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篇:
一次瘋狂
文/兩色風景
1
有個舶來的流行詞叫“中二”,本意是指初中二年級時一些學生自我意識過剩的表現。當然初二不是必要條件,吃藥本就是某些人的畢生事業。不過初二的確是個有代表性的階段:身體與三觀都處於將熟未熟的微妙轉折點,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在這時發生,正所謂黑曆史與半桶水更配。
我對世界的改觀大抵也是從初中開始。
小學的我——注意我要開始自賣自誇了,真是不好意思,但這是劇情需要——可謂是風光無限,不管成績還是個頭,都比同齡人拔尖。家境良好,多才多藝,人見人愛,以至於我剛上初中的時候給自己提了一個要求:千萬不要表現得太出眾,否則就要承擔許多任務。正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我還希望度過懶散的青春呢。
啊,光是寫上麵這段話都覺得很羞恥呢。
如此不要臉的我很快遭到了報應。初中正是躥個兒的時節,周遭男生仿佛一夜間集體打了雞血,競賽般地開始拔節,而我身上的雞血似乎全都流竄到了臉部,個頭長得舉步維艱,痘痘卻冒得不亦樂乎。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的“那人長得好高喔”,變成了“那人皮膚好爛喔”,怎不令人傷心落淚。至於成績優勢更是,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從名列前茅淪為倒數的落差是比蹦極更酸爽的體驗。總之我的智商還處於小學沒畢業的階段。即使在寫作和演講方麵有些可取,想要做到人見人愛卻已經太難了,某幾次暗戀失敗的經曆,更是給了我沉重的打擊。
意識到自己不是世界的核心,其實是好事。那說明我短淺的目光此時迎來了質的飛躍。但那也意味著,我將會了解到更多,事物並不如所想般單純。說“單純”其實太溫柔了,小時候的我就是傻。多年後的同學會上,大家交流起某某老師的極品事跡,我隻有一愣一愣的份兒,懷疑我們上的是不是同一所學校。“雞湯”裏總教我們擁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我卻將那幼稚地演繹成了對肮髒現象的遲鈍感,以至於一些真相必須以充滿破壞性的形式闖進我的生活。
比如,接受不良少年的霸淩長達一個學期。
2
日本有著資深的校園霸淩文化,我看過許多那類題材的作品,包括動漫、電影、小說,一邊享受一邊淚流,也會產生一些類似“連死都不怕,為什麽不幹脆拖著他們去死”之類隔岸觀火的風涼話。但我在代入自己的初中遭遇思考後,又無奈地閉上嘴巴。
大學是我求學生涯最愉快的一段時光,主要是因為當時根本沒在求學;高中則是我求學生涯中最無聊的一段時光,因為還真的放了很多時間在求學上;至於初中,它有著最不愉快的經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我的幫助也最大,但那與感情卻是兩回事。
暗黑中二時期開始的信號,大概是一群男生率先把頭發留得奇長無比,喝湯時能順便洗洗劉海。同時下了課就聚在走廊上,**笑著探討一些具體怎麽寫出來會導致本書無法出版的內容。這些男生並不都是不良少年,但既然有良少年都開始放縱了,不良少年的活躍性也便可想而知。
我所在的小學風氣不錯,作為好學生,我基本也隻跟好學生玩,又受到老師的保護,可謂是不知民間疾苦。那時候跟不良少年的遭遇戰隻有兩次,一次是被人搶了帽子,第二次是被人搶了五十塊錢。對於一朵生長在溫室中的**而言,這就是當時的我所能想象的罪惡巔峰了。至於那些更加勁爆的素材,隻應存在於故事裏,直到我遇上了初中班的不良少年們。
