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沒有標準答案
◆1◆
老韓的學習成績很好，這事全村都知道。
他就是大家常說的“小鎮做題家”，一路披荊斬棘，專心致誌地讀萬卷教科書，夯在深山的座椅裏，把題做到底，做透了，才能衝向遠方。
遺憾的是，高考時他心跳加速，發揮失利，錯失了更好的大學。
村長其實也不滿意他的成績。但是“首都師範大學”中“首都”兩個字也足夠讓所有人欣慰。
農村孩子隻有考上大學，才能獲得去北京的機會。
他先去天安門看了升旗儀式，年紀輕輕的他竟然在當時的氣氛裏哭了。到了國貿橋，一路上的車水馬龍讓他瞠目結舌。他深信，這座城市的公平將徹底改變自己的人生。
◆2◆
2008年，老韓正式入學。
他背著大包小包，瞅著校門的大牌子不由站得挺直板正，內心油然而生出一種光宗耀祖、階級躍升的榮耀感。感覺似乎有一陣嗩呐在吹奏，震得他在青春裏上躥下跳。
他是寒門貴子，也像寒門呆子。
他想早點成熟所以穿了皮鞋，走路的時候咯噔響。
他想證明自己懂得多，所以聊很多事的時候總是鋪墊得特別長，很難進入正題。
他喜歡勵誌歌，比如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汪峰的《飛得更高》，都是非常直抒胸臆的作品。他曾誤以為這些是搖滾樂，上了大學被嘲笑，他還有點蒙。
當時嘲笑他的人是毛導和老王，但他們後來成了朋友。在這段友誼中老韓比較主動，他想讓自己融入更好的圈子。
此刻回頭看，一切都十分幼稚。
青春時代，老韓特別愛摻和學校裏的文體活動，好像哪兒哪兒都有他，至於他有什麽特別的技能具體還真說不清楚。
大一時，他就跟吉祥物似的參與各種活動。
有時候大家開玩笑：“老韓，這個排練廳不讓進，你要不要冒充一下老師帶我們進去？”
他覺得可以，於是一臉嚴肅地率領大家順利混了進去。
他總幫大家買水，真的就隻是單純地幫忙買，錢還是所有人均攤。如果有人忘了，他會提醒對方還錢。這沒什麽不好意思的，老韓必須精打細算。
日常生活中，他的眼神裏總是有些試探。他害怕自己的一些說法露怯，他在慢慢感受著這個國際大都市，哪怕隻是從校園生活開始。
大三，他已經是學長了。初到的學妹對前輩有一種盲目的崇拜，任何人對她們說點什麽都像是在指點迷津。那會兒，真有本事的人忙得不可開交，老韓是真的沒事幹，所以很多時候大家會看到老韓給新生傳授經驗——如何成為學生會主席？學校裏各個社團之間怎麽協作？找兼職的平台哪個最靠譜？新生聽得認真，老韓十分滿足。
課餘時間，老韓也在對麵的酒館打工。最初他是做服務員，被人罵了隻能忍著。有同學看到他在打工，他也有點尷尬，但是經不住臉皮厚，扛得住。他想盡一切辦法留在北京，所以他從不翹課，也常去圖書館，三更半夜還在打工。
老韓也調過酒，他的核心競爭力是便宜以及可以同時做服務員。他和酒館老板成了好朋友。酒館老板總說自己曾經混過銅鑼灣，跟過陳浩南，老韓也不追究，笑著附和，甚至還幫著老板傳播這些江湖故事，讓小小酒館有了奇妙的煙火氣。深夜打工的經曆也讓老韓慢慢琢磨出一些社會規則——拍馬屁和吹牛很重要。
忙了一段時間，他又對工作結構做了“升級”，中午和下午都在酒館給留學生當中文老師。中午的酒館很安靜，陽光灑進來，有一種晴朗咖啡屋的感覺。酒館的氛圍也很微妙，白天明媚，夜裏憂鬱。
老韓的普通話不錯，成熟的臉龐讓人很有信服感，另外一個優點就是物美價廉。題目他全部都會，同時學費還可以商量。他保持勤奮，也兼顧智慧，他盡全力讓客戶滿意，哪怕自己已經身心俱疲。
大學四年，老韓因為參加文藝活動結識了不少兄弟。老韓學習成績保持優異，也在深夜酒館練就了一身生存武藝。臨近大四，他率先獲得了某個公司的實習機會，那一刻，大家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這是一個在學生時代拚盡全力，突破了平庸的人；一個從村裏終於走進了城裏的人。那會兒的我們還沒有遠見，不知道畢業之後人生會有很多改變。
◆3◆
