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遙遠的她

文/新月希

遇見趙哥是在大二時一個將雨未雨的黃昏。

我跟著天星,貓剩帶著趙哥,準備開始一場脫離高級趣味的周末KTV之夜。

武漢的夏天有種密不透風的威力,我們站在公交站等去光穀的車,鼻頭上很快冒了一層細細的汗。天星伸手替我擦了一把,我偏頭,看到趙哥的臉。

趙哥是個姑娘,皮膚白嫩,留著一頭漆黑的短發,穿著一件暗色豎條紋襯衣,手裏抓著一包煙,站在一邊對我勾了勾嘴角。

之所以叫她趙哥,是因為她爽朗潑辣的性格,能和男生稱兄道弟,也能混在一幫女生中吐葷段子。

然而趙哥並不是一副粗糙女漢子的模樣,她有著一張非常漂亮的臉蛋,眼裏有靈、有魅,身材凹凸有致,臉上是微微的嬰兒肥,說起話來率真大笑,很快就和我們混了個半熟。

KTV包廂內的氣氛是略微有點奇怪的,我和天星是一對,而貓剩和趙哥卻說不清道不明,但也沒人問起。麥克風在我們四個人手中輪轉,很快就過去一個通宵。從KTV出來時是淩晨五點,黎明的亮光剛剛從建築物身後探了個頭。在回學校的路上,趙哥抽著煙走在前麵,哼著歌,走在清晨安靜的林蔭道上。因為宿舍方向不同,我們三人與她在校門口道了別。

大一入校的第一個月,我就認識了天星,以及天星的室友貓剩。後來我和天星成了一對,我們和貓剩三人開始一起混跡在網吧和KTV裏。並不是因為多愛玩,在宿舍不裝空調的年代,我們的動機很純粹,就是想在武漢慘無人道的夏天多蹭蹭空調。

從那天起,我們三個人的隊伍裏又多了一個趙哥。

聽貓剩聊起趙哥,才知道她並不是他的女朋友。趙哥之前在學校有個叫秦河的男朋友,他們的戀情最終以分手告終。至於原因,貓剩沒說,我們也沒問,趙哥據說也沒再戀愛過。

貓剩是個長相帥氣、略微悶騷的男生,看得出他其實很喜歡趙哥,又不肯邁出那步。趙哥也從不談什麽風花雪月,兩人始終做著哥們兒,除了我和天星經常吵架,我們四人相處得一直非常和諧。

印象中趙哥雖然朋友多,但一個人的時候也不少,總是抽著六塊一包的小白龍,衝我嘿嘿打個招呼,然後沒心沒肺地聊天南地北。她是畫畫的,在網上經營著一個插畫愛好者小站,偶爾會畫點好玩的東西給我和貓剩,有時也接點設計文身的活賺些小錢。

她說小的時候父親就離開了母親和她,母親一個人撫養她。她因此總想著賺錢,減輕點家裏的負擔。有時趙哥給我和貓剩畫像,也不要錢,隻要管她三頓飯就行。

後來設計文身讓她小小地賺了一筆,她拉著我去光穀買了兩隻蜜汁豬蹄,就算慶祝了。我記得那天買的豬蹄特別香,我們想著趁熱吃,但又沒有地方去,趙哥幹脆一屁股坐在了光穀廣場的台階上。於是我倆就這麽坐在大街邊啃豬蹄。

趙哥說她已經有一個月沒吃過肉了,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有了錢來吃這裏的豬蹄。來往的行人並沒有給我們多少注目禮,有個小姑娘看我們吃得很香,跑來問豬蹄在哪買的。從沒挨過餓的我捧著那隻肥肥亮亮的蜜汁豬蹄,竟然有點想落淚。

吃完豬蹄,趙哥站起來拍拍屁股,問我好吃嗎。

我點點頭,她說下次再來。

可惜後來,我沒能再有機會吃那裏的豬蹄。

大學的日子總是空虛又狂躁,武漢的夏天特別長。原本沒有空調就已經很讓人抓狂,直到有天晚上,學校一聲不響地把電停了。

很快有消息傳來,男生寢室“暴動”了。

我和趙哥本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精神,興衝衝地跑到了男寢樓下。男生們在樓上集體敲著臉盆製造噪音,有人大罵,有人唱歌。這種躁動的情緒,在不知哪位牛人於窗外點燃一串鞭炮後達到了**,他們開始劈裏啪啦地往下摔東西,熱水壺,甚至電飯鍋,盡數拋下,泄憤在一聲聲巨響中儼然變成了一場充滿雄性荷爾蒙的派對。

