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你的熱愛
◆1◆
姥爺張金山在七十歲的時候住院了。因為翻跟頭上樹未遂，然後把後脖頸摔了，十分荒謬。
姥爺很痛，主要是心痛，他覺得丟人。一代宗師在眾目睽睽下，直接丟人現眼。徒弟們烏泱泱把姥爺送進北京積水潭骨科醫院，其中最著急的，是他的美國大徒弟：小寶。
家人們連忙趕去醫院，那場景極度魔幻，終身難忘。裏麵的人，有的穿著少林的衣服，有穿武當的，也有穿耐克阿迪的，總之亂七八糟。姥爺戴著脖套，人倒是樂樂嗬嗬。站在他邊上的是一個美國人，人很熱情，操著帶有口音的中文說：“哦！你們可算來了啊。真的是很著急了。金山師父摔了！好在醫生說脖子這個問題不算是太大的。嗯，好的！謝謝！很高興認識你！”
姥爺當年在公園免費教功夫，帶大家強身健體，嚴肅又認真，還被星探選中錄製了功夫教學的VCD。那是他很驕傲的事。逢年過節他就在家裏播著，大家必須一起看，必須有反應，還必須聽他講解。一個多小時結束，終於可以吃飯了。到晚上了，他瞅見你還得問，問那些功夫的片段還記得嗎，知識點掌握得如何了。若你有猶豫，姥爺就會在深夜十一點的客廳裏，翻找遙控器，給你再播一遍……
後來VCD這個玩意消失了，姥爺很傷心。好在存了優盤，他就總拉著我們在電腦上看。
姥爺的功夫還是比較靠譜的，類似什刹海體校的水平，升級了就是武術比賽的架勢。很傳統也很漂亮，但肯定跟實戰無關。他自己也知道，練的是個精氣神，擺的是個舒展的英姿，是結結實實的花架子。
由於長期鍛煉，姥爺是個身體倍兒棒的小老頭，上躥下跳，健步如飛。他也是真心熱愛武術，以武會友，沒想過收一分錢學費。那些年，在京城紫竹院，金山師父是很出名的。姥爺周邊總是圍著好多人，巔峰期甚至破二百人，場麵著實有點壯觀。就在那個廣場上，大家整齊劃一，動作有力，口號響亮，麵色紅潤，感覺非常美好。
這裏麵練得最認真的，也是那個美國姑娘小寶。
小寶愛看武俠片，深受武俠文化熏陶，儀式感拉滿。從求學到拜師，再到認真學習，步步為營。大口敬茶，使勁磕頭，微笑合影。積極出早功，定任務。明明就是個興趣愛好，弄得跟精忠報國一樣。這裏麵本質是對武術的深深熱愛和敬畏。
她的認真點燃了姥爺，讓小小的公園健身，成了跨國的江湖傳奇。金山師父從收了小寶那一刻起，就有了更重更遠的功夫目標。他想帶小寶參加專業的武術比賽，並一舉奪冠。
姥爺六點帶著刀槍棍棒斧鉞鉤叉到廣場，小寶接過後擺放好。先跟著熱身運動，從基礎練起，也聽姥爺講故事跟心得，很有耐心。她知道中國武術博大精深，所以就享受著慢慢探索。
直拳、勾拳是從關節角度的微觀說法。洪家拳、通背拳，是從體係門派而來的宏觀概括。姥爺講得頭頭是道，小寶聽得津津有味，兩人練得熱血沸騰。運轉身體的時刻，靈魂邂逅了葉問、黃飛鴻，遠一點甚至還有喬峰和張無忌。有當下突破的極限，也有對曆史的曼妙遐想。一個中國老頭，一個美國姑娘，成了紫竹院公園的風景線。
小寶問：“師父，我什麽時候可以參加比賽？”
姥爺說：“快了。”
其實姥爺很蒙，因為他壓根不知道哪裏可以參加比賽。這世界上有什麽比賽？怎麽報名？是否需要手機？報名費多少錢？怎麽弄？
他想著想著，有點冒虛汗了，就催著小寶趕緊練。
習武之人，不得急，心要靜。等到了火候，師父自然會帶你去見江湖。
◆2◆
我和老媽幫姥爺查到了一個業餘的比賽，大概是：北京市國際友人武術交流大賽。
姥爺問：“這個是不是專業的？”