老韓畢業後去了某個知名公司，那段時間正好趕上了集團要進軍文化娛樂產業。一個單純的視頻平台有了電商的背景，好處是有錢了，但同時做的內容也就不單純了。最初老韓和我們講他是做節目的，後來幾經追問，他嚴肅回複：“對，我是做電視購物的。”
那一年，沒人能猜到所謂的電視購物，未來會演變成脫韁野馬般的直播帶貨。老韓的同事們在工作上挑三揀四，感覺大家並不看好這片市場。這種情況下，老韓隻好義無反顧地頂上。
我無法判斷這是傻人有傻福，還是勇者為王。我隻知道，眼前的活兒不能掉地上，大家隻能繼續往前走。
課本的題目，變成了實際的業務。酒館食客的江湖，也變成了職場社交的宇宙。老韓拒絕勤懇，隨機變通，也琢磨著大公司裏畫餅和甩鍋的技巧。同時，他積累著資源，保持著口碑。他慢慢成為一個既靠譜又聰明的人，成了職場上大家很信賴的人。
老韓也算有貴人引路，領導一直很支持他，對他信任有加。
原因之一，老韓是真的刻苦，幾乎每天都是部門最後一個走的。除了忙節目製作，還給自己找活兒，做市場營銷、合作推廣等工作。領導看在眼裏。
原因之二，他和領導都算寒門出身，多少有點惺惺相惜。他們從未詳談過此事，但彼此心照不宣。
原因之三，野心不是壞事，你沉浸於躺平，領導絕不會提拔你。
整頓職場的熱搜都是互聯網爽文。現實裏，我們剛衝進人海時，往往得先自我整頓。
在領導的幫襯下，老韓以極快的速度融入公司成為部門副手。三年後，成為部門主管。多年以後，老韓認識了一個非常拚命的主播，絕大多數運營都無法跟上她的體力和節奏，隻有老韓勉強能跟上。
跟主播深度合作了一段時間，奠定了老韓的業務基礎。老韓累積的技術、資源，還有吹牛的功力，算是徹底集齊了。
再聚會時，能感覺到老韓的底氣更足了。皮鞋還是那雙皮鞋，但是襯衫、褲子和皮帶的品位和質地已經上了檔次。他吹牛都比原來從容了。他不再刻意顯擺，慢慢地懂了要不經意地流露優越感。
他租了一個挺好的房子，因為不想虧待自己。還買一輛三十萬出頭的商務轎車，車子的款式有些老成，但他覺得這很氣派。
同學們會鼓勵老韓，他聽了真的非常開心。由於總是應酬，他變胖了；他的手機裏有三千多個人的聯係方式；他負責的電視購物主要賣的是酒、廚具和珠寶，絕不坑人，誠實靠譜，合理盈利。
朋友問：“你現在主要還是忙電視購物對吧？”
老韓糾正道：“不對，我們現在叫作電商購物。”
這回複嚴謹且職業，語氣十分老成。
有時候我琢磨，老韓的確需要很拚命才行。
混成了他才能留下來，過得好他才能被尊重。
題有明確解法，生活沒有標準答案。
有一次和老韓相聚，我們聊到了家庭和未來。
他很快就結婚了，媳婦是老家的一個漂亮女孩。
他從山裏考去了北京，女孩從山裏考去了成都。他們各自求學，隻是普通朋友，偶爾才會見見對方。後來，他們之間的友誼慢慢升級為愛情，從精神依賴轉變成了生活依賴。一來一回累積的泛黃車票，成了一封封情書。
老韓覺得他們之間進展不錯的時候，和女孩通了電話。
他說：“來北京吧，我養你啊！”
女孩的意思是：前半句可以，後半句不必。
再往後，他們也計劃要孩子，他還谘詢過戶口的問題。
“以後孩子出生了，問你是哪裏人，你就說‘老子北京人’。”
老韓說這句話的時候，稍微有些麵目猙獰，這是我之前從未見過的。
有時候，遠方比故鄉重要太多，這才是現實。好像每一個遊子，在出發的時候，內心都隱隱有個聲音，大概就是，未來若能趕回來，也隻有一種回來的方式，那就叫衣錦還鄉。
◆4◆
可是人沒有一帆風順，更不可能永遠一騎絕塵。有些麻煩，總會出現。
從本質上來說，問題不是他造成的。
領導讓他幫忙處理一些事，這裏麵多多少少有些違背公司內部製度的行為。老韓最初提出要不要斟酌一下，領導的意思是放心做。老韓接受了，畢竟自己是領導帶出來的，大家需要彼此信任。
結果出事了，問題還比較嚴重。如果領導負全責，那麽他的職業生涯就要完了。飛得越高，摔得越慘。
領導裝作很生氣的樣子，組織整個子公司開會。
“這次的問題十分嚴重！讓人心痛！”
底下同事都不敢說話。老韓已經出汗了，他緊緊攥著拳頭。
“有同事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濫用私權，泯滅了公司對他的信任和重用。”