我樂嗬嗬地抬頭看著,偏頭看趙哥,趙哥卻沒認真地看熱鬧。

她仰著頭,在走神。

她開口對我說,我想秦河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十分清晰。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不知道那邊是不是秦河的宿舍,再看她,眼裏亮晶晶的。

這時手機響了,是天星打來的,問我看熱鬧看得可還愉快。

我一抬頭,他探身在四樓的窗口笑著衝我招手。

這個瞬間有些動人。我幾乎樂了,也衝他揮手,揮著揮著,從樓上掉下來一個人形物,直直地摔在地上。

我渾身汗毛一豎,對著電話喊:“媽呀!有人跳樓了!”

天星一時間也沒說話。

趙哥慢慢走上前看了看,就聽她罵了一聲操,又衝那玩意踢了一腳,便點了根煙叼著往回走,摸摸我的頭,雲淡風輕地說了四個字。

**。

那刻我覺得趙哥帥爆了。

但前一刻說想秦河的她又是完全不一樣的。

隨著**的壓軸出場,學校的工作人員終於趕來維持秩序,我和趙哥走小徑溜回宿舍。這種瘋狂又白癡的活動後來又小規模地卷土重來了幾次,直到暑假來臨,大家該回家的回家,該旅遊的旅遊。

我與天星又在爭吵中道別,各自回到自己所在的省市,然而回家前撕破臉皮,回家後卻覺得日思夜想——我在想,天下間的愛情是否都這麽千篇一律?

講遍世上甜言,做盡人間纏綿,卻偏要被細枝末節所消磨,為雞零狗碎來試煉。

如同那晚趙哥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使她變得不一樣,然而那隻是一個徒勞的瞬間。

暑假剛開始沒多久,我接到趙哥的電話,她來了長沙這邊。

問及原因,她說因為和母親吵架,不想待在家,加上暑假想賺點零花錢,長沙有個朋友開了個設計工作室,可以給她活幹。

那時我的第一想法是,一定要帶她吃點好的。於是我接了她,直奔一家海鮮餐廳。

我硬塞了隻大閘蟹到她盤子裏,言談中發現她比之前沉默了。也不知是否因為和母親吵架心情低迷,飽餐一頓,她就告別了。

長沙的夏天也是那麽熱。她斷斷續續地向我匯報近況,她租的房子在一個從外麵看起來滿是密密麻麻格子的大樓裏,裏麵的住戶都是各地打工族,人員複雜,晚上睡覺要用椅子抵著門防賊。

我覺得十分不放心,她卻笑笑,說沒關係,與朋友合租有伴。

我想要和她多聚聚,她卻總是在忙,兩人暑假在同城,卻也沒見上幾麵。偶爾會收到她發來的照片,照片裏是她深夜收工時在馬路邊被路燈拉長的影子。

我看著照片許久,不知道除了給她帶點好吃的,還能幫上她什麽。

暑假結束的前一周,我打電話問她什麽時候走,才知道她已經先回自己家了。電話裏的她聽上去還不錯,沒有再和母親吵架。我也沒多想。

進入大三後,我們瘋玩的心收斂了,喜歡貓剩的女生一個接一個,總想混入我們的小團夥,以達到靠近他的目的。

於是趙哥慢慢與他拉開了距離,我們和她見麵的次數漸漸少了。

縱使趙哥十分知趣,貓剩也沒和她們中間任何一個發展成情侶。

而我和天星兩個人的暴脾氣依舊沒有絲毫好轉,一言不合就立馬開噴,感情不好的時候,吃頓飯點什麽菜,也能讓我們吵翻天。

前一秒你儂我儂,後一秒就不共戴天。

我向趙哥抱怨,我和天星是不是都有毛病?

趙哥說不會,其實你倆感情很好,隻是總喜歡對不重要的事抱有太較真的心態,說白了就是都愛鑽牛角尖。

我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順道叫她出來吃個飯。

那時武漢的天氣已經有些冷了。和長沙一樣,武漢的秋天短得可憐,夏天過後隻一周的時間,就能感覺到冬天的氣息。

我已經好一陣沒見到她了。這次再見到她時,覺得她好像瘦了,依舊抽著煙,穿著一件大得有些過分的大衣。

我問,這衣服是你買的啊?

