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很多年以後
文/獨角獸
很多年以後，當王耀再次在那家咖啡館看見羅雯雯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那些笑容與眼淚，那些執迷與放棄，都融化在了那天晚上的月色裏，融化在了自己已經抓不住卻也忘不了的青春裏。
如果世間萬物都按照自己早已被製定好的規則前進，那麽就沒有那麽多的偶遇、邂逅、一見鍾情；空氣裏也不會彌漫著浪漫因子；我們也都不會明白，什麽是愛情。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也希望，我們的生命線是被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如果一輩子隻能有一個人作伴，我隻願那人，是你。
1.
大塊大塊墨色的雲在天邊翻滾著，北風夾雜著細沙，呼呼地刮得人臉生疼。天色越來越暗，這場雨似乎就快下下來了。
光穀的大轉盤被堵得水泄不通，各式各樣的車停在那裏喧囂地按著喇叭，像是市井裏為蘿卜白菜吵架的中年婦女。轉盤中間的櫻花林下，成雙的人在其中影影綽綽，倒也符了這情人島的名字。光穀廣場周邊的霓虹燈有規律地閃動著，和車燈交織在一起，和著路邊小販的叫賣聲，倒也顯得熱鬧——這座城市從來不會寂寞。
好久沒看過星星了。王耀走出地鐵站，抬頭瞥了一眼，心想。
2.
“先生，買束花吧！”王耀身後傳來清脆的聲音，他並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在對他說話。“先生，您要買束花嗎？”女孩兒從王耀身後閃出，微微擋住了他前去的路。女孩兒高紮著馬尾，雙手抱著一個桶，桶裏放著各式各樣的花——看起來，她今天並沒有賺到錢。
王耀側了側身，禮貌地拒絕：“謝謝，不用了。”
“先生，要不您買一束吧，送女朋友也行！”女孩似乎不死心，追著他說。
“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沒有女朋友。”王耀有點尷尬地撓了撓頭，“也許你應該去那邊試試看。”他揚了揚手，指著情人島的方向。
這個城市就是這樣。所有人或充滿熱血為理想奔來，或幾十年前就紮根這裏。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想過，在這個巨大的玻璃魔方中站穩腳跟，任風雨飄搖，屹立不倒，都想活成想象中的樣子，但多少都有些事與願違。就比如在這個天氣糟糕的情人節夜晚，有人堵在密集的車流裏難以移動，有人則背著也許是這個月的全部積蓄穿梭在人群裏，乞求能賺到下個月的房租。沒有所謂的公不公平，你不得不承認，這就是生活。
王耀搖搖頭，清理著自己的思緒。他低下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冷空氣迅速襲來，升騰的白霜在他的眼睛裏彌漫開來。他用力地揉揉眼，抬起頭望著天空，雲壓得更低了，看不見月亮，更沒有一顆星星。他裹緊大衣，往背著光穀的街道深處走去。上次看見星星是什麽時候呢？上次流淚是什麽時候呢？
3.
王耀今年二十六歲，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待在這座城市。這些年裏，也曾過過有鮮花、蠟燭、美人的情人節，也曾沉沉睡過去，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又是情人節啊！算上今天，他和羅雯雯分手整整兩年了啊！
而剛剛，就在剛剛，他們卻在初次相識的咖啡館見了麵。真是鬼使神差。
4.
