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此間少年

文/蝴蝶夢

時隔十五年的同學會上,聽到老同學說“你們兩個的球技實在是太爛了”的時候,趙睿和鄭燁都怒了。

上次聽到這種話還是在十五年前,那時說話的人不是眼前這個,說的話也沒這麽客氣。

當年那個姑娘說的是:“趙睿、鄭燁,你們倆根本不會打球吧?”

姑娘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夏蓁,“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那個蓁蓁。

為了追求這個蓁蓁,當年連《詩經》與《唐詩三百首》到底有什麽本質區別都不知道的鄭燁,愣是把《桃夭》一詩倒背如流,研究了個透徹。他有事沒事就湊到蓁蓁旁邊,聲情並茂地念這詩,一句話恨不得拐上十八道彎。

夏蓁嫌煩,每到這時,就想抄起桌子上的書本朝他砸過去。有時候“王後雄係列”太薄,哪像是《5年高考3年模擬》這種有思想有厚度的書,打起人來就不在話下。

鄭燁對學習一向提不起興致,瞪著眼睛都能把那明晃晃的幾個大字念成“3年高考5年模擬”,而且直到畢業都沒改掉這個習慣。

趙睿就不一樣了。比起每日趴在教室最後麵的角落睡覺的鄭燁,趙睿可是班裏妥妥的尖子生,成績比夏蓁還要高上一截,高中開學的第一學期,就被班主任欽點為班長。平時班主任不在班裏的時候,往往都會指望趙睿來主持秩序。

當時還有個流傳了很久的笑談,說的是高二的某次消防演習。全班同學都在班級裏等待演習開始,等到警報響起的時候,所有人都站起身,想要往外麵走。喧鬧聲中卻突然傳來班主任拔高的嗓音:“讓趙睿先走!”

雖然人人都清楚,班主任是想讓班長大人先出門維持秩序,可是那些年新聞事件裏不斷出現的“讓領導先走”等字眼,剛好成了全班同學乃至全年級同學“取笑”趙睿的好素材。

從此趙睿有了“領導”的外號,除了夏蓁懶得理會他之外,就連鄭燁都跟著叫。每每到了午休的時候,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鄭燁就要喊一聲:“領導,今天幾點見?”

趙睿坐在班級的正中偏前位置。雖然其他同學的座位每周都要橫向依次輪換,但他的位置卻永遠都不會變。這是身為“領導”的特權,以便能看清黑板和掌控班級的大局。

每當聽到鄭燁的疑問,趙睿就會從自己的專座上站起身,對著班級裏同樣向自己看過來的男生們答上一句:“十二點不變。”

小小的校園裏沒有多餘的娛樂活動,新修的體育館裏,也隻有籃球場會在午休和晚休時提供給學生們。

除了看女孩子的眼光外,趙睿和鄭燁兩人的興趣、愛好並不一樣。兩人在高中剛剛入學的時候本是同桌,男生之間聊個三言兩語,就把誌趣相投的對方視為今生知己,他們兩人則是得知彼此都喜歡籃球之後一拍即合的。夏蓁偶爾會聽他們提起這些事,她還聽他們說,他們要搞個組合。

這話讓夏蓁寫字的動作都停滯了瞬間,她忍不住扭頭向後看,想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可事實就像她所聽到的那樣,這兩個傻子真的搞了個組合。

他們從高中入學開始,就像連體嬰一樣行動,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胡鬧、一起追同一個女生。有趙睿的地方,必然會見到鄭燁的身影,趙睿要做什麽事情,也必然會拉上鄭燁。可是這兩個人歸根結底還是不一樣的,鄭燁雖然成績差了點,交際卻廣,跟誰都混得來,敢跟任何一個老師開玩笑,在班上也是說一不二。而趙睿是標準的好學生,若不是與鄭燁這樣的人待在一起,染上了許多“壞毛病”,他本該是老師的寵兒、同學的公敵。