她答,是秦河的。過了一會又補充道,以前談戀愛的時候被我借來穿,一直就沒還。

我說哦,問她最近是否還在畫畫。

她搖搖頭,告訴我,她做兼職辛苦攢錢買的數位板,在上周的某個夜晚被摸進宿舍的賊偷了。

於是我和她一起花了十多分鍾,用兩種方言問候了賊全家一百多遍,然後埋頭吃飯。

我一邊吃一邊在心裏忿忿不平著,這麽好一個姑娘,為什麽老天總要讓她過得這麽辛苦?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她一起吃飯,那時已然覺得她變得更加沉默和疲憊了。

後來的日子,因為她與貓剩之間多少有些尷尬,我們總是在網上聊聊,見得越來越少。她也總是忙著。

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一個春雨潤物的深夜裏,在宿舍裏睡覺的貓剩接到了趙哥的電話,她說自己在操場摔傷了腳,動不了。

當時已經過了宿舍門禁時間,天星與貓剩兩個人想辦法從三樓樓道翻了出來,跑到操場,看到她一個人坐在裁判台下,腳腫得高高的,看樣子摔得挺厲害。裁判台的鐵架子上還掛著一圈塑料線,二人當即覺得不對勁,麵麵相覷,但當下沒說什麽,直接架著她去了最近的社區醫院。

在醫院裏,貓剩反複盤問她是怎麽回事。

終於她笑了笑說,自殺未遂唄,繩子質量太差,居然斷了。

也許是看氣氛陡然變得凝重,她又打趣道,早知道就不用塑料的了,你看把我的腳摔得像個豬蹄,媽的,疼死了。

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安慰誰,那一晚天星和貓剩都沒睡。

第二天天星告訴我這件事時,後怕之餘,我仍然認為她隻是這一陣糟心事太多,才一時想不開,會好的。隻要我們輪流陪著她,多去曬曬太陽,跟小動物玩玩,她會漸漸消除這種負麵情緒。

於是我們三人開始輪流陪著她,不管她是否抗拒。她的室友早就搬出去了,她一直是一個人在宿舍睡,因此每晚天星和貓剩都會打電話陪她聊很久的天。

慢慢的,我們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一些從前未能得知的事情。

趙哥的生父在一個雨夜逃離了家,留下了個支離破碎的家,走之前喝醉了酒,在與母親的撕扯中,將自己的女兒誤認為外人,狠狠打了她。這件事讓這個小姑娘長大成人後依舊耿耿於懷,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父親的這個角色永久地缺席了。

我不知道是否從那個時候開始,趙哥從一個原本該有人疼愛、保護的小女孩,變成了現在這個酷酷的有著堅硬外殼的她。

在灰頭土臉、摸爬滾打的成長過程中,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多賺點錢給媽媽。

在長沙的那段時間,她之所以早早回家,是因為在一個辛苦收工回家的深夜,在沒有燈的樓道,她被一個陌生男人欺負了。

欺負到了什麽程度,我不敢往下想。

隻要想起離我那麽近,她曾經如此無助,卻不肯伸手向任何人求助,就覺得心酸不已。

還有許多許多,在她生命中曾經出現過的,險些摧毀她的事。

唯一不變的是她的孤獨,她像個理想主義者,獨自倔強地與世界抗爭,再一次次被殘忍地打倒。

那些在深夜獨自嗚咽的時刻,終於讓她心生棄意。

在我們三人的輪番開導下,她開始笑得多了,重新表達想吃肉的願望,願意參加社團活動。在我與她通電話時,她笑著跟我說,和朋友一起在籃球場上看球賽,有幾個男生長得簡直帥呆了。

我們終於覺得稍微放心了些。

然而不久後的一個清早,出去跑步減肥的室友回來驚魂未定地跟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說,好恐怖,操場那邊吊死了個人。

