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諸神之黃昏

北歐神話的一個特點就是那些神總有一天也會死亡。有生必有死，是北歐神話中牢不可破的觀念，諸神亦不能例外。而且北歐神話中的神都是神種和巨人種的混血，亦即善與惡的混合體，是不完備的、非純種的。在諸神的身體裏埋藏著死的根源，所以在北歐人看來，諸神也必得像人類一樣，有死亡的那一天——經過了肉體的死亡，而後達到精神的永存。萬物，即使是神，也不免是善惡雜遝的混合，這便是北歐人的基本思想和世界觀。

因此，北歐神話的整體結構就變成了戲劇式的，是一步步走向頂點或悲劇的結果。在前述的各章中，已經講到諸神的漸盛及漸衰。我們看到諸神是如何容納洛基——惡的代表，雜居在他們的阿斯加德。諸神又如何軟弱地聽從了洛基的提議，讓他們自己卷入了困難的旋渦，終至犧牲和損害了他們的道義與平和。最後，還讓洛基盜走了他們最寶貴的東西，純潔與天真的化身，光明神巴德爾。

至此，諸神方醒悟到，容忍洛基在他們中間是多麽可怕，於是方才驅逐這惡的精神到地上，可是已經太晚了。洛基在人間還是作惡，而並不比諸神聰明些的人類，又在聽從洛基的教唆下，一天一天地墮落了。於是諸神終於決定將洛基禁錮於山洞中，然而又已經太晚了。

所有這些錯誤，使諸神承認古老的預言必將實現，所謂

Ragnarok——“諸神之黃昏”已經籠罩在阿斯加德了。駕馭日月車的蘇爾和瑪尼因恐怖而臉色蒼白，戰戰兢兢地勉強將車驅過天空，時時回頭看那些追上來要吃吞他們的天狼。這些天狼愈迫愈近，不久就要咬著他們了。蘇爾和瑪尼不再有笑容，因此地麵也變得枯索、寒冷，可怕的無盡的冬開始了。先是漫天飛雪，繼之從北方刮來咬人的冷風，地麵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冰。這個可怕的嚴冬持續了整整三季，然後不但不消退，卻又延長了更壞的三季，一切可愛的東西都已離開地麵，人類為生存所迫，各種各樣的罪惡都在做了。

在冥世陰暗的鐵樹林中，女巨人安吉布達（就是洛基從前的妻子）用殺人者及**惡者的骨頭喂養著芬裏爾狼的凶種，哈蒂、斯考爾、瑪納加爾姆這三隻狼。因為殺人和**惡的罪人太多了，這三隻食量可驚的狼被喂得更強壯了，它們張開了血口，更凶猛地追趕著駕著日月之車的姐弟倆。

空前的奇禍迫在眉睫了。大地為之震栗，星從天空跌下來。而被禁錮著的洛基、芬裏爾狼和地下冥府的惡犬加姆，都振作精神，奮力掙紮，將他們身上的鐵索弄得震天響，想要擺脫束縛，衝出來報仇。毒龍尼德霍格已經齧穿了生命之樹伊格德拉西爾的根，使這棵巨樹的枝葉都疼得顫抖起來。高棲於瓦爾哈拉宮頂的紅色雄雞高聲報警，米德加爾德大地的雄雞古林肯比和尼福爾海姆的冥王海拉的紅黑兩色烏，立刻都同聲應和。

虹橋的守望神海姆達爾看見了所有這些不祥的事，聽得了紅雄雞的銳叫，立刻拿起他的號角吹出那等待已久的告警的尖音，隨即全宇宙都聽得這角聲了。角聲剛起，阿斯加德的諸神和瓦爾哈拉宮的恩赫裏亞們（就是被挑選來的戰死的勇士們）都從座中跳起來，立即全身武裝，勇敢地離開神宮，跳上他們奮鬣騰驤的坐騎，潮水一般地從虹橋上衝過，直到維格利德曠野。這裏便是命運之神預言已久的最後大戰的戰場。

