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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鮫長在深海,常年不見陽光,在這樣無盡的黑暗中,小孩子總會對沒見過的事物充滿好奇,我也不例外。

小時候我總愛纏著嬤嬤讓她告訴我太陽是什麽樣的,龍宮是什麽樣的,龍是什麽樣的。

嬤嬤年輕時候曾經去過一次北海王都,她告訴我,王都上空有著巨大的透明穹頂,淺海的陽光可以透過穹頂直射進去,那裏有白天黑夜,海水永遠溫暖而清澈。

“阿嬤啊,你見過龍王嗎?”我躺在嬤嬤腿上,興致勃勃追問。

嬤嬤一下下撫著我的頭發,笑嗬嗬道:“老奴就是一低微鮫人,哪裏見得到龍王陛下啊。不過我聽人常說,北海王陛下長得是很漂亮的,四海龍王中,就屬咱們陛下最年輕俊美。”

我翹著腿,撇了撇嘴:“等我長大了也要去王都看一看,我是阿爹的兒子,夜鮫的少主,北海王一定會見我的。”

幼時不知天高地厚,越是被人輕看,越是自命不凡。不切實際的願望一大堆,見龍王該是其中最可笑的一個,卻實現得那樣輕易。

嬤嬤沒有騙我,龍王果真長得很漂亮,別說四海龍王,就是整個海族裏也難找像他一般俊美的了。

然而就如同這海裏的鐵律,越漂亮的東西越有毒,龍王也不例外。看不得,碰不得,若是不小心碰了,就要做好蝕骨焚心、肝腸寸斷的準備。

周身似乎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感到寒冷,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可我怎麽也睜不開眼。

陽光越來越熾烈,甚至有些燙人,溫度逐漸難熬起來。我急於擺脫這樣的境況,卻不知如何是好,隻得一遍遍地喊著熱,努力想要逃離。

“噓,很快就好,很快就好……”有人輕聲安撫著我,冰涼的手按上我的額頭,拭去我的汗水。

是誰……

這聲音好熟悉。

仿佛烈火焚身的痛苦不知經曆了多久,沒有停歇的征兆,我有些委屈,又有些著惱,那個聲音騙了我,他明明說很快就好的。

耳邊的雜音逐漸多了起來,腳步聲,說話聲,還有哭聲,吵得我頭疼。

漸漸的,火熱的溫度褪去,身體再次變得輕盈起來,我的意識也逐漸清晰。

終有一日,在耳邊聲音不斷地呼喚下,我掙紮著睜開眼,竟真的醒了過來。

呆呆望著帳頂,還沒等我進一步反應,床邊撲來一具小小身體。

“爹,你終於醒了,我還以為你要一直睡下去了呢嗚嗚嗚!”墨焱哭喊著埋首在我胸前,很快將我前襟衣料都打濕了大半。

我有些僵硬地動了動手指,努力去摸她的腦袋。

“不是醒了嗎。”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能睡成這樣沙啞的聲音。

身體雖然虛弱,但十分輕鬆,不再像先前被魔氣侵蝕那會兒,隨時隨地都要繃著神經。

一覺醒來,我像是百病全消了。

墨焱嗚嗚哭了半天,數落著我的不是,怨怪我欺騙了她幼小的心靈,說以後再也不會相信我了。從她顛三倒四的言語中,我才知道自己這是回到了北海龍宮,並且暈迷至今已經一個月整。

紫雲英一個月前忽然從海水中感應到了靈澤所在,便立馬帶人搜尋,找了一天一夜,終於在海邊礁石旁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和靈澤兩人,將我們帶回北海救治。

兜兜轉轉,我還是逃不開這片海。

不過也多虧了紫雲英找到我們,不然我怕是沒命睜開眼。

“我說我要去找你,結果那個壞女人說不可以,說什麽和人皇有約定,海族未經允許不得隨意上岸……放她個屁啊,我前十年都住在陸地上,哪個凡人管過我?”

我不怎麽有力地一拍她腦袋:“你哪裏學的這些粗鄙之語?”

墨焱身體一僵,小聲囁嚅:“元寶教我的……”

她嚶嚶啜泣良久,直到魚奴們叫來了大巫醫與高甲,她才哽咽著直起身,抹掉臉上的淚讓出位置。

大巫醫依舊精神矍鑠,脾氣古怪,高甲則一如既往的言語簡練,表情冷漠。

這兩人還是一如從前,一點變化都沒有。十年彈指間,仿佛我隻是出去溜了個彎回來,要不是墨焱在場,我都要以為這十年不過自己大夢一場。

大巫醫細心為我診脈,詢問我身體狀況,我如實告訴他,除了身體還有點軟,沒覺得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他聞言拈著胡須點了點頭。

“如此,公子再休養幾日就可完全康複。”

我一愣,心歎不愧是北海龍宮的大巫醫,我昏迷前那麽重的傷,不說魔氣爆體,就是被重陽觀道士捅那一劍也夠要命的,如今一個月睡下來,竟然說康複就康複了?

我感受了下,自己體內那顆鮫珠不僅沒有爆裂,甚至連條裂縫都沒有,在丹田處緩慢運轉著,光潔如初,散發著淡淡金芒。比從前……我說不上來,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好似整個人涅槃重生了一般。

我昏睡期間這是給我吃了什麽神藥,這樣管用?

我蜷了蜷手指,問:“那原先我體內的那些魔氣,不要緊了嗎?”

不用再靠我念清心咒壓製,也不用擔心被魔氣侵蝕魔化?

大巫醫淡然道:“不要緊了,魔氣已經祛除幹淨,你的鮫珠如今十分完美淨澈,陛下將他的……”

高甲忽地咳嗽一聲:“大巫醫,陛下還等著您呢,您這邊看完了就快去給陛下看診吧。”

大巫醫不悅地瞥了立在一旁的龍宮總管一眼,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對我和墨焱分別行了禮,也不知會高甲,叫藥童拿上診箱便快步離去。

大巫醫走後,高甲這才雙手攏在袖中,踱到我麵前:“公子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呂道長現下在龍宮做客,您要是想見他,我這就叫人去請。”

呂之梁那老小子的帳我早晚要找他算,但也沒有急迫到一醒來就要見他的程度。

“不用,讓他等著吧,我精神好了會讓墨焱去請他過來。”

高甲垂著眼,朝我躬了躬身,告退了。才轉身,我終究憋不住,出聲叫住他:“等等,靈……陛下怎麽樣了?”

高甲半側著身子,恭敬道:“陛下在回龍宮的第三天便醒了,經過大巫醫診治,現已恢複神智記憶。”

啊……

我半張著口,心裏有些猝不及防的窒悶,又有些一如所料的酸澀。

我的夢醒了,小傻子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