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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再次站到墨雀麵前時,她僵硬的臉上露出了抹一如所料的表情。

“歡迎回來。”

我掃視了圈擺放著各類瓶瓶罐罐的石櫃,最後目光定在她臉上,問:“你要如何殺死阿羅藏?”

她的身體逐日腐朽,連滿屋古怪的氣味都不能蓋過她身上散發的腐臭味。別說阿羅藏,現在就是墨焱怕也是能輕易殺了她。

“我會事先布下誅魔大陣,待你將其引到地方,便催動陣法誅滅他。”墨雀輕描淡寫地說道,言語簡練到不像是要屠龍,更像是要去山上獵頭蠢笨的野豬。

放下陷阱,它自己就會撞進來,多麽輕而易舉?

我眉頭深深蹙起,對她極不信任:“如此就能殺了他?”

“我知道你是嫌這方法太過簡陋,可你還有別的選擇嗎?”墨雀將雙手放在香爐上方熏烤,似乎是通過這種方式除去一些身上的異味,“你有棲霞,還有龍衣,你怕什麽?”

她不知道,我還有半顆龍珠。

我一咬牙:“我自然不是怕死,我怕的是殺不死他!”雙掌猛地拍在她麵前的石桌上,指尖用力到發白,“隻要能殺他,無論怎樣的方法我都願意嚐試。”

想要殺死阿羅藏的恨意猶如風暴,在心間盤桓醞釀。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自己對某個人可以這樣恨之入骨。

墨雀按住胸口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喘著氣道:“與我合作,總比你單打獨鬥強。給我幾天時間布陣,放心,我也並非真的毫無計劃。天時地利人和,三樣齊全,總也有七成把握。”她一指不遠處的一道暗門,語氣柔和下來,“這幾日你先養精蓄銳,不要隨意出去,我會對阿羅藏說正在煉化你。兄長,求你再信我最後一次。”

如今除了信她,我也別無辦法。要我單槍匹馬去殺魔龍,我連五成把握都沒有。隻是我心中仍有疑惑,不得不問。

“我是為了複仇,你又是為了什麽?這該是你唯一能待的地方了。”

北海棄了她,夜鮫族她又回不去,如今拖著殘軀,再毀了此處,可就真的沒有容身之處了。

墨雀手上動作一頓,眼裏劃過抹黯淡。

她啞聲道:“為了什麽?什麽也不為,就是累了……”

我知道她沒說實話,但也沒繼續追問下去。

一言不發走進那側室,關了門,無窗的室內頃刻漆黑一片,半點光亮也無。

幸而夜鮫自深海來,視力本就不差,隻一會兒我便適應了,逐漸能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一副桌椅,一張竹榻,再無其它。

在石凳上坐下,呆了半晌,忽地想起問呂之梁強借的那許多符。從乾坤袋裏掏了陣,想取出整理一二,免得用時不知道扔出去的是什麽。

看到袋中的花型銅鏡時,我先是一怔,接著被刻意壓抑遺忘的巨大酸楚襲上心頭,我隻能通過屏息靜氣的方式,才能暫時將自己從這些情緒中剝離。

略做猶豫,我還是將它從乾坤袋中取出。

紫雲英說我想知道的都在裏麵,到底是什麽呢?再過幾天或許我也會死,死前至少做個明白鬼吧。

注入靈力,須臾,鏡麵一**,水波一樣的紋路擴散開,畫麵逐漸呈現。

靈澤告訴小孩,他暫時不會再來這個山洞了。

“孟章祭即將舉行,我要前往西海參加祭典,有段時間不能來。”他揉著小孩的腦袋,“你也莫來了。”

隨著見麵次數多了,小孩與他日益熟悉,膽怯消散無蹤,滿心滿眼唯餘喜愛。

但他仍然呆傻,很多時候隻是自己傻樂,不能明白靈澤的意思。

靈澤讓他不要再去禁地,他眨著眼一副絕對遵命的模樣,結果第二天便又去了。

不僅第二天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去了。蹲坐在石台下,等待期間無聊的在地上用石頭畫著花。他似乎自有一套時間標準,等到差不多了,就拍拍屁股回去睡覺,每天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個時辰。

石台上的漆盒靜靜待在原地,直到某一天,深海發生了一場輕微的地動。

地動使洞裏纏縛漆盒的鐵鏈紛紛掉落,連原本嚴實的封印也缺開一個口子。

“爹……”

