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彎腰將水壺壺口浸進溪水中,正要起身,我忽地眉心一動,覺察到周圍異樣。

太安靜了。

不要說昆蟲獸鳴,就連空氣都仿佛在一瞬間靜止了。就像有什麽猛獸盯著你,讓你渾身都不舒坦。

我放下水壺,戒備地轉過身。背後樹林幽暗,草木寂靜。

“出來。”我對著黑暗的密林深處冷聲嗬道。

本隻是想詐一詐,誰承想沒多會兒真的響起了腳步聲,對方也不再隱藏呼吸。

一共六人,從林中提劍而出,將我圍在了溪邊。他們身著統一的藍白色道袍,頭戴小冠,皆是一臉肅殺之氣。

“道士?”我有些吃驚。

“我等是嶺南重陽觀弟子,受百姓之托,奉師命下山除魔衛道。”其中一名方臉道士開口做了解釋,然而我卻更疑惑了。

我來了陸地上沒多久便隨呂之梁去了龍虎山,之後一修行就是十年,上個月剛離山到嶺南,什麽事都沒做呢,怎麽就引得人類修士來除我衛道?

“死也要死個明白,不知我的罪名是什麽?”

“呔!妖孽,收起你那幅無辜嘴臉!”六人中一名尖臉少年罵道,“嶺南境內十數年未曾有妖魔犯人,近來卻頻頻出現百姓失蹤遇襲之事。事發之處除了血跡皆留有濃重魔氣,與你身上的如出一轍,你還有臉問罪名?罪名便是你濫殺無辜,惡貫滿盈!”

他如此一說,我焉有不明白的道理?看來他們是徹底將我與阿羅藏搞混了,以為這段時間嶺南境內出現的吃人魔是我。

我覺察他們緩緩逼近,隻得一步步後退,沒幾步便一腳踏進溪中,叫冰冷的溪水沒過腳踝。

“不是我,我沒有殺害凡人。”他們來勢洶洶,而我如今重傷弱勢,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想硬拚,“你們一路追查到此,難道見過我殺人食人嗎?魔氣主人另有其人,我也是深受其害,你們要是相信我,我可慢慢解釋給你們聽。”

那方臉道士顯然是這群人的領頭,我直直看著他,特地換了心平氣和的語氣,就是不想加劇矛盾。

他蹙著眉,有些動搖,一旁那尖臉少年卻冷嗤一聲:“師兄,妖魔最擅蠱惑人心,你忘了下山前師父囑咐我們的那些話了嗎?就算他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魔又怎樣?他一身魔氣,早晚會成妖邪,等他真的殺了人就晚了。”

少年的話如當頭棒喝,方臉道士渾身一震,猶疑的目光再次堅定起來。

“擺陣!”他沉著臉一聲號令,其餘五人迅速擺開劍陣,將我圍困其中。

暗罵一聲“蠢貨”,我被逼無奈,也隻能祭出棲霞。

鮫珠中的魔氣需要棲霞劍意封印,雖說我此時還能召喚它,卻也隻發揮得了它三成威力。

棲霞通體緋紅,本就妖異,如今沾染上魔氣,紅中帶黑,更是淒豔中帶著詭譎。

“好凶惡的刀。”方臉道士眯了眯眼。

我一甩棲霞,刀尖指地,做著最後努力:“我封了自己魔氣,再兩天就要爆體而亡了,也不用你們殺我。如今我隻想將故人送回家鄉,完成自己最後一個心願,屆時便會安然赴死。”我一一掃過他們麵孔,定在方臉道士臉上,“如何?”

對方沉吟片刻,手上長劍不放,反而變換姿勢擺開了架勢。

“若你說的是真的,故人可由我們替你護送回家,至於你……”他目光犀利,“今晚必須死。”

我以為人類修士大多都是如呂之梁、肖飛羽一般,雖然不見得十分靠譜,但也是明事理有智慧的,想不到還有這樣愚不可及的。

非黑即白,沾上一點灰便要一刀切下,懶得去思考別的可能。

不是惡,卻招人恨。

方臉道士話音落下,六人劍陣便齊齊動了。

我忍著胸口翻湧的腥潮,以一敵六,催動棲霞破陣。

溪水被踩踏得飛射四濺,七個人便就這樣動起手來。

劍陣本就看重默契,配合無間才能威力大增。這六人裏,其餘五人皆動作統一,十分同步,偏尖臉少年動作總是慢上一拍,破綻重重。

我看重他這處弱點,專攻他一人,無論他換到哪個方位都跟著他轉。少年臉上漸漸出了汗水,顯出疲態。

我冷笑道:“瞧你牙尖嘴利的,原來就是個外強中幹的草包。”

刀麵猝然拍打上少年麵頰,重重“啪”地一聲,叫少年整個人持劍踉蹌著後退幾步,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臉。

“你……”指縫間,可見他被拍打得紅腫起來的臉頰,他怒極,“混賬東西,我要殺了你!”