“對不起，我來晚了！”羅雯雯一襲黑白格呢子套裝，裹在厚厚的羊毛圍巾和絨線帽裏，抱歉地說道。
“哦，沒事，坐吧。”王耀抬起頭，並沒有和從前一樣，起身幫她拉開身後的椅子。
習慣真可怕。它會努力生長，強大到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並且再也不離開。同樣，當你真正決定放下後離開的時候，從前堅定不移的習慣看起來就顯得可笑，並且幼稚。所以當王耀再次麵對曾經非他不嫁的羅雯雯時，心裏並沒有泛起太大的波瀾。盡管她還是漂亮俏皮，可她已不屬於自己。
羅雯雯愣了一下，瞬間又恢複了笑容，自己輕輕拉開椅子，沒發出一點聲音，就跟當初她教王耀拉椅子時的方法一樣。她優雅地坐下，脫下帽子和圍巾，疊好，放在桌角，雙手疊握，習慣性地轉著右手小拇指的尾戒。這是她的習慣，從他們認識起，王耀就發現了，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王耀輕輕皺眉，盯著她的手指。
“Hi，你怎麽啦？”羅雯雯在王耀眼前揮了揮手，仿佛要驚醒王耀的回憶。
“啊，沒事。”王耀搖搖頭，同時直起上身，像是要把自己從幻想中拉出來。
“這兩年你過得好嗎？你想我嗎？”羅雯雯開口，眼睛直直地盯著王耀，仿佛要把他看穿。
從這句看似曖昧的話裏，王耀並沒有聽出多少感情，仿佛隻是老朋友間的一句問候。因為他知道，她對誰都是這樣。
“哦，還好。老樣子啊，什麽也沒有變。你知道的。”王耀砸砸嘴，“你呢？還好嗎？怎麽突然回來了？過敏還犯嗎？”
“嗯。我挺好的呀，國外環境也挺好，飲食稍微注意點就好啦。”羅雯雯說道，“我……嗯，我們準備結婚了，回來打點打點。”
“恭喜啊！有我的請柬嗎？”王耀開口，卻並不帶什麽感情。
他和羅雯雯就是在這家咖啡館裏認識的。那時他大學還沒有畢業，每天往返在學校和咖啡館之間。幾年前，這座城市的建設還不完善，地鐵並沒有竣工。所以王耀不得不擠在沙丁魚罐頭似的公交車裏，做一隻期待翻身的鹹魚。他們第一次在咖啡館見麵時，羅雯雯正好來麵試。王耀甚至沒來得及正眼看她一眼，就匆匆走進員工休息室更衣，隻是覺得眼前那姑娘挺瘦挺漂亮。羅雯雯則覺得這個男孩兒特靦腆，連招呼都沒打。兩個人就像是偌大的公司中隻有點頭之交的路人甲乙，從來沒想過日後還會有什麽交集，更別提愛情了。
如果我知道日後你是我生命中的主角，那我一定會在那日，就緊緊抓著你的手告訴你，我愛你，然後再也不放開。
有一天下班，兩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將店裏收拾完畢，累得連一句再見都不想說，各自走向公交車站。一前一後地上車，被深夜擠公交的人群衝散，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兩個人下車，才發現另一個人居然和自己進了同一個校門，這才站住看著對方，接著異口同聲地說：“原來你也在這裏上學啊！”
5.
現在想來，那些青春年少、恣意昂揚的日子，是真的美好啊！
王耀記得，他和羅雯雯的愛情，就是在公交車上開始的。
如果不是兩人同時在這家咖啡館打工，如果不是兩人搭乘同一班車回學校，如果兩人不是在同一所大學，如果兩人不是在校門口碰見，那麽之後所有的故事，都將變成一張白紙，他們永遠都會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們一起上班，一起回學校，無話不談。但好像就差一點什麽，兩人的關係停滯不前，誰也不願意先捅破這層窗戶紙，直到那年的情人節。
“王耀，你下班有約嗎？”羅雯雯有點猶豫地問出想了很久的話。
“約誰啊，早點回去睡覺好了。”王耀雖然這麽說，心裏卻略微有點期待。
“那你陪我去賣花吧，今天賣花肯定超級賺錢的！”那時羅雯雯還沒有學會化妝，眼神卻依然清亮。
“原來是賣花啊，我還以為……”王耀小聲嘟囔。
“你以為是什麽？哎呀別想啦，你跟我來！”羅雯雯扯著王耀來到員工更衣室，打開衣櫃，一股花香撲鼻而來。王耀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定睛一看，裏麵是一個大大的塞滿了玫瑰的書包。
於是鬼使神差的，兩人下班後背著書包就近來到了光穀廣場。那兒周邊是大學城，所以人流量一直很大，更別談在這種特殊的日子。可兩人都不是那種能輕易拉下麵子的人，所以幾個小時過去了，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收獲。
這座城市的二月份依舊寒冷，羅雯雯雖然把自己裹得像隻熊，手和臉卻依舊凍得通紅。一陣風過，她往自己的大圍巾裏縮了縮脖子。
“你去旁邊的店裏坐著吧，剩下的我來賣！”王耀看著她這樣，連哄帶推，把羅雯雯塞進了旁邊的肯德基。自己則背起她的書包，鑽進了人流裏。
一個小時過去了，王耀回來找到了羅雯雯。隔著玻璃看著她的側臉，王耀突然下定了決心。
“花我都賣光了。”他微笑地看著羅雯雯。
“騙人，明明還有兩束呢。”羅雯雯拽過書包，指著裏麵剩下的花。
“這兩束啊，我買了。一束送給自己，讓自己也過個節，一束送給……嗯，送給一個我喜歡的姑娘。”
羅雯雯聽到這句話，心裏突然難過起來，仿佛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心髒，讓她不能呼吸。疼，但卻說不出。原來自己以為的所有曖昧隻是自己一廂情願，原來他還是隻把自己當普通朋友，原來，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情人節快樂，羅雯雯。”還沒等她想完，王耀就從書包裏抽出一束花，雙手捧到了她麵前。
6.