同事們互相看，不敢議論，老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腦子想的都是竇娥。老韓的名字被大聲地念了出來，他站起身，低頭認錯：“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我當時糊塗了，沒認清問題的嚴重性。”
領導補充道：“你收拾東西走吧。”他的眼神非常堅定，看不出破綻和遲疑。
老韓回複說：“嗯，好的。”
領導說：“從今天起，不要讓我在這裏再看見你。還有所有財務問題必須立刻處理清楚，給你三個小時的時間搞定。”
“嗯，好的。”老韓走出會議室，然後號啕大哭，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三分鍾後，他的手機響了。
領導的媳婦打來電話：“孩子對不起，這件事委屈你了，你這回真的是幫了我們家。你知道的，如果是他負責的話……”
老韓環顧四周，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忍住眼淚說：“姐，我知道。他帶我入行，是我的師父，這件事應該我負責。不多說了，先掛了，這裏不太方便。”
“謝謝……”
老韓收拾好工位，然後去找財務、法務簽單子。他不好意思抬頭，整個人垂頭喪氣的。可是那咯噔的皮鞋腳步聲卻好像在提醒所有人，他來了，然後出去了。
離開公司那天，老韓走進地庫，鑽進自己貸款買的商務車裏放肆地哭。
半小時後，老韓把臉擦幹淨，開車離開了地庫。
路過公司，他沒有搖下車窗，感覺那棟大樓此刻看起來十分荒誕。
他是因為犯錯誤才離開公司的，後來公司還發了一個公告，導致老韓在整個電商平台都不好找工作。
領導給了他一小筆錢作為補償，還說：“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助的直接說，我必盡全力。”
老韓收下錢，他覺得這是他應得的，而找新工作的事他暫時還沒有計劃。他需要時間緩緩。
那段時間，他早上正點出門，晚上很晚才回家，頂著一張疲憊的笑臉對媳婦說：“哎呀，又加了一天班。”
工作的事他沒讓媳婦知道，也害怕她著急，他隻好在外麵一天一天地轉悠。
在這種局麵裏，再看這座城市總會生出一些新的理解。
這是一個跳板和陷阱並存的地方。
這是一個哪怕有明碼標價也算不清人情世故的地方。
很多事還沒想通，但時間不會暫停，人還得趕緊往前走。
酒館老板知道了他的遭遇，他們在一起大喝了幾次，都醉得很厲害。
酒館老板說：“都是江湖中人，都有委屈。”
其實那段日子，酒館的生意也越來越差。它的裝修陳舊土氣，當新鮮的事物產生了，它也在被時代慢慢衝擊著。
◆5◆
老韓失業兩個月，他來了酒館十一次。
這天晚上，他組織大家聚會。一方麵他實在需要消化悲傷、規劃未來。另一方麵，酒館老板提醒說：“讓他們早點來吧，我不打算幹了，一個月後租約到期我就不續了，你們這幫小子、中年人，想來也來不了了。”
淩晨三點多，大家都累了，但沒人犯困，也沒人想睡，同樣沒有想迎接清晨的期待。
那一年，大家二十八九歲，那是我們很糟糕的一個夜晚。
大家都做好了準備吹牛，結果慢慢變成了坦白局。
大概是那個夜晚之後，老韓打算“傾家**產”，自己創業單幹。
2023年，老韓的創業公司融資達到了千萬，他也擁有了一張五十歲的臉。我們合作的工作室在杭州濱江區。從某個角度講，他算是我的老板或者投資人。
他的電商業務越來越通暢，不管是那些騰飛的還是暗黑的，總能被他揉成準確的故事，打動資本，形成盈利模式。
他給大四的自己留的字條是：“相信自己的餅，接住別人的鍋。”
再往後，就是一堆股票代碼和買賣日期。老韓走了一些彎路，所以好希望少年的自己，能找到一些捷徑。
他後來說，希望有一天可以把學校對麵的酒館買下來，跟直播做結合。
我問他：“賣酒是嗎？”
他說：“不是，可以給你用，然後你在那裏販賣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