攬月樓,自己是不是會活得更加開心。但人永遠不會再有重新選擇一次的機會。過去的無法挽回,隻能咬緊牙關繼續向前,繼續在未來一次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又選錯了。

兩人照例從家常閑話開始。藍天潢的大兒子已經年滿十五歲,繼承了乃父的武學天賦,雖然還未成年,卻已經在江湖上聲名鵲起,人們紛紛預測他將會是十年二十年後的翠峰劍派新掌門,搞不好又是下一個藍天潢。女兒雖然在武藝方麵沒有什麽過人的才華,勝在從小機智伶俐,心思細密,加上顯赫的身世,長大之後也必然不會吃什麽虧。倒是他的夫人最近幾年身體一直不大好,尤其一到了天氣轉冷的時候就拚命咳嗽,經常會咳出血來。唐一一聽說過這件事,也專程派人送去了唐門祖傳的止咳良藥,但似乎天南海北什麽樣的藥對皇甫思嫣都用處不大。

“所以我打算搬家。”藍天潢說,“我想讓兒子和女兒留在門派裏繼續修習,自由選擇他們的人生之路,然後我帶著夫人去嶺南定居,那裏氣候溫暖,對她的身體好。我已經托人找到了一處有山有水有溫泉的好地方。”

唐一一靜靜地聽完這一席話,過了一會兒才發問說:“你所說的‘搬家’,其實就是從此歸隱,絕跡江湖。是這個意思吧?”

藍天潢緩緩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我已經很久沒有過問武林中的事情了,本來和歸隱也沒有太大差別,之所以一直虛擔著翠峰劍派掌門的頭銜,無非是門派還需要我的名氣來鎮一鎮場子。但現在唐門如日中天,有你在,武林的局勢已經穩定,翠峰劍派現在的狀況也挺好,不需要我再多插手什麽。所以,是時候了。”

“有我在?”唐一一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得好像是我把你趕出去的一樣。”

她很快又收起了笑容:“所以你真的決定徹徹底底地離開?那個第一人的頭銜曾經是你最大的夢想,但夢想成真並沒有過去太久,你就不惦記了?”

“這世上的東西都是得不到的時候才是最好的。”藍天潢回答,“得到之後,就會發現什麽天下第一天下第二的,不過如此。”

“可惜的是,得到的總是少數,得不到的總是多數。”唐一一輕輕地說,“所以在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體會不到那種不過如此的感覺,剩下的隻有求而不得的怨憎。”

藍天潢默然。兩人沒有使用輕功,隻是像兩個普通的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一樣,一步一步慢慢爬上後山低矮的山頂,再慢慢走回唐家堡。他們都刻意放慢了腳步,大概是心裏清楚,從此以後,終此一生,再也不會有像這樣並肩而行的機會。過去怎麽沒發現,原來這座山竟然這麽矮,唐一一想。

“你還是要連夜回去嗎?”唐一一問。

“不必那麽著急。”藍天潢回答,“明天再走也行。”

“那你老婆有沒有不許你在外麵喝酒?”唐一一又問。

藍天潢哈哈大笑:“雖然我很聽老婆的話,但她也不是不講道理的母老虎,隻是喝喝酒還不至於回家就要跪搓衣板。”

唐一一喝得大醉,後來無論怎麽努力回想,都想不起那天晚上她和藍天潢喝酒時,兩個人到底說了些什麽話。也有可能什麽都沒有說,就隻是把所有的話都浸在酒裏而已。不過,雖然喝了很多酒,第二天還是醒得很早。她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假裝宿醉,就不起床去給藍天潢送行了。料想藍天潢也是同樣的心思。

中午過後,藍天潢早已離開唐家堡,唐一一這才起身,讓鍾含秀去廚房給她弄來一碗排骨湯泡飯。她就著泡菜吃掉了一大碗飯,喝光了最後一滴油湯,總算覺得自己不會餓死了,就在這時候,門下弟子前來敲門稟報,又來了一個讓她沒有料到的不速之客。