同時在海洋中，那條盤繞大地的巨蛇尤蒙剛德也發怒掙紮，激起空前未有的大浪濤，不久之後，這凶惡的尤蒙剛德也從海裏躥上來，直赴維格利德大戰場去了。這妖魔所激起的巨浪的一個浪頭又衝斷了命運之船納吉爾法的纜索（這纜索是用死人的指甲造成的），正好被脫出了束縛的洛基帶領著真火之國穆斯貝爾海姆的全體火巨人遇見，他們乘上這條船，衝破了驚濤，航往維格利德戰場。

另一條大船從北方駛來，由赫列姆把舵，滿載著全體的霜巨人，每個全身武裝，也飛快地趕向維格利德，要和諸神做最後的決戰。

冥王海拉也從地下爬出來了，帶著她的惡犬加姆，和毒龍尼德霍格，這個妖魔的兩翅上掛滿了死屍，在戰場上飛翔。

洛基一上岸，就遇見這些援軍，他就帶領了他們，直赴維格利德大平原。

突然滿天都變紅了。火焰巨人蘇爾特爾揚起了他的火劍，帶領著他的兒子們，正從天上馳過。他們走上了虹橋，想直衝阿斯加德，可是他們的馬蹄太沉重了，隻聽一聲響徹宇宙的巨響，虹橋斷了。

諸神知道他們的末日到了，而且他們的無準備無遠見，使他們的處境不利。奧丁隻剩一隻眼睛，提爾隻有一隻手，弗雷沒有刀（他的刀已經給了斯基尼爾，見第十一章），隻能拿一隻鹿角做兵器。雖然如此，諸神卻很鎮定，毫無懼色。奧丁抽空先到烏爾達聖泉邊一看。諾恩三姐妹坐在凋零的伊格德拉西爾生命之樹下，臉罩著薄紗，悄悄地沒有一點兒聲息。她們旁邊放著一張破網。奧丁在看守智慧泉的老人密米爾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就又趕回了維格利德大戰場。

現在兩軍的人都到齊了。在這一邊是堅決的、鎮定的阿薩諸神、瓦納諸神和恩赫裏亞們。在另一邊則是鬧哄哄的一群，火焰巨人蘇爾特爾、猙獰的霜巨人們、海拉的死白色軍隊，以及洛基和他的妖魔幫手：惡犬加姆、芬裏爾狼和巨蛇尤蒙剛德。這最後兩隻巨獸噴出的煙火和毒霧，彌漫了整個宇宙。

無數年的舊仇現在一齊迸發，雙方都出死力相拚。奧丁敵住了芬裏爾狼，索爾對付著巨蛇尤蒙剛德，提爾則和惡犬加姆成了對手。弗雷和蘇爾特爾，海姆達爾和洛基，廝打在一處。其餘的神祇和恩赫裏亞們也顯示威武。但是命運早已指定諸神必得失敗，首先是奧丁被殺死了。由芬裏爾狼所代表的惡的潮流，即使是奧丁也抵抗不住。芬裏爾狼愈鬥愈勇猛，身軀也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它的血口上撐住天，下挫著地，將奧丁活吞了下去。

沒有一個神能夠抽身救奧丁。弗雷雖然勇武，卻被蘇爾特爾的火劍刺中了要害。海姆達爾稍占上風，可是當他一刀砍死了敵人的時候，自己也傷重而死。提爾和惡犬加姆也遇到了同樣的結果。索爾和巨蛇尤蒙剛德惡戰了半晌，終於一雷錘打死了這妖魔，可是巨蛇身上噴出來的毒血，也將索爾淹死[13]。

維達從戰場的一角衝過去，要報父仇。古老的預言現在又要應驗了。維達準備了很久的厚靴子此時起了作用。他的獨腳踏住了芬裏爾狼的下顎，兩手用力抓住了狼的上顎，用力一扯，竟將這怪物撕成了兩半。

然而，其餘的神和恩赫裏亞們，全都死傷將盡。突然，蘇爾特爾揚起火劍亂舞，天、地及冥間九界都立刻充滿了火焰。生命之樹伊格德拉西爾也化為灰燼。火又延燒著諸神的金宮。大地成為一片焦土，海洋的水都沸騰蒸發了。

