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京的執念
◆1◆
阿京家的門是有縫的,進風進陽光,甚至也捎雨。
他做著題,偶爾瞅那些縫隙,感覺一眼望去,就能看見外麵的世界。
他是“小鎮做題家”,那會兒題目是他唯一的對手,也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什麽“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什麽“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就是跨過遠山的高鐵,就是希望的基石。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因為大家的腦子裏,思路是一樣的,借此夥伴們也不需要交流。最多,就是彼此講講這道題怎麽做。這事很單純,也很殘酷。這是青春最靈動的年紀,但也被賦予了人生的使命。借此,人就夯在一平方米的座位裏。
那會兒,他最大的樂趣或許就是上網,那是他快樂、滿足,好像也是唯一放鬆的時刻。
大山學堂的空氣很清新,也伴隨著蟲鳴鳥叫。這是一些人向往的生活,卻也是一些人想要脫離的世界。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阿京在村裏已經沒有對手了。
家人問他:“誌願打算怎麽報?”
阿京回答得很堅定:“北大。”
他一個字也沒多說,也沒有一絲動搖。
按照他目前的水平來判斷,這事是挺有希望的。不過全國的優等生太多了,散落在各地。六月那一戰,大家都像戰士一樣瘋狂。做錯一兩道題,人生就得換個活法。老師總說:“這一分前後,就差了幾萬人!”
阿京距離北大錄取線差了十分。他沒有遺憾,輸得心服口服。他考上了後麵的名校,但也的確無緣北大。
家人說:“挺好的了。”
阿京回答:“我要複讀。”
學習好,在家裏也是備受尊重的,阿京要複讀這事沒有人投反對票,都決定再支持他一把。家人們的褲腰帶又勒緊了,希望阿京再過一年能夠光宗耀祖。
三百多天很快就過去了,阿京十九歲。他同時擁有青春痘和老成的臉,想必一定學得很難受。這真的是寒窗苦讀了,且相當偏執。
第二次高考,他堅信自己會考上北大。
高考成績出來了,阿京這次差了十五分。還不如第一次。
他哭了。這崩潰裏的情緒很是複雜。有對當下的悲傷,對未來的迷茫,也有對自己智力的嚴重懷疑。年輕的他,好像感受到了一種叫上限的東西封印著我們的視野,告訴你無論如何,你也就隻能走到這裏。
家人說:“挺好了。”
阿京說:“好的。”
他選擇進入不太理想的那個一類本科,這也是打敗了99%的人。他主修新聞,輔修中文和哲學。曆經調整,他也真的敞開胸懷,要迎接全新的人生。
這並不完美,但也算得上十分優秀。
◆2◆
阿京到了學校,先去逛了食堂。摸清了飯菜的價格,也和家裏匯報,盤算著自己每個月的開支應該是多少錢。
他還去了圖書館,同時被震撼到了。覺得外麵的世界很大,世界裏的東西很精彩。
他在學校裏閑逛,覺得這地方綠化也挺好,但肯定沒辦法和大山裏比。這裏麵的空氣有一絲綠植的芬芳,並夾雜著一些鋼筋水泥的氣息。他也會看這裏的男孩女孩。感覺這一切真好。
他衝到了這裏,就好像是打怪升級,終於過了一大關。所有的美學設計、建築風格、人文氣息,都產生了劇變。接下來,他要融入這裏,取得理想的成績。
阿京保持學習的狀態是一定的。他很喜歡閱讀,他在裏麵領悟了很多世界觀。
那好像是《百年孤獨》《紅樓夢》《月亮與六便士》《道德經》,是理,是規律,是鋒利的紙醉金迷,是清醒的獨善其身。阿京也進行著合理的社會實踐,做過銷售鍛煉自己,寫過新聞稿,自我提升。去影視公司實習,弄過策劃案。他也慢慢變得更自信。
阿京戀愛了,在大三的時候,借一首詩歌和一頓西餐,裏應外合地完成了表白。女孩感動並同意了,他們擁抱在一起,很是快樂。
相處半年後,女孩問阿京:“未來你怎麽看?”