不良一,大林,他為我展示的是挑戰神聖不可侵的教師權威。某次老師講課,他講夢話,於是老師就用課本一拍,驚醒夢中人。結果大林整個兒炸毛般地跳起,不依不饒地質問老師憑什麽打他。在打頭界叱吒風雲多年的老師不虞有人抗議,當時就有點懵逼。這場爭吵持續了十分鍾之久,後來不了了之。
不良二,偉偉。名字比人可愛,他是第一個將校園與社會的世界觀打通的角色。某日我們上著課,缺席的他不期而至,身後還跟著倆社會癟三。他們追著偉偉跑進教室裏,把他堵在衛生角毆打,掃帚簸箕課桌啥的紛紛倒地。喧囂一番,三人又絕塵而去,給整個班留下一個沒心情上課的回味空間。
不良三,FZ。這人除了外貌很驚人之外,最輝煌的經曆是手賤。他拉著廣場上的繩子,把一個宣傳氣球給拽了下來,然後惡作劇地拿打火機燒,引發了生活大爆炸。這導致他半張臉毀了容,直到畢業,我才看到那張整形過的臉重入視野。僅從慘烈程度來說,這經曆大概能夠完爆一幹不良少年——因為太掉智商了。
三大不良並未直接破壞我的生活,但他們卻以各自的形式提醒著我——你過去的生活弱爆了。很多年後我見過了世麵,回頭再看上述案例,感覺簡直是小清新。可是對於當時還是白紙一張的我而言,卻是那麽有衝擊力,直接導致我在受CS欺負的初期,完全沒想過反抗。
CS是一款著名的射擊遊戲,而CS也的確就像那款遊戲那麽富有攻擊力。他是個胖子,身材高大粗壯,平常總會嬉皮笑臉,凶起來又讓人不寒而栗,總之就是喜怒無常的暴君feel,輕易不能得罪。
我跟CS原本交集寥寥,察覺他是個危險人物是在一天黃昏,他和幾個哥們兒押著阿達走向自行車棚。
阿達是我們班最瘦小的男生之一,卻喜歡散發著與外形不相稱的優越感——。對,就類似《哆啦A夢》裏的小夫——因此不是很討人喜歡。可當時他被CS強行勾肩搭背,幾乎是被拖著帶往車棚,整個臉白得像是掉進了冰窟,一切神氣**然無存。到了車棚裏,CS的狐朋狗友負責把風,重頭戲則由CS與阿達一對一出演。
再見到阿達時,他的臉上有著鮮紅的掌印,還有比那更清晰的淚痕。我不知道CS對他做了什麽,那之前,我所能想到的發生在自行車棚的不快,至多就是有人偷拔氣門芯。而這種一群人拉幫結夥欺淩弱小的架勢,像是對古惑仔電影的蹩腳模仿,愚蠢又囂張。
所有霸淩題材的作品所共同描述的,無非是那些還在靠父母豢養的未成年人濫用社會對他們的寬容。初生牛犢的有恃無恐,遠比鋌而走險的成年人更可怕。
3
阿達隻是被CS欺壓的人之一。當時班上看CS不順眼又幹不掉他的人不算太少,卻基本都選擇了忍氣吞聲。而CS對他們的欺淩屬於隨機播放,為什麽針對我開始單曲循環,我已經忘了。
印象深刻的衝突有兩次。
一次是做值日生的時候,CS當眾對我挑釁。我身體表示不要打架,嘴巴卻很誠實地進行了反抗。這下觸怒了CS,過來就大腳往我身上踹。我忙躲閃,他來了興致,步步緊逼,一踹再踹。我能做的隻有一閃再閃,或是伸手擋住他的腳。當時動靜很大,有些別班的人也來圍觀,讓我倍感難堪,更多的卻是後悔——怎麽就逞一時之快惹惱了他,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那天,我是拖著兩條滿是腳印的腿回家的,除了髒還有痛。我心情慪到極點,在日記裏把CS淩遲了一千倍,但除此之外也不能做什麽。然而我唯獨沒有想過,要讓家長或老師出麵製裁CS——不但我,那時候班上所有受過CS氣的人都沒有舉報他,一來是害怕被變本加厲地報複,二來總覺得已經過了那種發生點什麽就去告狀的年齡了。有趣的是,成年人為了捍衛自己的權利報警,卻是理直氣壯的,不會覺得有什麽“丟臉”的,所以說青春期的小屁孩,心理真是別扭啊。
跟CS的另一次衝突,是一天早讀前他喊我交作業。是的,這人竟是個小組長,雖然這個官銜的主要權利也就是收作業,但CS做得很起勁。我告訴他作業已交。
“交你XX啊交,沒有!”CS的罵聲響徹全班。
我隻得硬著頭皮去他桌上翻作業本,確實沒我的。但我真交了啊!忽然我發現我的作業本躺在地上,被CS拿腳踩著。我氣得失去理智,把作業撿起來拍在CS桌子上說,不就在這裏嗎?叫你XX啊叫!
