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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重現的場景越多,我果然明白的也越多。
靈澤原來從一開始就沒拿我當玩物,隻是他有他的不得已。我但凡碰觸到一點絳風過去的影子,表現出一絲嫌疑,他就會在殺我和留我間左右搖擺,顯得那樣陰晴不定。
阿羅藏與玉硫公主合謀入宮盜取龍蛋那次,我想趁亂逃跑,結果紫雲英及時趕到沒跑成,我以為這事無人知曉,不想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就落到了別人眼裏。
“他想逃跑。”紫雲英一身資金鎧甲,沉著臉,對坐**的俊美青年冷聲道。
我記得那次靈澤傷的頗重,我被關了幾天,求了紫雲英她才帶我去見他。結果被扯住了當爐鼎用得死去活來不說,怎麽叫喚紫雲英也不來救我。現在看來,她是故意的也說不定。
“我不會讓他走的。”靈澤雖麵色蒼白,但精神尚好,瞧著是已經用過我這味“靈藥”了。
他穿著件寬鬆的白色常服,頭發攏在身前,整個人顯得病氣又好看。
“或許你從一開始就不該讓他活著。”紫雲英說著目光如電,調轉視線看向寢宮內那張淩亂不堪的大床。
**自然是我。隻見我披散著頭發,睡得不太安穩,似是有所感應,微微蹙起眉,就要自昏睡中醒來。
靈澤手中捧著一隻茶杯,紫雲英說話時他隻是垂眸看著杯中的茶湯,並不接話。
紫雲英忍不住上前一步,繼續諫言:“你該殺了他……”
靈澤抬起手突兀打斷了她的話,下一刻,**的我迷迷糊糊醒過來,嘴裏發出有些痛苦的低吟。
說壞話的對象醒了,紫雲英自然不可能再繼續。她衝靈澤行了一禮,語氣裏隱隱透出遺憾。
“末將先行告退。”
不看我都不知道,她曾經對我殺意竟然那樣大。我還一直傻傻覺得她挺喜歡我的。
靈澤點了點頭:“去吧。”
場景一轉,毫無預兆的,到了我十年間心結最重的地方。那一度成了我的心魔,叫我日夜難安。
阿羅藏盜走龍蛋後,我錯失逃跑機會,又不甘一直被困在龍宮,聽信墨雀蠱惑,服下了劇毒。
我那邊身體逐漸崩潰,時日無多,靈澤在我麵前一切如常,其實私下早與紫雲英吵得不可開交。
“你斬斷了玉硫的龍角,阿羅藏仍沒有出現。墨憶中的是‘噬魂’,無藥可解,你該做決定了。”鏡中,女武神冷酷著眉眼,雙手撐在書案上,我也由此第一次得知了當年所中毒藥的名字。
靈澤不同以往,沒再回避,而是直接與紫雲英對上眼,冷聲道:“不要逼我。”
“靈澤,你是北海的王,是萬千海族的信仰,你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感情用事?你還記得你身為王的職責嗎?”紫雲英並不妥協,這次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勢必要讓靈澤表態,“他左右都是魂飛魄散,早幾個時辰又有什麽關係?與其做了絳風的食糧,不如讓他死的有些價值。你絕不能讓絳風複活,你知道的。”
靈澤灰暗的眼眸有一瞬的動搖,兩人對峙良久,臉色都很不好看。
最終靈澤頹然向後靠去,閉了閉眼,不再與紫雲英針鋒相對。
“我知道。”他嗓音喑啞道。
記憶裏,墨雀說過那段時間紫雲英與靈澤總是爭吵,鬧得很不愉快。我以為是因為被阿羅藏盜走的龍蛋遲遲沒有消息的緣故,不想他們全是為我。
苦笑著,鏡中的靈澤已出現在我麵前。
他說:“我騙了你。我說過你不會有事,我說慌了。”
我躺在那裏,吃力地寬慰他,說他已經盡力,自己不會怪他。
“你可以恨我。”他站在床邊,默默注視我,指甲嵌進掌心,鮮紅一片。
我暈乎乎搖了搖頭,說自己不恨他。
他抬手碰了碰我額角的黥印,再次重複:“你可以恨我。”
那時隻覺得他莫名其妙,到如今才算真正明白他的掙紮。
他讓我恨他,因為他的確覺得,我該恨他。
他耽擱的時間太久,門外響起紫雲英的催促,好不容易說動靈澤,她也怕對方中途又變卦。
如記憶中一般,他用寒冰鎖鏈將我牢牢捆縛,冷酷地在我身上刻下鮮血淋漓的引雷咒,任我如何掙紮也不動搖。可不同的是,這次我看到了更多。
我倒在血泊中,臉上涕淚橫流,眼裏的生機逐漸淡去,靈澤分明看不見什麽,臉上卻瞬間露出了一抹痛色。
他收回自己的靈力,像是害怕再待在我身邊一樣,往後退了兩步,倉皇轉身離去。
殿外,紫雲英一把扶住腳步虛軟的靈澤,擔憂道:“可是又舊傷複發了?”
