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墨焱一大早就來赤峰宮看我。她先是撲進我懷裏哭了一通,再是要我指天發誓今後絕不再丟下她,最後又向我抱怨起了敖宴的不是。

“他現在都不和我說話,連‘野丫頭’都不叫了。”墨焱吸著鼻子,眼圈還泛著微紅,“幹什麽呀,紫將軍都說了,你是被魔龍種下了暗示才會做出那樣的事,並不受自身控製。罪魁禍首是魔龍,又不是你。”

我身上傷得最重的是胸骨,再是手。骨頭沒那麽快好,傷筋動骨一百天,怎麽也要再躺躺。手上倒是結痂了,高甲從龍宮寶庫拿來一瓶玲瓏母貝結出的珍珠製成的珍珠膏,說隻要每日擦拭,就可祛疤生肌,不留痕跡。

這樣珍貴的東西竟然拿來給我搓手,我心裏也有些不安,思來想去,還了一盒鮫人淚。

一開始高甲還不肯收,說這不合規矩。

我又不是要賄賂他,什麽規矩不規矩的,就道:“龍宮是陛下的。”

他推拒的動作一頓:“……自然。”

“我也是陛下的。”

他張了張嘴,少見的愣住了,灰青色的豎瞳收得更細,顯出幾分茫然。

我將盒子往他懷裏一塞,總結道:“那我的東西放進陛下的寶庫裏有什麽問題?陛下用他的龍蛻給我做衣服,我就不能用自己的鮫人淚給他做個手串玩嗎?”

這邏輯完美無比,毫無破綻。

高甲全身無發,隻腦後長了條如鞭子般的細硬長尾,此時微微擺動著,泄露出些許他平靜外表下的真實情緒——麵對脫離他掌控又無可辯駁的事實,他生出了點焦慮。

最後他還是收了那盒珍珠,衝我恭敬躬了躬身,退下了。

不知以後它們還能不能重見天日,又是以怎樣的姿態出現在人前。

還好鮫人淚上不會顯現名字,不然叫人知道這麽大盒都是我哭的,還真有點丟臉。最重要的是這並不是唯一一盒,龍虎山上我還哭了一盒呢。

整整兩大盒,不說夜鮫,整個鮫人族怕也沒我這麽會哭的。

“爹,你說他是不是很過分!”

胳膊被輕輕拉扯,我回過神,匆忙道:“嗯,是挺過分。”

墨焱掐著腰,紅潤的嘴唇微微撅起:“有什麽是打一架不能解決的?不行就打兩架、三架,打服為止,誰贏聽誰的!幹嘛一天到晚板著臉陰陽怪氣的,叫人好心煩。”

我心下一驚,怕她跟太子打出個好歹,勸她:“也不是什麽事都能用打架解決的,能不動手還是別動手了,以德服人才最高明。”

她一張小臉聞言緊緊皺起,顯得頗為糾結,也很嫌棄。

“站在太子的立場,他是該生氣的,但你是他妹妹,你和他好好講……”我想起紫雲英的話,原樣又說了遍,“他不是個不講道理的孩子,總會接受你的。”

敖宴身有殘疾,心裏難免自卑,偏又是太子,被眾人捧著,從未低過頭,因此才會高傲又敏感,坦率又冷酷。這小崽子一看就不是會先服軟的,墨焱跟他硬碰硬,隻會將兩人的關係弄得更糟。

“誰稀罕他接受我。”墨焱撇撇嘴道,“我隻是不喜歡他總那樣排斥你,好像你是什麽迷惑父王的海妖一樣。”

我心裏柔軟,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你先和他處好關係,等你們關係好了,你在他麵前多替我說說話,他自然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討厭我了。”

墨焱粘了我半天,直到呂之梁來了,這才被我不情不願地趕走。

呂之梁是來告別的。

算算時日,他的確也該走了。

“我掐指一算,預感自己馬上就要有所突破,得回龍虎山靜心閉關,以待天劫。”

這是好事,他修為十幾年沒有動靜,再不突破陽壽都要盡了。

我真心為他高興:“如此便祝你馬到功成,一帆風順。”