誰也想不通他們兩個怎麽就混得這樣好,最後隻能歸結於他們有著相同的愛好——夏蓁與籃球。

在打籃球這種事情上,兩人更是要麽不上場,要麽一起上。他們堅稱自己與對方是最佳搭檔,而且漸漸打響了名聲。

兩人都很擅長花式運球,外行人不懂這個,就會覺得那球在他們的手裏像是一隻靈巧的蝴蝶,在花叢間上下翩飛。暫且不說這等技巧在實戰裏到底有沒有用,可是在籃球場上兩方對峙時,鄭燁一臉自信地耍出這麽一手,往往會引得圍觀的女學生低聲歡呼。

趙睿同樣精通這麽一招,而且花樣百出,就像是籃球已經長在自己身上那般隨心所欲。

他和鄭燁之間無疑是默契的,恨不得像小說、動漫裏寫的那樣,隻用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鄭燁傳給趙睿的球,從未失手,反之亦然。

可是這些華麗的動作看在夏蓁的眼裏,隻會讓她想到四個字——華而不實。

夏蓁不喜歡籃球,可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班級裏那些男生會中午十二點時在體育館準時集合打球,這一點大家都知道。有一次他們班剛好要與別的班打一場不正式的比賽,班級裏的女生硬拉著她一起去看,這幾乎是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完趙睿和鄭燁打籃球比賽。

那天中午,體育館聚集了很多慕名而來的學生。看比賽看得入神,幾乎忘記了時間,當上課的預備鈴響起時,所有人都開始往教學樓狂奔。夏蓁落在後麵,被鄭燁和趙睿團團圍住。離得那樣近,她甚至聞得到他們身上的汗味。

鄭燁抹了抹脖頸上的汗水,隨手拿過班裏同學遞給他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先喝個痛快,這才興奮地看向麵前的姑娘,“看到沒?看到沒?我剛剛那個……”

未等他說完,夏蓁已經瞪著眼睛看向他們兩個,“趙睿、鄭燁,你們倆根本不會打球吧?”

這句話的殺傷力之巨大,讓趙睿和鄭燁整整半個月都沒緩過神來。

夏蓁明著暗著拒絕他們很多次了,哪怕被他們煩得恨不得視而不見,也從未拿他們的短處損過他們,或是故意貶低他們的優點。

可以想見,她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沒有半分虛假。

鄭燁的座位在教室最後一排臨窗的位置,與前排同學相隔兩個過道那麽遠,通常隻有被老師徹底放棄了的學生才會坐在那裏。午休過後的下午第一節課正是犯困的時候,往常他早已趴在桌上好好補上一覺了,今天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不耐煩地看了半節課窗外的風景,突然聽到腳步聲,扭過頭看去,本以為是班主任又來揪他出去跑腿,一抬眼卻看到了趙睿的身影。

這是他們班的傳統:在課上若是困了,就可以拿著書到班級後麵站一會兒,清醒清醒。如今班長大人像模像樣地拿著課本站到他身邊,臉上卻絲毫沒有倦意,還趁老師不注意,伸手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若說別的事情也就算了,偏偏說他們籃球打得不好,這讓他們把臉往哪兒擱。

縱觀全校,誰不知道他們兩個的大名。與外班比賽的時候,別的班級怕了他們的實力,次次指名,不許他們替班級出戰。更不用說本班的學生了,在他們班裏麵,他們兩個若是說二,誰會說一?在他們學校,他們兩個的組合不說天下無敵手,也不至於被說到那個地步。

開始兩人誰也沒敢找夏蓁問清楚,可是暗自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究竟來。在一天放學後,鄭燁終於忍不住堵住了夏蓁。

算上晚自習,放學的時間已經是八點了。夏蓁跟著幾個同學一同走出教學樓,就看到正在等她的鄭燁。對方正被一群男生簇擁著說說笑笑,一見夏蓁出來,才收斂起笑意,在那些男生起哄的口哨聲中向她走了過來。

夏蓁本來是想避開的,可是身邊的幾個同學一見鄭燁過來,便也笑著撇下她先行離開了。

偌大的校門口,學生們行色匆匆地經過,偶爾有人好奇地看到鄭燁,也隻是與身邊的同伴小聲議論幾句。夏蓁受不了這目光,推開鄭燁,便想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可是偏偏鄭燁家與她家的方向是相同的。她跑也跑不過他,甩也甩不脫他,快要走到家的時候,才終於爆發了:“你煩不煩啊?”