我們說：“非常專業。”
姥爺問：“什麽意思？”
我說：“相當於，當年喬峰參加武林大會。”
姥爺立馬跑出去了，去找小寶，他們“燃”起來了。
那些年，要不是早班車是五點半的，姥爺恨不得四點多就開始練習。基礎訓練結束，他們要開始完整的展示環節。
第一，打一套拳，兩分鍾。
第二，用兵器，再打一套，兩分鍾。
赤手空拳的，姥爺選了詠春，意思是小而美，但有寸勁的風采；帶兵器的，姥爺選了楊家槍，結尾彩蛋還融了個三節棍，意思是鏗鏘有力，大開大合。
武術是個挺單純的事，就跟電影的台詞提過的一樣，功夫就是工夫，底兒就是時間。他倆清晨出工，練到大汗淋漓，中午吃頓餃子，下午繼續，傍晚收攤，反反複複。
這一路，還有各路神仙的支著兒協助——京城所有歇著的大爺大媽，以及種種武術愛好者。
那段時間，大家分撥去紫竹院跟姥爺和小寶玩。有的做助教，有的當對手，有的直接當了“人肉沙包”。大家愛參與，愛討論，主要是愛玩兒。
少林的認為小寶要激進一點，要不然剃個禿瓢上得了，起碼升級了印象分。武當的認為小寶還是要穩一點，最後帶一點仙氣才好。地下的就吵著說這是比武不是選美，大爺們也吵起來。姥爺跟著哈哈樂，聲如洪鍾。
玩鬧隨意，但練習是認真的。大概持續了半年高強度的訓練，小寶去參加比賽了。
初賽的小寶，表現得很驚豔。小寶的身高快一米八，詠春的穩，兵器的開合，都做得很極致，快把評委嚇著了。關鍵是她真的下了功夫，基本功盡收眼底，上限又不可估量。她收尾“哢嚓”做了個定版，姥爺大吼一聲：“好！！”那聲音感覺都要把體育館的頂給掀開了。
決賽，小寶做了創新的優化。音樂上選了《冰雪奇緣》，上去打出了方世玉的無影手和黃飛鴻的無影腳。姥爺樂得合不攏嘴，那種驕傲，已經表現出來了。
最後的兵器展示環節，姥爺把家裏的一排家夥事兒都端過來了。那個環節很開放，甚至允許融入一些情節。姥爺把那些刀槍棍棒都挪過去，一個架子，一排排整理好。步履堅定，神采飛揚。姥爺用目光示意，表示“徒兒，可以開始了！”。
小寶把兵器拿起來一個個飛舞展示，一個個放回，一個個再來。這一路三分多鍾，飛簷走壁，起承轉合，**氣回腸。音樂背景是《男兒當自強》。
她那雙眼睛，目光太堅定。那個動作，都能感覺出肌肉的力道和風的方向。現場為數不多、稀稀拉拉的觀眾都定住了，然後沸騰。最後定版，依然配合著姥爺洪亮的“好！！”。
師徒倆默契十足，渾然天成！！評委起立鼓掌，觀眾們大喊歡呼：“金牌，頒獎！”
一個業餘交流比賽，“燃”得跟小規模奧運會似的。領獎的時候，小寶大喊：“師父！師父！”她務必讓姥爺，讓她的金山師父上台和她一起領獎。
由於姥爺已經八十歲，年事過高，且穿著一身練武的白衣，範兒還非常正，看上去太引人注目了。工作人員要攙扶著姥爺上去，結果老人家一打走，一搖頭，一加速，自己奔向台上去了。這可太帥了！
他倆一個拿獎牌，一個拿獎狀，一個拿大刀，一個拿長棍，笑得非常燦爛。那個“哢嚓”合影的瞬間真美好，但也讓人感慨這是否就是巔峰的時光之一。
◆3◆
當然不是！後來小寶蟬聯第一，又拿到了金牌。再後來，他倆帶著兵器走南闖北，去了一些地方演出。
姥爺九十歲了，很驕傲自己的人生有這麽一出。小寶也三十多歲了，在平淡無聊的工作之下，竟殺出了一條自己的武林之路。功夫的事沒賺什麽錢，但是賺了單純的快樂。
後來，2019年，疫情讓大家出行不再便利，日子被困住了。小寶在中國的工作也受到了影響，她得回國一段時間，計劃等後續安生了再歸來。那會兒沒人能知道，這事這麽漫長。這舉步維艱的三年，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軌跡。
