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三千八百七十三公裏

社那/文

廣州距離長白山有三千八百七十三公裏。

喬陽聽孟孟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出這話的時候,撲哧一聲毫無顧忌地笑了。

“這麽近啊!”

笑過之後,他一隻手敲著桌子,開始盤算路線,可是緊接著後腦勺就挨了孟孟一巴掌。她瞪著眼睛看向他,“還說學霸呢,連一公裏是多少都不知道?”

廣州到長春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三公裏,長春到二道白河還有四百五十五公裏,最後二道白河到長白山,有二十五公裏。

一公裏是一千米,三千八百七十三公裏可就是三百八十七萬三千米。

這樣一聽,是不是就覺得路途長得沒有盡頭?

喬陽很快又找回自己那忽高忽低的智商了,他在紙上畫畫算算,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樣長的一段路,若是徒步走過去的話,就算每日走上五十公裏,也要足足走滿七十七天才能到達。

廣州與長白山,一個在最東南,一個在東北,這個時候正可以用上那句成語——天南地北。

可是喬陽和孟孟幾乎每天都在盤算,該如何到達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地方。

如今正值高三,喬陽和孟孟不僅是同班,還是前後桌。孟孟的全名就是孟孟,名字可愛,人緣也不錯,偶爾還會有隔壁班的男同學在班門口躊躇一陣,拖到快要打鈴了,才揪住一個同學小聲說著:“我找孟孟。”

這時候孟孟就會無可奈何地放下手裏的書,也不管後座的喬陽是不是趁著課間小睡,便把厚厚的一本書塞到他懷裏,示意他藏好。這是兩人的默契,哪怕是在睡夢中,喬陽也能準確無誤地將書接過去壓在身下,再用胳膊和臉一擋,任老師從身邊經過都發現不了。

而這被他們兩人藏來藏去的書,自然不是什麽能夠明目張膽帶到學校來的東西。那是這些年最火的一本盜墓小說,隻是孟孟剛開始追它的連載時,它還沒有火到如今家喻戶曉的地步。那時她想要尋求一個有著同樣愛好的人實在有些難,直到上了高中遇到喬陽。

喬陽在班裏算是學霸一類的人物,可在孟孟這種成績居中不上的普通同學眼裏,卻隻是個對課本感興趣的書呆子。不過比起那些拒人千裏之外的尖子生,他算是班裏最好接近的“好學生”之一了,隻要有人拿著習題來請教他問題,往往都會得到最詳細的解答。

一次偶然分座,孟孟坐到了喬陽的前麵。她本想找出卷子請教他問題,卻不小心將那本小說露出來,這就成了一切故事的開端。

當這個係列小說終於出版了最後一部的時候,為了第一時間讀到讓自己牽掛了多年的結局,孟孟在學校外麵唯一的一家書店蹲守了整整一個小時。那時正逢午休,住校的喬陽跟室友們吃完飯,也飛快地跑到書店陪她一起等。但是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態,兩人像是做賊一般,沒有湊在一起,而是各自占據了書店一角,偶爾偷偷摸摸地望一眼彼此。

不知有多少好事之人暗地裏對孟孟說過,“喬陽是不是喜歡你啊?”

在那除了學習之外再無其他事情可做的學生時代,偶爾有一對男女湊得近了些,便會成為所有人議論的話題。孟孟從不計較這些事情,但也沒將這個傳聞當做笑談說給喬陽聽。不過日子久了,兩人確實漸漸生出一些默契來,隻要離開教室,便有意無意地遠離對方。

但此時此刻,當老板將剛剛送到的一摞書搬進來的時候,兩人最終還是沒有繃住,也不顧店裏是不是還有認識的同學,就齊齊跑到了那堆書前。

孟孟從未拿錢拿得這麽爽快,百元大鈔往桌子上一拍,不等找回零錢,手上已經翻到了全書的最後一章。她還記得自己看完之後,沒有感慨,沒有失落,隻是深深看了一眼身邊的喬陽,然後歎了聲氣。為什麽歎氣,她自己都有些說不清,可她就是覺得喬陽能懂。

那是個說不上結局的結局,一切故事暫時終結於那座神秘的長白山。

認真說起來,就連孟孟都忘記了“2015長白山見”這句話是什麽時候流傳開的了。她隻知道,在這世上一定有許許多多人像自己一樣,真的訂好了行程,打算與那座神秘的高山相約在二零一五。也說不上是為了什麽,他們隻是因著一本書而對那個從未踏足的地方產生了好奇和向往,哪怕那裏相距自己生活的城市三千八百七十三公裏,哪怕天南地北。