CS二話沒說,甩手給了我一巴掌。
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侮辱,我失控地想衝上去,卻被正義的班長攔住了。時值早讀馬上開始,CS沒有過來趕盡殺絕,隻是冷笑著對我比了個中指。
這件事之後,我正式躍登那家夥最討厭的人排行榜。畢竟公然跟他叫板,並表現出反抗意圖的,我是第一個。
但天知道,事後我其實有點慶幸被攔住了。還是那句,我怕他,我打不過他。
初中太令我心力交瘁了:有繁重的學業要應付,滿臉的痘痘控製不住,喜歡的女孩追不到,一些自覺特長的東西並沒有什麽卵用,甚至自行車都三天兩頭壞掉,現在還被CS日複一日欺。,這種日子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啊?!
我恨CS,恨到骨子裏。
4
有一天我會懷著同歸於盡的覺悟跟CS幹架,這是過去逆來順受的我怎樣也想不到的。
那天本來一切如常,包括我又一次在課前被CS當眾羞辱。隻是那次我坐回位子後,忽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悲哀。
我沒有想到自己會陷於這樣一種生活狀態中:要時刻擔心著什麽時候被虐,要在氣得想殺人時仍把悲憤壓下,要小心翼翼,免得什麽時候又得罪了那人渣。我做錯了什麽,必須承受這些呢?而那些目睹我受氣包生涯的人,是覺得我很倒黴,還是覺得我很窩囊?
悲哀累積到了一定程度,就化作了對自己的失望。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幹脆跟他拚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我沒有意外,相反感到了一陣淋漓的快意。是的,跟他拚了!我肯定打不過他的,但至少也能讓他挨我幾拳。想到這個,我激動得不能自已,我要讓他知道,別以為我他媽會一直任你欺負!
之後的時間更加煎熬了,因為我竟然期盼趕快下課。無數個受盡委屈的自己在心內眾口一詞地為我鼓勁——教訓他!教訓他!
終於下課了,幾乎是老師前腳剛走出教室,我後腳就來到了CS身邊,重重地踹在了他的身上!
全班嘩然。事情發生得太突兀,CS也愣了一秒,然後迅速站起來反踹了我一腳,隨後一拳接一拳,鋪天蓋地地朝我砸過來。我舉起雙臂奮勇地抵擋,拳頭和骨頭發出沉重的聲響。我很奇怪,他是那麽粗暴那麽用力,我居然完全不覺得痛,甚至我不再抵擋,而是像他一樣瘋狂地揮舞起拳頭,一下接一下,砸在他身上。
CS幾乎被氣炸了,他竟然舉起一把椅子,就那麽毫無顧忌地掄向我。這是讓我瞠目結舌的一種狠辣,即使在豁出去的此刻,我也不敢攻擊CS的要害,或是眼睛等脆弱處。我總是不禁去想,一旦那麽做了,或許就會有影響一生的惡果。CS他怎麽就能這樣不留情呢?