我忽然清醒了,看了看時間,八點多一點,坐起身來問室友什麽情況。室友說沒敢仔細看,當時已經有很多晨練的人發現了,報了警。

我拿起手機,天星的電話剛好打過來。我有些木然地按下接聽鍵,隻聽到天星在電話那頭說,他剛剛打趙哥手機,但是個警察接的。

這是什麽意思?我一下就明白了,或者說前一刻不安的預感被驗證了。

在去操場的路上,我忍不住一直流眼淚。

有那麽一刻,或者不止一刻。在這短暫又漫長的路上,我心懷僥幸,希望吊在那裏的不會是我的姑娘。

那天的天氣出奇得好,豔陽高照,走上操場的瞬間,甚至讓人有些眩暈。裁判台被塑料布圍了個嚴嚴實實,幾個警察打著哈欠站在邊上守著。

在事發現場前不遠的草坪裏,我終於看到趙哥一直想念的秦河,因為他穿著我熟悉的衣服——曾被趙哥借走的那件。

秦河是個非常清秀的高個男孩,坐在草地裏看著那被圍起來的裁判台,兩眼通紅。

我忽然就明白,沒有僥幸了。

我不可自控地大聲哭了起來。

在一個同樣寂靜的春夜裏,她終於將自己殺死在裁判台下,這次用了一根更結識的繩子,沒有再打電話給任何人。

於是她成功了,這個王八蛋。

我在和天星一起回答了警察的幾句問話,我問貓剩怎麽樣了。

他說貓剩還不知道。

天星回去的時候,整個寢室都在討論操場吊死一個女生的事。貓剩一個人躺在下鋪的陰影裏,一言不發。我想他是知道了。

我回到自己寢室,打開電腦,點進趙哥的空間,看到她留下了一封遺書,是早上七點整發的,應該是設置了定時發送。

遺書中提到她五年前被確診抑鬱症,然而我們這些朋友卻沒有一個人知道。

接下來,事情就在例行調查後開始收場,聽說學校賠了錢給趙哥的媽媽,這樣就算了事了。

一個星期後,她的遺體將被送去火化。學校派了一輛大巴送她的同學、朋友去武漢的某所殯儀館向她告別。

貓剩逃課回家了,我和天星帶著他要說的話上了車。

看著車窗外一晃而過的田野,我小聲和天星說,這是我們三人一輩子的責任,我們沒能救她。我們當時就應該不管她願不願意,把這件事告訴她的輔導員或係主任。我們應該輪流監視她,這麽幾雙眼睛死死盯著她,說不定……

可惜再也沒有說不定。

車到殯儀館,我們排隊依次入場。我終於再次見到了她。

她躺在一堆俗氣的花朵裏,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走到她麵前,我甚至不能相信那是她,她身軀整齊,五官完整,但卻麵目全非了。我不再相信那些唯美的、委婉的用來形容逝者像是睡著的詞句了。

她死了,冷冰冰的、毫無生氣。

她在遺書中說,她一點也不留戀這個糟糕的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她盡力想抓住的夢想離她越來越遠,肉體像個承受無盡磨難的牢籠,她隻求盡快掙脫。

不是世界不要她了,是她不要這個世界了。她甩給這世間一個冷酷的背影,然後離去。

她就不會後悔嗎?

哀樂驟然響起,來賓們開始繞圈送別。趙哥的父母崩潰地大哭,那個缺席她小半生的父親參加了她的葬禮,捶胸頓足,慟哭不已。

我想他是後悔的。

火化後,她的骨灰由母親帶回了家鄉,後來再沒聽到她父母的消息。

很快,我們到了大四。

為跨入社會做準備,為早婚生子做準備,為考研讀博做準備,慌張又忙碌,每個人都在被什麽匆匆地推著走。

我與天星慢慢學會了不爭吵,不再為那些不重要的事較真,不再想要打敗對方,我們全力為雙方的將來做規劃,貓剩開始認真地籌劃自己的畢業作品——我們各自充實得沒有時間去廝混。

我再路過光穀廣場時,發現和趙哥一起吃過的那個豬蹄店搬走了,變成了烤串店。

很奇怪,在一連串的眼淚和麻木中,一切竟慢慢開始變得明朗。除了偶爾在路上看到短發姑娘時有刹那的錯覺,仿佛在不知不覺的時刻,我們突然變得更成熟了。

沒有動**的劇情,也沒有跌宕的愛恨,就在這平凡的日子中各自學會尋找出口。

畢業前,我和天星,還有貓剩,搭火車去了趙哥的家鄉。

那是個平凡得略有些貧困的小鎮。

她的墓碑方方正正地立在一片綠野裏。

這大概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看你了。我對著她的照片念叨著。

墓碑上麵貼著她標致的照片,有點落寞。

多不公平,我們的青春很快就會老去,而她卻永遠留在了二十歲。

我想,有那麽一刻,她是後悔的。

她就像那些在黑暗中等日出的人,偏偏黎明將臨前最是夜深。

遺憾的是,有多少人和她一樣,選擇在這最黑暗的一刻沉淪。誰知道會不會過了這一刻,從前的錯都會變得有意義。

我知道她早已去了遠方,她不會再來到我的身旁,而我們也將各奔一方,散落天涯。

隻好輕輕唱著她曾愛唱的歌,為這段故事劃下一個完整的句點。

畢竟天會暗,也會亮,永遠的失去會成為過去,無盡的明天才是不朽。

2015.7.26

艾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