靈澤搖搖頭,推開她沉默著自己往外走。
紫雲英望著他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
第二日,紫雲英表示自己可以將我帶到海麵,靈澤拒絕了,堅持要送我最後一程。
我吃了一粒聚靈丹,吊著口氣沒散,但也和個死人差不多了。臉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躺在**一動不動,呼吸又輕又淺。
靈澤來到我身邊,似乎不知道該拿渾身是血的我如何是好。
那時我應該正在心海中和絳風較勁,因此對他的到來可以說毫無所覺。
他在床邊佇立片刻,附身在我額上小心落下一吻,輕柔地仿佛在親吻一瓣雲,一片霞,一朵即將凋零的花。
他將我橫抱起來,帶到了海麵。期間我醒過來,與他說了最後幾句話。
天上下起雨,雷電在雲層中翻滾醞釀,他將我緩緩放到一塊礁石上。
“小家夥,我走了。”
他撫著我的臉頰,眼底有些微紅,雨水順著他的眼睫打在我臉上,混著他的淚。
再見這一幕我仍是心痛不已,顫抖地去碰觸他鏡中的容顏,可卻隻能碰到一片冰冷。
他並非是要殺死我好給絳風讓位子。相反,他不過是為了履行身為北海王的職責,將一切危險因素掐滅在繈褓。
他不是不心疼,不是不悲傷,隻是那些自身的情緒都要次於北海的萬千海族,次於王的義務。
他本該在一開始就殺了我,可他心軟了,讓我得以多活了這百多年。
現在他死了,被我殺死了。再也不會輕柔地吻我,傻傻叫我“哥哥”,亦或是讓我騎在他的龍身上,說帶我去看好東西。
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殺了我。
我痛苦地緊緊攥住那麵銅鏡,心中疼痛實在難忍,隻得通過將鏡子狠狠砸向角落來宣泄。
銅鏡鏡身雖堅固,鏡麵卻不堪一擊,瞬間碎得四分五裂。
我呆了一瞬,忽然醒過神,急急起身走過去,慌亂地想將碎裂的鏡子再拚回去。
可鏡子就算拚起來了,表麵仍然布滿裂痕,手心還被鋒利的邊緣割出了數道口子。
看著染上血色的鏡片,一股無力和苦悶深深襲上心頭。
無濟於事了,現在做再多都無濟於事了……
緊緊握著一枚碎片,我匍匐在地,悲痛欲絕,怕聲音引來他人注意,隻得咬住手臂皮肉,堵住自己絕望的哭喊。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點亮光自門外走進來。
帶著濃鬱香氣的身影蹲到我身邊,從地上撿起一顆什麽。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鮮紅的鮫人淚……”墨雀言語冷淡,“你可別哭瞎了。”
我鬆開嵌進血肉的牙齒,嘴裏腥甜一片。
抬起頭,我一把用力抓住她的胳膊:“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引雷咒的真相,靈澤對絳風的態度,她一早就知道,隻是為了誤導我讓我恨上靈澤,叫絳風在心海更能輕易蠱惑我,這才顛倒黑白,扭曲事實。
墨雀身體已經沒有痛覺,哪怕我的力氣大到隻要再輕輕一折,就能將她胳膊卸下來,她臉上始終麵無表情,連眉頭也沒蹙。隻是手中的緋色珍珠掉落下來,滾到了黑暗處。
“你想找我算賬,也等殺了魔龍之後吧。”墨雀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
我狠狠盯她片刻,鬆開她的手,從地上踉蹌站起。
“隻要阿羅藏能死,其它都不重要。”我垂眼俯視她,“你不重要,我也不重要。”
過去的恩怨不重要,生死也不重要。
墨雀看了我片刻,點點頭,視線落到我手上:“我替你包紮下傷口。”
我在昏暗的室內坐下,任她替我清理傷口,上藥包紮,沒再去管牆角那麵破碎的鏡子,也沒去撿那幾顆格外淒豔猶如浸了鮮血的鮫人淚。
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