我擋了一下椅子,那種痛楚跟擋拳頭不可同日而語。我隻能一再後退,又落到了下風。
但掄椅子畢竟是力氣活,不久CS停下來瞪著我,我也回瞪他。本班與別班的人都已經組團來圍觀了,似乎有人在喊住手,也似乎有人喝彩。我無暇在意,但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很吃驚,覺得一向軟弱而逗比的我主動挑起這樣一場強弱懸殊的架,一定是我瘋了。
CS對我說,你他媽活得不耐煩了?
我顫抖著說,你別以為我會一直任你欺負?
CS吼起來,幹,你找死!
然後他對一個死黨吼道,拿刀子來!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台詞。我不知道這人是嚇唬我,還是果真打算殺人了,無論是哪種,都讓我的理智斷了線。我簡直是無意識地衝上去,重重一個右勾拳,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CS的鼻血開始不受控製地流下來,流個不停。意識到這一點後,他不得不跑去衛生角收拾,因為剛才的緊張氣氛而屏住呼吸的人群,在這時恢複了議論紛紛的情景。當然,或許是我終於可以稍微將注意力從CS身上轉移開了,才會察覺這一點。
與此同時我開始顫抖,我意識到CS再回來,這場架就絕對不是剛才的程度了,最低限度,他會讓我歸還那些他流的血。
但事情到這裏卻戛然而止,因為在CS清理完鼻血卷土重來前,老師先來了。我們被抓到了辦公室。
之後的發展就有些慫了。班主任對我們的鬥毆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我的委屈忽然在那刻爆發出來。我哭了,邊哭邊說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打這一架?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打這一架?
如果當時沒有哭就好了,就能在記憶裏留下個更帥氣的剪影。這一哭,就把自己從悲壯的反抗者,變回可憐的受害者了。真是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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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CS的恩怨在那之後就結束了。尾聲是,老師認為不管我出於什麽原因,打架都是不對的,要給我處分,並讓我寫檢討。
我攤開紙寫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錯。
冷靜下來的我,重新找回了表達上的優勢。我把檢討寫成了狀子,我咬牙切齒地複述自己與CS的種種衝突,慷慨激昂地表達這一架對我的意義,我甚至寫——我不後悔跟他打架。
狀子——不,檢討交上去後,老師對我的為難消失不見,反而是CS得到了一個處分。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我贏了。
還記得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的那刻,CS冷冷地對我說:“很了不起啊,再去哭啊,去啊!”眼神裏充滿恨不能將我碎屍萬段的憤怒。
我做好了心理準備,CS會對我進行瘋狂的報複,同時我也不再打算坐以待斃。但事實是我們成了互不順眼、但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人。CS跟我狹路相逢,卻不再理所當然般踢我一腳,或丟來一句髒話,我感受到了尊嚴的存在。
壞人會因為挫敗而改邪歸正嗎?難說。但遭遇以前隨意宰殺的羔羊的反抗,至少可以讓他們警惕與收斂。我不覺得CS會對我肅然起敬,但至少看不起我的人裏,少了我自己。
CS的後續故事,發生在初三的某個晚上。他在晚自習時被一群他招惹過的學弟堵在教室裏狂毆,打到哭,打到求饒。對所有討厭CS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非常解氣的重大利好。那之後CS似乎老實了一點,也或許是因為中考在即,大家都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學習上。
我跟CS漸漸恢複了同學關係,畢業時甚至互相寫了同學錄,留了一些逢場作戲的祝福。
多年後的同學會上,我又見到了CS。他的體型與當年沒有太大變化,舉手投足仍是一副江湖派頭,他在社會上闖出了一點名堂,現在開著一家公司。對此我並不感到奇怪。我們喝酒、聊天、唱K,像所有好久不見的老同學,不提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但我會永遠記住他對我做過的事,記住那個下午瘋狂的自己。
也許,我終究還是有點感謝在那個年齡幫助我成長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