稚嫩的嗓音沿著漆黑的通道靠近,一直毫無動靜的漆盒忽地發出一陣耀眼紅光,自縫隙中透出,照亮了整座洞穴。

“爹,我害怕……”小孩哆哆嗦嗦出現在畫麵裏。

漆盒一閃一閃,像是某種回應。

小孩聲音一止,仿佛被它吸引住了般,愣愣往前走了過去。

他從石台上吃力地抱下了漆盒,還要細看,那盒子不知是太重了他沒抱住還是什麽,突然跌落下來,摔得四分五裂。

一大團紅色如同火焰般撲向他,將他徹底淹沒。

小孩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便暈了過去。洞外很快傳來人聲,一名身穿黑衣,留著一字胡的瘦削男人帶著另兩名族人匆匆趕到,見到洞中景象大吃一驚。

他查看了小孩的情況,又看了空空如也的漆盒一眼,懊喪地撇過臉一歎:“真是冤孽。”

這男人便是我的父親,夜鮫族族長墨淩。

他探出絳風識神在我體內,為了防止識神逃脫夜鮫族被靈澤降罪,最終選擇了在我臉上刺上黥印困住識神,並且隱瞞實情。

摸了摸額上黥印的位置,仔細想想,我正是從那之後開始有了比較清晰的記憶,在此之前,我都是混沌無識的。

在我被刺上黥印沒多久,靈澤終於再次回到夜鮫族。

他先是去了禁地,發現絳風識神已經不再,臉色沉鬱的可怕。仿佛有層陰雲籠罩在他身上,隨時都會劈下雷電。

畫麵一轉,那帶著陰雲的身影出現在一張矮床邊,**躺著無知無覺尚幼小的我,砸巴著嘴正睡得香甜。

靈澤伸出一掌,懸在我頭頂上方,感應了片刻,五指一緊猛然收回了手,臉色越發難看。

“你不甘心,還想要回來嗎?”他喃喃著,閉了閉眼,眉宇間現出一絲哀色。

但很快,悲傷轉瞬即逝,再睜開眼時,那什麽也映照不出的眼眸裏隻餘冰冷的殺意。

輕抬兩指,宛如蝴蝶的翅膀,優雅又散漫地在空中劃了半圈,而與他賞心悅目的動作相反,周圍的水汽逐漸凝出冰晶,形成一枚尖銳可怕,足有兒臂粗的冰錐。

冰錐危險地靠近熟睡的孩子,靈澤斂著眸,臉上含霜覆雪般沒有任何表情。

隻要他動動手指,一條生命便會消逝。冰錐越來越近,對準小孩的眉心。

空氣都仿佛凝滯,一觸即發。

但既然我好好活到了現在,靈澤當年必定因為什麽沒能順利得手。

就在冰錐要猛力刺入孩子眉心時,他一個翻身,喉嚨裏發出含糊綿軟的囈語。

“頭疼……”他不安地蹭了蹭被子,不知再向夢裏的誰撒嬌告狀,“好疼。”

靈澤的冰錐再也沒能刺下去。

就那樣僵持半晌,冰錐調轉方向回到他身邊,他五指一收,徹底華為晶瑩粉末。

伸手探向無知無覺在鬼門關前走了圈的小孩,靈澤在即將摸上他腦袋的前一刻停住動作,過了會兒才再緩緩覆上。

“小家夥,你可真是會為難我……”

他輕輕歎了口氣,卻是與之前墨淩截然不同的意味。

這段影像結束,接著往下看,出現了紫雲英的身影。

她得知夜鮫族沒有看守好絳風的識神,大為惱怒。而在知道靈澤竟然放任了擁有絳風識神的我四處隨意走動時,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這是養虎為患。我本來就不同意你留著絳風的識神,他太危險了,你不能讓他再有第二次機會。”

靈澤不為所動:“那將軍便幫我看好他吧。”

紫雲英抿緊唇,死死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一絲表情。

“你下不了手?”

靈澤坐於廊下,對著院子裏自己並看不到的美景,手上握著一杯茶,正冒著縷縷熱氣。

他沒有回話,而是將茶杯擱回了桌麵。茶杯與桌子相碰巧,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是他在趕人了。

紫雲英與他僵持片刻,最終還是敗退。

那之後,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同靈澤匯報我的近況,往往隻是簡短的一句話,靈澤聽過也不會再追問,如此持續了上百個年頭,直至……

“阿羅藏已經開始接近夜鮫族,他必定得到了什麽消息。”紫雲英快步走來,“那個孩子你若不想殺他,便不能再留在深海了。”

靈澤精心修剪著一盆海裏少見的綠色盆栽,聞言慢條斯理道:“讓他到我身邊來,我會看好他。他一直是個乖孩子,應該不會讓我太操心。”

紫雲英沒有領命便走,而是繼續道:“若他見了阿羅藏,你該知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她不像在陳述什麽事實,反而更趨向一種逼迫,逼迫北海年輕的王做出一個讓彼此滿意的承諾。

靈澤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到時我不會再心軟。”說完他手下輕輕一用力,剪下一段枝條,便像輕而易舉地剪除某人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