這場惡火，燒盡了空、陸、冥三界的一切，善的和惡的，同歸於盡。大地焦黑殘破，慢慢地往沸滾的海水中沉下去。世界末日果然到了，混沌的黑暗籠罩著宇宙。

但是北歐人的想象並不就此結束。他們相信，蘇爾特爾的大火雖然燒毀了世界，卻也燒毀了一切的惡。在“惡的廢墟”上，將會有新的善發生，世界將重生，幸免於大難的神——第二代的諸神將再來重整神宮，永為世界的主宰。

於是，北歐人的想象是：經過了不知若幹時間，火燒的大地漸漸冷卻，從海水中浮起來，像是洗過一個澡似的清新。日光再度照臨這蘇醒的地，蘇爾的女兒繼承母職，又駕起日車在天空巡行。第二個太陽也沒有第一個那樣火熱，所以無須用盾以隔離它的熱度。這些更有利的太陽光立刻使地麵又披上一層綠衣，花和果實又繁榮茂盛起來。兩個人類，男的名為利弗，女的名為利弗特拉希爾，現在也從密米爾在樹林中的藏身處鑽出來了。他們是在蘇爾特爾放火的時候躲在那裏的，現在是他們出來的時候了。他們做了這新蘇醒大地的主人，再度傳承第二代的人類。

一切代表著逐漸發展的自然力的神，都在那場大災難中死了，但是瓦利和維達，這兩位代表了自然之不滅的神，卻並沒死，現在回到了從前諸神的遊戲場，伊達瓦爾德平原。在那裏，他們又遇到了瑪格尼和莫蒂，已死的雷神索爾的兒子，“力量”與“勇敢”的人格化。他們還保存著父親的武器——雷錘。

早先就住在瓦納海姆為質的海尼爾也回來了。並且從黑暗的冥間，又回來了那位被萬物所愛的巴德爾和他的兄弟盲目的霍德爾。這兩兄弟已經和解了，過去的錯誤都已寬恕，現在，光明和黑暗很和諧地同住著。

這一小群的神躑躅於神宮的故址，突然看見最高的神宮吉姆萊還是巍然無恙。它那宛如日輪的金頂正反射著閃耀的金光，於是就在這座宮殿裏，諸神再建了第二代的阿斯加德。

“諸神之黃昏”這故事，也可以從另一方麵解釋。我們知道在太古時代，地球上各處都經曆過冰川、洪水，以及火山爆發等事件，所以各民族的神話都有世界毀滅及再造的故事。在北歐，人們對洪水的印象大概沒有地下火噴發那麽深，所以北歐沒有洪水的神話而有這火災的Ragnarok的傳說。

但正如我們在第一章中說過的，北歐神話過早地受到了基督教勢力的侵犯，尚未達到完具而即消亡，所以“諸神之黃昏”雖似結束了奧丁等第一代神，卻使我們又設想到原來北歐尚有維達等第二代神的故事，如果沒有基督教勢力的侵入，也許“諸神之黃昏”正是“第二代故事”的開始，而非“第一代故事”的結束。

基督教中人想利用“諸神之黃昏”使北歐的原始信仰和基督教信仰相互妥協，也是可以從《埃達》中看出來的。《小埃達》在述及“諸神之黃昏”以後，附有一詩，則說奧丁等神死後，有至高無上的神——無可名的一神，成為世界的主宰，使善者得福而惡者得禍。又謂別有二天宮，以居巨人族及侏儒族，因為此二族亦不過遂行命運之前定，初非大惡，在新的主宰世界的神麵前，此巨人族及侏儒族，也應享受同等的待遇。

《大埃達》與《小埃達》均出於基督徒之手，故此詩中所謂至高無上、無可名的神，當即指基督教之上帝。似乎基督教徒保存了北歐原始信仰的前一部分，而利用“諸神之黃昏”的故事，悄悄將基督教信仰隱約地銜接上去了，因而北歐原始信仰的後一部分——如果有的話，遂從此湮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