兩年前的情人節，王耀推掉所有的工作，從外地趕在淩晨之前飛回北京，想給羅雯雯一個驚喜。可沒想到，收到驚喜的卻是他自己。
在他倆租的公寓門口，他掏出鑰匙，輕手輕腳地開了門。他心想，要是羅雯雯知道自己不顧一切地趕回來，該有多高興。前一個小時她還在微信裏抱怨要一個人度過這孤寂的夜，後一個小時，他就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麵前。
一雙不屬於自己的鞋映入眼簾。他知道的，自己從來沒有這樣一雙尖頭皮鞋，自己也從來不喜歡，以至於羅雯雯想買一雙送給他做生日禮物，都被他以穿不慣的說法打消念頭。
那刻的事情也許根本不需要解釋，或者說事實已經擺在了眼前，再解釋什麽也都沒有用。從畢業到今天，整整過去了兩年，他和羅雯雯早已經搬到了一起，白天從事著各自的工作，晚上回家也都是各自進行著各自的娛樂，說起話來無非也就是家長裏短，很少再提愛情之類的。
甚至在那刻，王耀不知道為什麽，他拚命地回憶，都有些記不清楚他們上次親熱是在什麽時候。這聽上去雖然可笑，但是王耀卻覺得一切按部就班，過得都還不錯，就算交流減少，心裏都還是有著對方的，至少他更是愛著的。
王耀的心裏也很明白，兩個人走進的這個房間，在這一刻是家，但是下一刻就不知道是不是了，隻有兩個人一起住的地方才會被稱為是家吧。他太了解羅雯雯，她不是個拖泥帶水的姑娘，她和尖頭鞋男的關係，肯定是怕傷害自己才沒對自己說的。現在被自己誤打誤撞看見了這一幕，他明白羅雯雯不會再繼續留在他身邊。
“王耀，我要走了，下個星期去美國。”在王耀眼裏，羅雯雯總是那麽優雅，她淡定地坐在沙發上，摸著手上戴了很久很久的尾戒，對王耀說。
“我知道了。”王耀說得不帶任何感情，從床頭櫃裏掏出了好久沒抽的煙。
7.
咖啡館。
他們兩個坐在靠窗的位置，服務員偶爾從身邊經過，也是二十出頭的大學生的樣子，有男有女，和當年的他們一樣。
“今天是情人節，我是不是不應該把你叫出來？你女朋友會不開心吧？”羅雯雯沒由來地說。
“沒，我還沒有女朋友。”王耀如實地說。
從那天晚上以後，王耀就覺得自己的青春結束了，再也不會愛人，不會懂愛。
他害怕自己，也害怕傷了別人，所以幹脆不愛，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裏。
當羅雯雯拖著行李箱到門口的時候，王耀扭過頭不去看她，眼淚更加洶湧地流著。羅雯雯停步，在門口也哭了，她說對不起，她不是不愛了，隻是愛得夠了。她受夠了現在的生活，朝九晚五的工作。她舍不得他們之間的感情，可她受不了那張口閉口的柴米油鹽，受不了兩個人機械化地親熱，更受不了在深夜自己難過的時候，一旁睡得毫無知覺的王耀。
說完那一切，羅雯雯便開門走了，沒有回頭，也再沒有一點猶豫，甚至對她的出軌行為都沒有一個字的解釋。當陪伴裏失去了關心，這陪伴還有什麽意義；當愛情缺少了甜蜜，這愛情是不是也不再值得一提？
在他心裏，道歉和承認自己錯了是有必要的。他就像是在翻一個陳年的冤案，替被自己在心裏恨了很久的羅雯雯翻案。就算羅雯雯不在乎，他也很想對羅雯雯說：“對不起，我們分手是我的錯，我對你的關心太少了，真心祝你幸福。”
“嗯……”王耀正在猶豫，剛剛想開口。
“我的婚禮，你會來參加嗎？”羅雯雯搶了一步問道。
“他平時一定很關心你吧？”王耀有點慌張，沒有回答羅雯雯的問題，反而向羅雯雯沒頭沒腦地提問。
8.