“我們……很多年沒見了。”唐一一說。

“是的,自從她死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桑清泉回答。

桑清泉說的是事實。自從唐瑩死後,桑清泉再也沒有來過唐家堡,而唐一一在外行走時,也並沒有遇到過他。桑清泉原本就不是武林中人,遇不上倒也正常,對唐一一來說,這也是件好事,畢竟一旦見到桑清泉,又會讓她回想起唐瑩的死,那是她心底最深的一道傷疤。

“那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嗎?”唐一一問,“如果是缺酒錢了,需要多少隻管開口。”

桑清泉笑了笑,正要答話,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完之後,捂嘴的手掌上一片殷紅,這讓唐一一想起了藍天潢的夫人的病症。

鍾含秀乖覺地送來一杯清水,桑清泉慢慢喝下半杯水,臉上因咳嗽而現出的潮紅這才一點點消褪。

“你瞧,我已經沒法再喝酒了。”桑清泉說,“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唐一一打量著他骷髏一般的麵容,過了好久才開口:“你所說的道別,是不是永遠的那一種?”

“是的。”桑清泉點頭。

不出唐一一所料,桑清泉的身體完全是因為這些年來瘋狂酗酒而被喝垮的。他原本就好酒貪杯,失去妻子之後更是終日爛醉如泥,雖然隻比唐一一大幾歲,如今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好在他原本也就對生死之事不是太在乎,隻是想趁著最後的時光同過去相識的故人們道一個別。

雖然遭到了桑清泉的反對,唐一一還是硬把他拖到唐家堡的醫館,讓最好的大夫給他把脈。一向被稱為九指神醫的唐鐵石一看到桑清泉的麵色就搖了搖頭:“不必把脈了。這家夥的狀況,看一眼就知曉了。不過麽,如果你留在唐家堡安心住一段時間,我給你開幾個方子調養一下,還可以多活……”

“不必了。”唐一一打斷他,“這不是他想要的。我隻是想請你看看還有沒有可能死馬當活馬醫。如果這個家夥就是死定了,就讓他自己安靜地上路好了。”

“你不愧是唐瑩最好的朋友,果然也是我的知己。”桑清泉鼓起掌來。

“說到知己,你現在還有力氣彈琴嗎?”唐一一忽然問。

“馬馬虎虎還能湊合。”桑清泉說。

“彈給我聽。”

這是唐一一第一次認真地聽桑清泉撫琴——之前都是心不在焉地直到聽睡著為止。她對音律之道依然沒有什麽了解,也完全不知道桑清泉所彈的這首曲子到底叫什麽名字、表達的是什麽主題。但她還是從頭到尾一個音節也不落地聽完了,並且似有似無地從中聽出了幾分離別的情緒。桑清泉的手已經不再像過去那麽穩,有好幾個音符彈得有些突兀難聽,連唐一一這樣的外行都能聽出來,她猜測這是彈錯了,但從這樣的琴聲裏,她仍然能夠體會到桑清泉的心境。那是一種將死之人的平靜,但平靜中依然帶著幾分隱藏不住的不舍。

這很正常,她想,再怎麽豁達瀟灑的人,再怎麽淡看生死的人,當真正聽到死神的腳步時,也不可能完全無所謂。她又想到,殘楓堡過去也是武林有名的世家,但現在桑隱溪死了,桑清泉也離死不遠,桑家的血脈,到這一代也就斷絕了。所謂的武林世家,所謂的大幫大派,風光的時候仿佛香火萬世不竭,但真要到崩塌消亡的時刻,仿佛也隻需要不經意地眨一眨眼。

什麽時候會輪到唐門呢?唐一一在心裏偷偷笑了兩聲。

桑清泉去拜祭了唐瑩和桑隱溪的墳墓,這是唐瑩死後的第一次。唐一一並沒有陪他進去,而是留在陵園外等待。等到桑清泉走出來,她發問說:“你如果願意留在唐門等死的話,回頭我可以讓你和她一起合葬。”

桑清泉搖搖頭:“不必了。她屬於唐門,而我不屬於,不用在這裏硬湊。我會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悄悄死掉,死後還能成為其他動物的食物,也算是積了一點好生之德。”

唐一一沒有勉強他:“好的,你自己決定。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