他再不管劍陣,隻是衝向我,朝我毫無章法地揮劍。

劍陣眼看要潰散,方臉急道:“師弟,不要衝動,當心中計!”

少年舉劍刺來,我正要遊刃有餘避過,這時體內鮫珠忽地裂出一條縫隙。仿佛身體都要從中撕裂的劇痛叫我眼前一黑,意識都恍惚了下。

回過神時,那少年已到了近前,而他手中長劍也毫無障礙地送進了我的體內。

“魔物,你去死吧!”他咬牙將劍往前更刺了一刺,眼裏滿是輕蔑。

我喉頭一甜,控製不住地張嘴一口一口往外吐血。血色如棲霞一般,紅中帶黑,散發著腥臭。

少年唇角厭惡地咧了咧,一腳將我踹到,同時抽出長劍。

我倒入冰涼的溪水中,手掌艱難捂住那個不斷流血的窟窿,感覺全身的熱量都在不斷消散。

身體越來越冷,眼皮也越來越沉。

那些道士見我倒下,紛紛垂下劍尖,圍攏過來。

“想不到這妖魔這麽容易就解決了,看起來像是身上有傷,我們運氣真不錯欸。”

“還是小師弟厲害,一劍就把他捅死了。”

“那是,這種小貨色,我一個人也能搞定……”

“好了,砍下他的頭回去複命吧。小師弟你今天太莽撞了,你知不知道你那樣做很危險……”

“哎呀,師兄你好煩啊!”

沒有人關心我的死活,或者說在他們眼裏,我已然是個死人。

無論我有沒有殺過人;無論我還能活幾天;無論我放不下的人現在在哪裏……因為我可疑,我滿身魔氣,所以我該死。

手指乃至眼皮都失了力氣,我半斂眼眸,一動不動側在溪中,猩紅刺目的血順著水流蜿蜒遠去,四周的聲音也逐漸消失。

我的身體一半沉進水裏,一半露在水麵。許是到了生命最後時刻,化形術再難維持,竟是露出了鮫人本相。

“啊,你們看!”不知誰叫了聲,“好長好鮮豔的魚尾。”

“原來是個魚妖,他鱗甲看著挺堅固,不如刮下來,興許還能做件不錯的法器。”

“好主意。”

有人蹲下身,拂去我魚尾上殘破的衣物,將冰冷的劍尖抵了上來。

我緩緩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靈澤的模樣。

他還等著我回去呢。那個傻子,我要是不見了,不知道他要怎麽找。

人族真是壞透了。我隻不過想晚兩天死,他們也不讓……

朦朧中,耳邊隱隱似有龍吟傳來,飽含十足怒意,隨後驚叫痛呼聲四起。我吃力地睜開眼,就見那幾個道士腳底都叫晶瑩冰刺刺穿,一個個痛苦不已地跌坐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經暈死過去。

一道白色身影涉水而來,將我從水裏小心抱起。

“你,你是何人?”

重陽觀道士驚駭地追問他的身份,靈澤充耳不聞,隻是一個眼神,溪水再次結冰,將剩下意識清醒的幾個道士雙手也釘進了河床,一時慘叫聲不斷。

生命的最後見到的是他,我也知足了。

努力抬起手,想要觸碰他的臉,卻一根手指也動不了。眼前一片模糊,天上似乎下了雨,一滴滴砸在我的麵頰上,怪疼的。

“不要死,求你了……”抱著我的男人聲音虛弱得宛如幽魂。

我想要擠出一個笑給他,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

“好好……帶大焱焱。”

他將顫抖的唇貼在我額角:“求你……”

他一個勁兒地祈求我,似乎並沒有聽到我的話。我突然意識到,他可能刺激太過,已經失了神誌。

真是煩死人了,死也不讓我好好死,還要帶著心事走。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他的聲音越發淒楚,雨也下得越來越大。

我靠在他懷裏,眼皮不由自主慢慢合上。

雖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還是強撐起最後一口氣答應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