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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你不入輪回,沒有來生……”
黑暗中不斷回響的話語猶如天魔之音,不遺餘力地鑽入我的耳中,叫我不得安生。
想捂住耳朵,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眼前隻有無盡的黑暗和無數重疊的,猶如念誦經文般重複出現的魔音。
夠了……
不要再說了。
我沉入黑暗,身體止不住地下墜,不知道盡頭在哪裏。
忽地眼前豁然開朗,一切變得明亮刺目。
我的確在下墜,墜向一望無際的海麵,同另一個人一起。
那人緩緩睜開了眼,眼瞳比身後的大海還要蔚藍深邃。
心髒猶如被重物擊錘,劇烈的,近乎生出疼痛的鼓動了一下。
我在掉進那片蔚藍之前猛地從夢中驚醒,望著屋頂急促喘息,胸口起伏不定。
許久沒做這個夢了,這是怎麽了?
緩了會兒,我起身整理好地上的被褥,擊掌傳喚侍仆。
聲音還沒散去,糊著薄紙的房門便從兩邊打開了。
“主人您這次醒的好快呱,我以為您起碼要睡十天半個月呢呱。”門外小廝長了顆綠腦袋,眼睛滾圓,嘴巴碩大,鼻子更是塌到隻有鼻孔沒有鼻梁。
他將手中銅盆放下,替我把被褥卷起放到牆角,再把屋裏的每扇窗都打開了。
山中夏日裏熱鬧的鳥叫蟬鳴霎時紛紛湧入,室內亮了不少,總算顯得沒那麽壓抑。
“焱焱呢?”
十年前,為除心魔,維持本心,我與呂之梁來到龍虎山修行。
起初我與小龍一起住在寶靈觀裏,日日謄寫符咒,靜心驅魔。後來小龍化形了,成了個女娃娃,觀裏都是男道,終究不太方便,我便花錢在山上買了座廢棄的山莊。
山莊頗大,但很便宜,據說從前是某豪族的避暑之地,後來鬧鬼就不敢來了,時日久了荒草遍地,很是荒涼。
我與呂之梁進去一看,鬼沒見半個,倒是從池塘裏揪出一家蛤蟆精。
蛤蟆精說自己世代居住於此,隻嚇過人,沒有害過人,求我收留他們,不要將他們趕出去。
我看他們一家子哭哭啼啼的很是可憐,再者我一個大男人也不太會照顧孩子,他們有媽媽有奶奶的,想來經驗豐富,就留下了。
將山莊改名“墨莊”後,我與小龍便住下了,還是日日謄寫符咒,偶爾也會閉關個三五月。
到如今我已能很好控製住魔氣,隻是仍做不到驅除。
呂之梁為我隱蔽了行蹤,要北海不能輕易找到我。我也曾想過送小龍回去,她跟我非親非故,沒有不做公主跟著我隱在深山的道理。奈何她哭功了得,一離開我便哭鬧不休,有次還哭得一口氣沒上來撅過去了,我和呂之梁都嚇了一大跳,此後再不敢逼她。
靈澤說龍子名為“敖宴”,後來發現是雙生子,他也沒說另一個叫啥。小龍通體火紅,猶如烈焰,我便為她取名“焱”字。
她在山裏長大,逐漸也到了招貓逗狗、上躥下跳的年紀。家裏一窩蛤蟆精加上寶靈觀裏的一眾小道士已經不夠她玩了,近來總是想著下山。
我怕她被凡人蒙騙,也擔心她露了破綻給人看出非人,便不允許她下山。以防萬一還叫寶靈觀的小道士做了兩個法鈴一人一個,隻要一出龍虎山,她那鈴鐺就響,我這邊也能感知到。
“小姐早上就出去了。”小蛤蟆精收拾好屋裏,見我洗漱完畢,將銅盆端到屋外倒了水,過會兒直接端著一張小幾就進來了。
小幾上兩素一葷,並不奢華,都是山上的野味,出自小蛤蟆精娘親之手,味道不錯。
說來也巧,我在北海龍宮時,伺候我的小魚奴叫“銅錢”,到了陸地上,換了個人伺候,小蛤蟆精叫“元寶”,仿佛冥冥之中注定。
“方才寶靈觀的小師傅也來過了,說您上次寫的符咒都用完了,讓您再寫點呢。”
我掃**飯碗的動作一頓,咽下嘴裏食物,重重將碗放回幾上。
“他們這些凡人實在太奸詐了……”想當初我隨呂之梁回龍虎山,他待我頗為真誠,我也就沒怎麽設防,讓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讓我謄寫符咒,一寫就是幾千張,我寫得昏天暗地,靈力耗盡,簡直兩眼發黑。
“很好,你的心靜下來了。謄寫符咒有利於你穩固心性,鍛煉意誌,這樣魔氣就難以侵蝕你的本心。堅持下去,相信自己!”他數著我寫的符咒,嘴角控製不住地漏出賊笑。
我雖然感到哪裏不太對,但也覺得他說得頗有道理。
就這樣一寫十年,他們寶靈觀道人用的符咒差不多都是我寫的,缺貨了還要來催。
最近一兩年,我隱隱緩過神。
呂之梁那老小子是在驢我吧?鍛煉意誌堅定心性非要寫符咒?我抄個清心咒不行嗎??
可恨那老小子雲遊四海,行蹤不定,雖不時會傳消息回來,但也有三四年不見人了,我連想算賬都找不到他。
“沒得錯,人族可壞了,明明是咱們家先在此地居住的,憑啥他們蓋了房子就要趕人!”元寶深以為然,與我站成一線。
“不寫!就說我在閉關,年底才出關。”沒好氣地說著,我端起碗準備重新進餐。
天在這時毫無預兆暗了下來,厚實的雲層遮擋天幕,山林草木被狂風吹得簌簌亂響。
一副暴雨將至的模樣。
“怎麽說下雨就下雨了。”元寶咕噥著,起身又去關窗,剛站穩,天際一道驚雷劃破長空,轟隆巨響震得人耳膜生疼。
元寶一個沒站穩,嚇得坐到地上。
“天啊,這雷……這雷也太大了!”
我擰眉望向屋外,起身走到廊下。雨點一滴一滴打在沙土上,越來越疾,最終連成密密一片。
昏暗的天空不斷被雷電映亮,雨水如瀑,仿佛都是從那一道道裂縫中瀉出。
每到這種天氣,我就會格外害怕。
我會無法控製地想起那場天雷,胸口的傷已經愈合,光滑如初,一點看不出曾被刻下咒文,可心卻沒有辦法說不在意就不在意。
那一天的每個細節,都是我經年的夢魘。
一道接一道的天雷落下,不太尋常。
我不安地攥緊胸前衣襟,囑咐元寶:“將焱焱找回來,快。”
這怎麽看都像是劫雷,怕不是附近有人修或者妖修渡劫了。
元寶忙不迭領命而出,跑了沒幾步驚叫起來:“啊!那是啥啊?”
我順著他視線仰頭看去,隻見濃密的烏雲中,電閃雷鳴間,兩道細長身影若隱若現,彼此纏鬥追咬,仔細一聽,似乎還有悠長獸吟掩蓋在層層雷聲下。
那聲音極為熟悉,我不可能認錯。
“龍……”我不自覺退後一步,心中惶惶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