阿京沒有給出具體的答案,隻是堅定地說:“未來會好的,隻要我們認真努力。”
在二十出頭的這個男孩的世界裏,未來還沒有房貸,沒有車子,沒有彩禮,沒有膚淺卻有實力的競爭對手。
到了大四,夥伴們的人生選擇開始了。
有人奔赴職場,有人延遲畢業,有人回家繼承,有人決定考研——考北大的研究生。
原來這事真的是他的執念。
後來阿京告訴我:“之所以必須要去北大,還是因為自己不自信。感覺我的家庭和我的情況,最好的選擇必須得是北大,才能讓我真的厲害起來,才能讓我真的被所有人看得起。”
北大挺累的,阿京也挺累的。
在北大讀研的兩年時間裏,阿京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這也算是延遲的光宗耀祖了。家裏確實也辦了席。那會兒的歡愉,會衝昏人的頭腦。我們以為,那裏是榮耀的頂點,一切收官了。但其實,那裏隻是生活的起點,後麵,還有很多戰鬥。
◆3◆
二十五歲那一年,阿京從北大研究生畢業,成為一名大齡求職者。
他選擇沿著自己的相關專業走,尋找新聞傳媒相關的工作。於是他做了一家影視公司的編導,是新媒體公司的撰稿人。這一切挺好的,但這一切,無法改變他原本的階級。
阿京沒有做錯任何事,甚至大多事都做得很漂亮。但是當他躍入人海之後,當他的才華被物質化和量化之後,他被深深地震撼了。這些詩詞歌賦,采寫編播,沒有辦法幫他改變階級。並且一眼望下去,感覺永遠沒有辦法改變。
那是月薪八千元的工作,是三年後月薪一萬五的工作,是五年後月薪兩萬元的工作;是一個讀書人勤勤懇懇,幹得不錯但買不了房的工作。
這情況讓我們絕大多數人都陷入了迷茫。
做錯了卻不成功,咱們可以接受。然而,做對了卻依然很難成功,這該怎麽辦?
這社會的邏輯是怎麽樣的?錢該怎麽掙呢?
如果勤勤懇懇上班,就是永遠無法買房的話,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要等期權的大餅嗎?等到三十多歲,做餅的人來了一句“哎喲,不好意思”。
或者,我們要盤算灰色的地帶嗎?我們過不去自我道德的坎,也逃不脫規則約束的網。
後來阿京才明白,學習好和掙到錢是兩回事。書、知識、定理,這些都是世界上最單純的東西。人,太複雜了。
他不懂回扣,甚至不明白居間服務費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不懂拍馬屁,不懂辦公室政治,也不會吹牛。踏踏實實地走著每一步,拿到穩定的薪酬。後來,他才更全麵地明白:“這是外麵的世界啊!這裏麵的東西,其實很豐富。”
後來阿京才明白,愛情到婚姻,不是精致的西餐和體麵的西裝,而是一整套對人生的規劃。
這是一筆巨款,這是短暫的美好氣氛無法替代的東西。
一套像那麽回事的房子,價值500多萬;一輛完全不虛榮的車子,價值20萬;一份稍微有點講究的彩禮,是36萬多;一場勉強體麵的婚禮,費用是15萬。
這是我們所處的時代,我們所生存的地方。就算阿京再努力上班,也是沒有出路的;勇敢創業,他找不到合適的夥伴,也找不到啟動資金。再說回來,即使創業也是九死一生。優秀的阿京隻有一成機會過好人生。到底是我們貪婪了,還是生存真的比較艱難?
所以,為了湊彩禮和首付,阿京選擇去炒股了。那是阿京人生第一次的倒黴時刻。那一次,我問朋友:“那個……我也是剛炒,這個熔斷是什麽意思?”
阿京分手了,錢沒有了。他騎著共享單車,在北京城最繁華的大街上勻速騎行,聽著《夜的第七章》樂了。他感覺自己好慘啊。
那一年,阿京二十八歲,每個月工資到手兩萬一,似乎挺優秀的。他告訴我:“一個快三十的男人,沒有錢是很難優雅的。”
◆4◆
“人好是沒用的。很多時候,‘人好’是指你其他方麵不行的形容詞而已。”
這些消極的言論,從阿京的嘴裏說了出來。
我去他家吃了頓便飯,牆麵上貼了很多電影的照片和海報。什麽《當幸福來敲門》《大話西遊》《美國往事》《英雄本色》《賭神》《美麗心靈》等。
後來,他也嚐試做自媒體博主,嚐試直播帶貨,嚐試用自己的才華盡快去獲取時代的財富。結果想必也知道,輸多贏少。
再後來,他問我:“你在杭州如何?離開北京的日子如何?”
我們通了次電話。
他說:“我也要離開北京了。”
我問:“為什麽?是傷心了嗎?”
他樂了,說:“是想通了。”
……
他沒太細致地講後續的人生規劃,但想要離開的念頭無比堅定。其實脫離原地,就已經是遠行的意義。
願出身寒門之人,保持著那一份熱血,遇見惺惺相惜的知己。阿京後麵一定有要完成的使命。那些北大教會他的,還有北京教會他的,會讓他變得更強大,更踏實,更快樂,也更從容。
三十出頭的阿京,給二十二歲的自己留言。
“千萬別炒股,但可以借錢買房。有了物質基礎,才華這個事才好意思放在明麵上。”
這留言裏沒有詩詞歌賦,卻是他後知後覺的深刻領悟。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吧?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