不管在誰的心裏，羅雯雯這次約王耀出來，目的都是很說不通的。
或者說根本就是沒有目的，隻是想看看他。但是為什麽又要約在兩個人開始認識的地方呢？或許羅雯雯過得並不好，想激起王耀的一些回憶，或許甚至隻想等王耀說一句：“羅雯雯，我很想你，你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這句話王耀沒有說，這些答案也無從知曉，因為王耀隻和她寒暄了幾句，便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
他隻想盡快離開，他甚至怕羅雯雯忽然追出來，追到他的身邊問：“我的婚禮，你到底會不會來參加？”
9.
“先生，剛下班，買束花吧！”女孩很明顯忘記了王耀的樣子，結果又推銷了一遍。
“對不起，我……”王耀剛要開口拒絕。可他抬頭的刹那，卻看見不遠處的機動車道上駛過一輛銀灰色的寶馬，副駕駛坐著個優雅的女人，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她。
“哦，先生，原來是你呀，不好意思。”女孩很明顯也認出了王耀的樣子，抱歉地說。王耀兩眼空洞地盯著慢慢消失在視線裏的銀灰色寶馬。車和車裏的人他都認識，或者說都曾認識。他想，這一刻既然錯過了，以後就別再有什麽瓜葛了吧，反正都已經過去了。
“這錢買你剩下的花夠嗎？”王耀從錢包裏掏出了五百塊，對女孩說。
“夠，夠了！可是先生，你說你沒有女朋友的呀？”女孩不解地問道。
“那好，把花給我。”王耀把錢遞了過去，從女孩的書包裏拿出了所有的花。
王耀這刻才明白，他其實從來不了解羅雯雯到底想要的是什麽，就算兩個人交往過，他對羅雯雯卻還像兩個人剛開始在咖啡館的時候那樣，隻是路人甲和路人乙。除了相識過一次，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交際。他那次對羅雯雯在情人節的表白，可能就是僅有的一次內心上的交際吧。
“情人節快樂。”他又把花全部送到女孩麵前，對女孩說。
女孩傻傻地接了過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王耀就已經走了。他剛剛送的並不是全部的花，他手裏還剩了一束，他捧著，越走越遠。女孩猜不透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麽去而複返，為什麽買了自己所有的花，為什麽又把花全都送給了自己，為什麽又留下了一束。
賣花的女孩想不通王耀，就像王耀不了解羅雯雯一樣。他不知道羅雯雯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想要什麽樣的關心，想要聽什麽樣的情話。他也搞不清楚羅雯雯這次出現到底有什麽樣的目的，到底是想念自己，還是隻是簡單地告訴自己她要結婚了。
王耀想不通，他越走越遠，走到地鐵都已經停運，他也漸漸地消失在這座城市的夜裏。走過了又一個情人節的尾聲，他仰頭看著月亮，深深呼吸，把手裏捧著的那束玫瑰塞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裏。
這束花是當初剩下的最後兩束，說好的，一束留給自己，一束給自己喜歡的人，可後來羅雯雯又送給自己一束。現在的王耀，把所有的花都送給了素不相識的賣花女孩，剩下的那束扔到垃圾桶裏。可能是想放棄自己，也可能是想忘掉曾經的自己，當然，更可能是想放棄自己整個青春。
結束了，情人節。王耀心想。再見，不，最好再也不要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