呂之梁甩了甩拂塵,朗笑著離去。

身上的傷一點點痊愈,從需要靜養,到下地如常。手上血痂掉落,沒有留一點傷疤。

靈澤還是那個樣子,神魂拘在鎧甲中,沒有回自己的身體。

大巫醫說這個過程或許會很緩慢,一個月,兩個月……或者一年,兩年。

養傷時他總是陪在我身邊,他的身體不需要休息,往往我一覺睡醒,他還是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同樣的地方,默默守著我。

雖然甜蜜,但有時我心間也會生出些晦澀的苦痛。我盡量讓這種情緒飛快劃過,不留痕跡,這樣靈澤就不會察覺,以為我一直很快樂。

“你看,真的一點疤都沒了。”我整個人依偎在靈澤懷裏,伸出手背給他看。

玲瓏珍珠真是好物,我的手傷得那麽重,幾乎就剩骨頭了。塗了兩個月珍珠膏,竟也長得跟從前一般無二,動作靈活自如了。

靈澤握住我的手,當真仔細看了起來。

【你的手很漂亮,要是留下疤就可惜了。】

我讀到他的念頭,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耳朵都有些燙。

“我的手才不好看,明明你的更……”說到一半,瞥到那隻握著我的銀白手掌,“漂亮”兩個字被生生咽下,心情止不住低落起來。

這具堅硬冰冷的金屬殼子,怎麽也無法用“漂亮”來形容。

真正漂亮的殼子,被我一刀捅進了玲瓏母貝,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穿”起來。

靈澤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握著我的手,將我緊緊擁在懷裏。他那幅鎧甲著實稱得上高大,這樣圈著我,倒顯得我纖細又嬌小。

“我怎麽會嫌棄你呢……”

我咬了咬唇,回應感受到的,屬於他的情緒。

“……我才不怕冷,夜鮫怎麽可能怕冷。”

“你又不是沒去過夜鮫族,那裏不冷嗎?”

“化影鏡被我摔碎了,我沒有看完……後麵有什麽?”

“什麽?!你連那種事也存在裏麵了?你……”

被他一打岔,倒是也沒那麽傷感了。

第二天,興許是想給我個心安,靈澤帶我回了帝錦宮。

一進主殿,我便被正中央那隻巨大的白色母貝給震驚到了,這可能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大的珍珠貝了。

靈澤輕柔撫摸著貝殼粗糙的表麵,兩者間似乎也有著某種不用言說的默契,下一瞬貝殼緩緩打開,露出其中陷在貝肉中,渾身糾纏著粘液,裹著青絲的**人體。

我跪在那具一動不動的人體旁,雙手牢牢扒著貝殼邊緣,緊張地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靈澤的麵容平靜美好,沒有一點瑕疵,仿佛玉石雕琢而成,可再往下看,肌肉緊實的胸口出現兩道傷疤。一道狹長猙獰,像是被野獸的爪牙生生撕裂開的,還有道疊在狹長的傷疤上,是更鋒銳扁平的傷口,我認得,屬於棲霞。

他雙手合攏,靜靜疊放在腰腹處,掌心握著支鮮血斑駁的木簪,是這具身體上唯一的外物。

我指尖顫抖著,想抽出那支簪子,卻抽了幾次都沒成功,眼眶灼熱的好像又要湧出熱液。

“這支簪子髒了……我,我改天再買一支更好的給你。”

泛著金屬光澤的鎧甲從身後拉扯住我的手腕,輕輕將它放回我懷裏,接著自己將那支木簪利落抽出來遞給了我。

【我隻要這支。】

我兩手接住那木簪,將它用力按進懷裏,貼在心口的位置。

以前我就不擅長拒絕他,到這會兒更不可能拒絕得了了。

“好,我……我會想辦法將血漬去了。”說話時,我帶著濃重的鼻音。

腦袋上按下一隻大手,靈澤不那麽細致地揉了揉我的頭發,拽著我胳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等血漬沒了,我也就醒了。】

不能回自己的身體,更難過的該是他才對,可他卻一味的安慰我,沒有讓任何除了溫柔以外的情緒傳過來。

血漬最是難除,特別是血已經吃進木頭裏的,我絞盡腦汁用了很多辦法,但都不能將那斑駁的烏色從木簪裏剔除。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木簪上仍留著醜陋又礙眼的痕跡。而我總怕一不小心損毀了脆弱的簪子,一直也不敢用太過粗暴的方式對待它,於是陷入了僵局。

