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不輸的少年
◆1◆
大燃在畢業照的合影裏，站在最邊緣，相機哢嚓的瞬間，感覺他還自動往後退了步。他就是角落的那個最微小的存在。
他有一張紅通通的臉，有一雙小小憨憨的眼睛。然而他雖然學習非常努力，卻又穩坐倒數第一。他真的很不靈光。
那是一節很安靜的自習課，同學們在寫作業，老師在批改卷子。突然，有人大拍桌子，憤怒地起身，指著坐在第一排的大燃咆哮怒吼道：“你就是個笨蛋！”同學們都嚇了一跳，然而大燃卻低著頭不敢看，也沒有一絲要反駁的跡象。
後來大燃順利地蹲班了，這是一個小孩可以犯下的最大的事，但這對於他，也算是一種解脫。後來再聽到他的消息，就是老師很嚴肅地和大燃家長交流讓他們多關心關心大燃的事。
◆2◆
在這個節奏飛快的時代，好像所有人都在尋覓捷徑。大家都在盼著有一個奇妙的邏輯方法，一旦參透，就像是拿到了武功秘籍。然而若突然告訴你，練這個神功需要每天六點起，再練到晚上十點半，估計很多人就直接放棄了。
在武俠小說裏，拿到寶典好像就贏得了勝利。而在現實人生中，點讚收藏了某些帖子，好像就已經參透學會了。“學”是人性裏會自覺規避的麻煩事。
然而，當一個人在年少時就清晰地知曉自己的“笨”，他也就放棄了鑽空子和找捷徑的欲望，變得無比踏實，會更接受漫漫求索的過程。時間長了，也能有收獲。
大家上了高中，大燃備戰中考；大家衝刺高考，大燃拚上了職高；大家進入大學，大燃開始了補習，決定再度高考。大家快畢業找工作了，大燃成了三類本科的大一新生。那是他人生最高興的時光。他終於追到了我們的過去，那裏是他心儀的未來。
笨的人隻要還有堅實的自尊心，就會自覺剝奪懶的權利。
大燃慢慢悠悠地開啟了自己飛馳的人生。他做的兼職，有看管圖書館、接投訴電話等。這麽多年下來沒有什麽亮點，但也沒有犯過什麽錯誤。在圖書館裏，他保持著看書的習慣。他看得特慢，但也一直看著。接電話的活兒，讓他打磨著自己的脾氣，被人投訴了一天，出了格子屋再看看世界，一切皆輕鬆美好。他把那份憨和傻，從幼年時代，一並帶到了二十好幾的年紀。
大燃的畢業算是順利，但找工作還是碰壁。大家嫌棄他年紀大，也在麵試時臨場的應變能力中，找到他存在的一些小問題。他一憨一撓頭，再一樂，那種“笨”的感覺，直接拉高了失敗的概率。
“好的，謝謝你，有消息會通知你的。”這句話，大燃聽到了很多次。
那個夏天，在沙縣小吃充完饑，摳著手盼著麵試的消息，這是大燃的日常。有些人不再給他消息，他就耿直地打電話過去。
沒說成，那就是不成，這其實是一個職場的小規律。但大燃想在不冒犯的情況下，再給自己的就業爭取些機會。
人力答複他說：“對，我想起來了，不好意思啊，和您麵試溝通之後感覺不太合適。這次就不合作了，希望以後還有機會。”
大燃說：“好的，我明白了，謝謝您。不過如果我哪裏有什麽問題，比如在具體的麵試環節上，方便的話也希望您可以告訴我。我也想提高提高自己，謝謝人力老師。”
就是這“多此一舉”，讓那個已經放棄大燃的人力一個念頭閃過，又給了大燃一次機會。也就是這第二次機會，讓大燃完成了跌跌撞撞的就業之路。後來大燃才知道，那一天，本身順利入職的人放了鴿子，結合大燃的“爭取電話”，這一切才迎來奇妙的轉機。人生微小的勝利轉折，也藏著天時、地利、人和。這輩子總會遇見幾次這樣的時刻，這一步站穩了，下一步不摔跤，才能真的順利走上台階。
這是大燃可以接觸到的最好的工作。國資背景的人力專員，還給上五險一金。
他穿著板正的西服入職上班了。那天的早點吃得很飽，大燃老婆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擁抱，和一句特洪亮的“加油！”。
大燃在細節上做得很到位，從安排會議室，把茶倒好，通知人齊開會，到陸陸續續收集整理材料，上傳信息，等等，大燃的工作沒有什麽亮點，但也保持著一貫的底線，絕不出錯。大燃好像是太怕出錯，一路都是如履薄冰地走著，這是他人生的慣性。