像夏蓁這樣的女孩子,就算是激動得想要破口大罵,都說不出什麽不文明的詞匯,軟軟糯糯的一句埋怨,不像是發脾氣,倒像在撒嬌。

鄭燁一下子變得很是無辜。他攤了攤手,無奈道:“我就想知道……”

“知道?知道什麽?就那麽想知道我為什麽說你不會打球?”多日以來積累的怒氣突然爆發出來,夏蓁也顧不上照顧對方的情緒了,幹脆一股腦將心裏話全都說了出來,“我說得有錯嗎?你和趙睿根本就不會打球,被人捧上兩句就洋洋自得了!班裏沒人對你們這麽說過是因為他們都怕你。別班的人不敢惹你,又不想跟你打球,這才指名不讓你上場。明明就會那麽兩招,連炫技都算不上,除了能騙到小女生,還有什麽用?能不能別那麽幼稚了?都這麽久了,連別人心裏是怎麽看待你的都不知道嗎?你當趙睿不知道別人都在捧著你嗎?”

她的情緒太激動了,說話時甚至前言不搭後語,沒什麽邏輯可言。可鄭燁還是聽懂了。他站在街邊的路燈下,伸出手想幫她拿包,手還沒來得及落下,就那樣尷尬地滯在半空中,呆呆地看著她。

話說完,夏蓁把背上的書包一甩,扭頭回家了,徒留那少年的背影,孤單地投映在地上。

鄭燁不知在那盞路燈下蹲了多久,站起身回家時,路上已經鮮少有路人經過。他走的是與來時相反的路,每次都將背影留給他的夏蓁,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家其實不在這個方向。

第二天早上,剛剛趕到學校旁邊小吃鋪吃早餐的趙睿,一眼就看到了鄭燁眼下的黑眼圈。小吃鋪裏還有班裏和年級裏相識的人,他們都熱情地與他們打著招呼。趙睿好脾氣地一一笑著回應了,這才坐在鄭燁對麵,問他怎麽了。

鄭燁抬眼看了看對麵坐著的好哥們兒,突然就想到了昨晚夏蓁說的那番話。雖然那話有些刺耳,可是有些話也沒有說錯。鄭燁一直知道自己在學校裏是有些名聲的,雖然那些名聲或多或少都不太好聽,但是卻足夠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洋洋自得。他享受現在的待遇,喜歡與吹捧著他的人混在一起,也喜歡從不戳破這一點的趙睿。

聽他說起昨晚的經曆,趙睿已經陪他逃了整整一個早自習的課,小吃鋪裏隻剩下他們兩個學生的背影,還有一些步履匆匆的上班族。

聽他說完之後,趙睿沉默了須臾,最後神色真摯地說了一句:“我真的覺得我籃球打得還成……”

鄭燁沒忍住笑,撲哧一聲樂了出來。

兩人默契得沒再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裏,該上課睡覺就睡覺,該去籃球場炫技就炫技,該跟趙睿胡鬧還跟趙睿胡鬧。鄭燁本以為自己的日子會一直這樣混下去,混到高中畢業,能考上哪個大學就去哪個大學。直到那天課間休息時,一群外班的男生堵在了後門的門口,指名要找鄭燁。

為首的那個人很眼熟,班裏的大多數人都見過他,因為他是班上一個女同學的男朋友。鄭燁與那個女生的關係還不錯,有事沒事會聊上幾句,在打完球之後,偶爾還會順手拿過對方遞來的水。可是任他想破了頭都想不到,自己與對方的男朋友能扯上什麽關係。