敖宴蒞臨赤峰宮時,我正一如往常捏著那支簪子埋頭苦思,以致聽到太子的名號還一度以為自己在發夢。

我是真的沒想到他會主動來見我。

“沒有人逼迫我,是我自己要來的。”他一掀袍角,在我對麵跪坐下來。雖說才十歲稚齡,但已頗有帝王風範,活脫脫就是縮小了的靈澤。

我將木簪細致地放回盛放它的木匣裏,蓋上蓋子擺到一邊,隨後替敖宴沏了杯茶。

“是我不好。”他還沒道明來意,我就先認了錯,“你說什麽都是對的。”

“……”他驚詫地看著我,微微張口,卻半天沒說話,似乎已經忘記自己要說什麽。

以前我總將他當做“太子”看待,又因為他一見麵就很不客氣,便有些怕他。那日我跟墨焱交談過後,自己靜下心想了想,也覺得對方不過一個孩子,情緒全寫在臉上,好好哄還能搞不定嗎?

“你不要生墨焱的氣,也不要怪你父王,他們都是被我連累的而已。”

況且靈澤和紫雲英教導出來的孩子,總不會蠻不講理。

“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遷怒他人。我這次來,也不是要責怪你。”敖宴緊抿著唇,俊秀的小臉上一派嚴肅,停頓片刻才道,“我記得你的心跳。”

我詫異地挑了挑眉:“心跳?”

“在我還在龍蛋裏的時候。”敖宴解釋,“我和墨焱早該孵化,卻被絳風的力量壓製著不得不進入長久的沉睡,連心跳都完全停止。再次醒來,能感知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心跳,我以為那是‘母親’或者‘父親’,但都不是……”

他抬眼看向我,看得我心跳都不由自主快起來。

“是你。”

這小崽子可算是記起我的好了,要不是我,他們差點就要被丟出穹頂喂魚了。

“其實也沒什麽……”

我唇邊掀起笑容,剛要客氣兩句,敖宴話頭急轉直下,表情也冷下來。

“但我仍不喜歡你。”

我笑容一下僵在唇邊。

“你沒有顯耀的身世,聰明的頭腦,卓絕的天賦,對父王也不夠死心塌地。”

“我……”都這樣了還不夠死心塌地?這是要我把心掏出來給他看,看裏麵是不是刻著靈澤的名字嗎?

想反駁,可看著他的臉,我又猛地想起自己才認過錯,是打算今天要哄好他的,隻能聲聲忍住將話憋了回去。

“你說得對,都對。”

敖宴臉上露出抹淺淡的笑來,似乎挺滿意我的識時務。

“但誰叫父王喜歡你。他分了你半顆龍珠,不介意你私逃出宮拐走公主的行徑,也不在乎你將他重傷到瀕死的境地,甚至還打算……”他忽地打住,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打算什麽?到了如今,難道還有什麽我不能知道的驚喜在等著我?

“喜歡這種事,是互相成全的。”我衝他笑笑,“他放下了很多,我也放下了很多。我們都是鬼門關前走過幾回的人,也該學會取舍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事物了。”

除了生死無大事,不是不在乎、不介意,隻是它們都不再重要,不夠分量。

敖宴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麽說,細細咀嚼著我的話,呢喃著陷入了沉思。

我沒有打擾他,喝了兩口茶,他自己又回過了神。

“所以我也要學會取舍是嗎?”

“……這就要看殿下自己了。”

這次他沉默的時間更長,我都要以為他已經入定了。

“我會學著看淡。”

最後,他給出了一個出乎我意料的回答。

比我預想的最後的結果還要好。

嚴肅的話題結束,我們一時誰也沒先開口,都想緩緩。

“我看到你剛才拿的木簪有點眼熟,是父王的?” 敖宴盯著桌上那木匣,忽然問我。

“哦,這個啊……”我重新打開匣蓋,取出那支不太好看的木頭簪子。

我現在極其後悔當初為什麽不給靈澤買支金簪,搞得我送他的定情信物要這樣寒酸,我又不缺那點錢。

等等,金簪!

我激動地差點從地上跳起來,連禮數都顧不上了,光著腳就往外跑:“我出宮一趟,很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