小寶回國後，那邊也開始大爆發。小寶要回來，這邊又封鎖了。等終於有機會，機票又貴得嚇人。
姥爺已經九十多歲了，沒要命的大礙，但就是老了，身體機能出了些問題。另外，糖尿病日積月累的傷害，也變成了洪水猛獸。
家人帶姥爺看病，大夫說得很明確：“這個是糖尿病足，為了保命，我們建議讓患者放棄一條小腿。”
老媽驚了：“鋸腿是嗎？？”
大夫說：“小腿。甚至您可以理解為，就是把自己腳鋸掉。”
老媽很難接受，更難的是告訴姥爺。他不是一般的老頭啊，他可是個習武之人啊。
天下武功最高的是時間。他隻會越來越差。就在這疫情的三年裏，姥爺極速老去。先是失去了腳，然後年紀太大，凝血因子不足，傷口就一直無法愈合。流失的是血，更是生命。後來，肝又出了問題。後來，腎也不對勁了。去醫院各種拍片子，沒有癌症。但就是老了。有次還報了病危，嚇壞了大家，神奇的是姥爺很快就緩過來了。
大夫出來說：“老爺子太剛了，一般人肯定不行了。恭喜大家，他挺過來了。”
過了一段時間，又一次病危了。小寶接到跨洋電話，泣不成聲。
很快姥爺又扛過來了，大夫出來說：“老爺子不是凡人，又沒事了。不過我這麽說，好像也不合適，但是吧……”
我們追問：“怎麽了？”
大夫回：“這麽剛的身子扛著，很多時候，是他自己難受。唉……”
大家沒接話，也沒生氣，都基本理解。
姥爺是很難受的，有一次，他和我們講：“唉，算了吧，別折騰了。你們放我走吧。”
大家先是罵他胡說八道，然後都出去哭了。
老媽問姥爺：“有什麽想說的？”
姥爺氣息不足了，但也堅定地說：“小寶，功夫。”
這是他的驕傲和尊嚴，是他人生幕後最後的燦爛的閃光。
他已經很累了，但還是在講什麽武術比賽、金牌、國際冠軍、世界第一，什麽小寶在美國不好回來，中國功夫發揚光大。他語無倫次，但主題清晰。
小寶總給他打跨洋視頻電話，姥爺看著還能笑出洪鍾減半的笑聲。小寶在那邊給他打拳耍槍，認真有力。姥爺都看在眼裏。
2022年，姥爺走了，臨走前把那些兵器都寄去了美國。這個手續很漫長，這玩意差點算軍火，走流程審批很費勁。
小寶在美國收到了一個巨大的快遞，那個包裹奇大無比。小寶看到後碰了下，思考片刻後直接懂了。
媽媽和小寶說：“姥爺臨走時很想你，讓你好好練功，家夥事兒都傳給你了。”
小寶的哭聲直接傳過來，不停地說著“好”字。綿延不斷，跟當年比賽時的那些“好”神奇疊在了一起。
我們和小寶其實沒什麽聯係，很多緣分裏某個關鍵的人，一旦斷了，那就是真斷了。我們都很想念姥爺，但這個交集不存在了。家裏邊遺憾沒人很理解姥爺的功夫，但也欣慰小寶曾經深愛過。
◆4◆
2023年春節，小寶打破了我對“曾深愛”的誤解。
過年大家互相發祝福時，我才看到她的朋友圈。她回到美國，回到了日常的工作崗位，大概是民營企業的基礎行政，是個閑職。
但關鍵是，她開了一家武館，教小朋友武術。那個牌匾上，狠狠寫著三個字——金山門。
“我×！”這一聲蓋過了春晚主持人的開場詞！我舉著手機，跟舉火炬似的吼了出來。
姥爺走了。年過三十的美國姑娘小寶，傳承了那些精神和技藝。那是以武會友，是以武育人，是初心不變，是無所謂天南地北。
我在腦海中想象著她給年少的自己的留言。
“在下金山門小寶，承讓了！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