直到這日他被對方叫出教室,他才知道,每個高中總會發生的倒黴事真的落在他身上了。仗著年少無知,高中裏總有一些以為自己有些“勢力”的人,遇到丁點小事就與別人大打出手。那個男生叫出鄭燁之後,便以一副教訓人的語氣警告他,離琪琪遠些。

琪琪就是這個男生的女朋友。

若讓夏蓁來評價這件事,她一定會歎著氣,說現在的男生一個比一個喜歡出風頭。那個男生隻是仗著自己也有幾個好“弟兄”,就來顯擺自己的“勢力”,若是別人,也許就忍下這份氣了,多一事莫過少一事。可他招惹的偏偏是鄭燁。

那時離鄭燁最近的是後門口的一張桌子,聽對方說完話,他抬腳就把那桌子踹到對方腿上了。事情的結局不必多想,雙方將事情留到放學後在學校後門解決。

那晚放學的鈴聲剛響,鄭燁連書包都沒拿,就踹門走了出去。教室裏議論聲四起,可是任誰也不想去看這個熱鬧,大多數人隻是把這當做一個八卦,隨口說說而已。

與同學們一起擠著下樓的時候,夏蓁剛好站到了趙睿旁邊。她看著對方人模人樣地捧著書,正猶豫著要不要問問他鄭燁的事情,便用餘光瞥見了對方懷裏藏著的東西。那長長的杆狀物被趙睿藏在衣服裏麵,他發現她用詫異的目光瞥過來,連忙笑著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

夏蓁不由自主地閉了嘴,再想說話時,對方已經穿過人群,往學校後門跑去了。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夏蓁不知道,而且沒機會聽當事人提起。

她說鄭燁的人氣是被吹捧出來的,其實也有些偏見。從校領導將這件事定義為“惡性群毆”時,大家都隱隱約約能猜出那晚到底有多少人參與其中,又鬧出了多大的陣仗。

作為這件事的兩個“主犯”,琪琪的男朋友被留校察看,而鄭燁卻被迫轉校了。這個不公平的懲罰方式,一度讓班級裏許多同學無法接受——直到聽說鄭燁把對方“陣營”中的一人打進了醫院。

鄭燁轉校前,隻對夏蓁說了一句話:“嘿,我真沒想到我第一次為了女生打架,竟然不是為了你。”

旁邊有同學見他心情不錯,便跟著調侃幾句,順帶還學著他的話對趙睿說道:“嘿,我真沒想到,你第一次為了女生打架,竟然是為了鄭燁。”

作為參與者之一,趙睿在鄭燁轉校的第二天,被迫登上班級的講台檢討自己,檢討自己不該參與其中,檢討自己沒有盡到班長的責任。檢討完了,他還是這個班級的“領導”,是班主任特別看重的好學生,直至高考結束。

可是班級裏的大部分人卻很久沒有見過鄭燁,這個很久持續了十五年,直到舉辦的這場同學會。

酒席之間,老同學都已經不是當年的模樣,而且大多結婚生子。聽到有人說趙睿和鄭燁當年的球技真的很爛時,夏蓁也在旁邊。這次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紛紛附和,反倒好奇地問了一句:“當年那事是真的嗎?”

也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鄭燁當年轉校的事情另有隱情,說女生都有第六感也好,說她曾經在意過對方也罷,她確實一直惦記著這件事。

時隔十五年再提到當年的年少無知,回答這個問題的並不是鄭燁,反倒成了趙睿。他頗為感慨地說:“其實當年那個人是我打的。”

還記得這件事的同學無不咂舌。

唯有一旁的鄭燁像是沒事人一樣,隨手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就像十五年前對方做的那樣。

同學會結束之後,有人提議去K歌,大部分人都欣然同意,隻有夏蓁因為懷有身孕而提前離去。他們聚會的地點離曾經的高中很近,原本的體育館早已改建成了露天體育場。坐車經過的時候,夏蓁遠遠看向那邊,兩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籃球場上,似乎正在笑著交談什麽,恍若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