他成了一個靠譜的人，上過班的人都明白，靠譜真是巨大的美德。
他也曾麵對一些龐雜的數字表格，嚇得渾身冒汗，好像想起兒時被數學老師訓導時的畫麵。他很誠懇地問道：
“姐，我真的不太懂，您慢點說，我得記下，學下。”
“姐，這茶你喝，別著急，謝謝你。”
“姐，你太厲害了，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謝謝。”
“姐，這茶您要是喜歡，我過兩天從家裏再給你帶點。”
那種卑微的示弱，那種準確的世故，都是大燃後天打磨的生存技能。
人生就像打牌，抽到不同的牌種，出牌的技巧和節奏都會不一樣。隻要走得穩當，則必勝；有人冒進了，則墜入深淵；有人瞅見牌咯咯樂，長大後看懂了，慢慢也就蒙了，然後盡全力讓自己不下桌，後麵贏一點兒是一點兒，都是榮幸。
遺憾總有人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但還有一些人，更值得我們關注。他們自從記事以後，就開始努力打破自己糟糕弱勢的出廠設定。
保平爭勝是夢想，努力不輸是人生。
◆3◆
後來，《三十，而立》的紀錄片被更多人關注，我邀請大燃作為其中一集的主角。剛開口時，我其實有點顧慮。從創作的角度講，我需要給他立一個標簽，但是“倒數第一”這個說法，也害怕讓大燃有些難過。
大燃立刻答應了，且毫不排斥，還特別高興地發了朋友圈，感覺這似乎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他告訴我說：“我從來沒被人關注過，哥！我能被人看見多好啊，我的經曆拍出來可以給人家小孩吸取些經驗和教訓。謝謝你能想起我，哥！倒數第一沒事，我現在的工資還行，基本是北京市平均工資水平了，哈哈哈！”
那個夜晚，我們促膝長談，緩緩地梳理人生，感覺那個在角落的小孩，正一點點地往中間挪動。他的故事隻用了兩個小時講完，卻用了十幾年才做到。
這不是翻天覆地的勵誌，而是循序漸進的人間小值得。
大燃一幹就是六年，現在的他依然是人力專員。
他沒升職，但漲了薪水，其實也就是基本抵消了通貨膨脹。他沒有冒進的想法，他也堅信時候到了自己總會有進步。
大燃曾在麵試的時候，碰見了一個剛畢業的小孩。在具體溝通時，那孩子也憨憨地笑，一緊張也會撓撓頭。他有過複讀的經曆，並且第二次也考得一般。在大燃快要放棄他的時候，他突然有點怯懦地問大燃：“老師，您看我機會大嗎？我覺得我應該答得不太好。如果哪裏有不足的，您也可以告訴我。這樣的話，我後麵再麵試下一份工作的時候可以注意。謝謝老師！”
就在那一刻，大燃紮紮實實地把這些話聽進去了。這對話很熟悉，甚至讓大燃有穿越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時空的閘口，把年少的自己傳送到了麵前。他憨憨地笑，他撓撓頭，他很誠懇，他需要個機會。
大燃看著他，也想起了自己。大燃很感性地想給他次機會，又立刻冷靜下來，怕自己犯錯誤，怕自己的不嚴謹而通過了本來不合格的應聘者。大燃追問了幾個問題，那個男孩很緊張，回答得很慢。他答對了一半，大燃覺得，他答對了一半多。
大燃給那個男孩通過了麵試，就像是擁抱了曾經倒數第一的他。
◆4◆
那天我做了個夢，老於和大燃一起出現了。他倆一個在宇宙盡頭和滅霸談融資，一個在工位忙活，努力地把下午一點半開會要用的表格做到精準無誤。老於嘲笑大燃，說談的融資是大燃十年的工資，大燃沒理他，繼續幹活兒。
如果這夢繼續做下去，老於和大燃誰會贏得勝利？現實生活中，我們又會怎樣？
三十歲，是人間中場不休息的時間，卻也是大結局最關鍵伏筆出現的時刻。
他倆有著兩種極端的人生，卻也是我們每個人靈魂的一部分碎塊。
大燃給二十二歲的自己留了一張字條，特別的是，那會兒他才剛上大學。
“此刻不要看扁自己，未來多給他人機會。慢點走，不要停，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