孟孟第一次對喬陽說起自己的想法時,本以為他會說上一句:“想想就算了,那麽遠還是別去了!”可是很是意外的,他隻回答說:“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那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星期二,課間的時候,大部分同學都在抓緊時間補充睡眠,而醒著的少部分人也拿著筆在紙上寫寫算算。喬陽算是後者,隻不過拿著筆的姿勢實在有些漫不經心,就像他做出這個回答時那樣隨隨便便。

孟孟隻當他隨口開了一句玩笑。

距二零一五年還有三年之久,而他們都是決心留在廣州讀大學的人,三千八百七十三公裏的距離不是說笑,哪怕坐火車也要三天之久。這三年間指不定會發生什麽事情,她甚至不確定那時的自己,還會不會與坐在她身後的這個人有聯絡。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很淺的,一個不小心就會斷掉。孟孟深諳這個道理,所以一直毫不猶豫地拒絕每個想與她成為戀人的男生。她總是覺得現在年紀還輕,未來也有著無限的可能,畢業分別之時,再深的感情也會斷得幹幹淨淨。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從來沒有開始過,也省卻了傷感。

喬陽一向很讚同她這個觀點,但是在聽她說起“放心,畢業之後也會跟你聯係”這種話的時候,隻能淺淺地笑笑,沒有回答。

高三時,所有人都埋頭書海之中,黑板上的倒計時,還有各科老師時不時的敲打,每個考生的心裏都繃緊了一根弦,一丁點小事都容易將這根已經脆弱不堪的弦扯斷。整個班級裏,恐怕隻有孟孟和喬陽沒有露出過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們課下和午休時裝作討論卷子上的問題,實際上卻是偷偷聊著小說裏的情節,懷揣著同樣的小秘密,輕鬆度過了那度秒如年的最後一百天。

喬陽成績好,哪怕從未拚死拚活地刻苦學習過,仍高居榜首。孟孟的名次著實一般,也沒有什麽太大的追求,隻求考個最普通的學校,學個自己感興趣的學科。自從知曉兩人有著共同愛好後,她一度將對方封為知己,也曾哀歎過高考之後知己就要離自己遠去,可是唯獨沒想過要與對方考上同一所大學。

“我不行的。”當對方說起這個提議的時候,她幾乎想也不想地連連擺手。

以她的成績,想和喬陽考上同樣的大學,幾乎是天方夜譚。而每到這時,喬陽都會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態俯視著她,哼哼兩聲,“我可以配合你,降低點標準啊。”

課間的教室安靜得隻能聽到頭頂的風扇響,周圍的同學都在補眠。孟孟也隻能順手抄起一疊卷子往身後的人身上一敲,壓低了聲音說:“好好學習吧!別開玩笑了,就為了一個小說,至於嗎?”

她的聲音太輕了,就像是拿羽毛撩他的耳朵,癢得他忍不住想伸手狠狠抓破自己的肌膚。可是她最後一句話卻讓他所有的感官都停滯了一瞬。孟孟說話一向不過腦子,說了也便說了,都不會去細想。她說完,便扭過頭去看手裏的習題,始終沒能看到身後那個人兩瓣唇張張合合,似是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高考那天終於還是到來了,兩人分在不同的考場。考前一萬遍地告訴自己不緊張,考試那兩天還是繃緊了神經,心無旁騖,不考慮任何事情。

從考試開始到吃散夥飯,孟孟都始終沒有聯係喬陽。在那頓最後的飯局上,嚴厲了三年、幾近苛刻的班主任站在所有人之前,舉著一杯酒笑著對他們說:“這三年一直要你們以學業為重。可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大人了,如果之前在班級裏有看對眼的人,覺得有點意思的,以後也可以發展發展了。”

所有人都在笑。誰也想不到這個連頭發都不許她們披散的老妖婆,竟然會在最後一次相聚說起這句話。可是笑過後,有的人已經忍不住有些哽咽了。大家都明白,這頓飯也許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一些同學了。

孟孟不能喝酒,便坐在一旁老老實實地看著他們喝得又哭又笑。不少人都借著這一場大醉,肆無忌憚地對身邊的人說起了未敢開口提起的一切。她是整場唯一一個還清醒著的人,直到醉得連方向都分不清的喬陽一步一步挪到了她身邊。他們坐在角落裏,周圍的喧鬧聲不斷,卻似是再也傳不過來。孟孟眼看著麵前的人盯著她看了三秒都不到,竟流下眼淚來。

所有人都在哭,理由各不相同,但是大多是說著說著,情到深處自然哭出了聲。喬陽始終未發一言,孟孟想不通他為什麽而哭,但是在對方突然伸手輕輕抱住她的時候,她隻覺得喉間一酸,滾燙的眼淚也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明明什麽事都還沒發生,可心裏就是很清楚,自己將要失去一些東西了。三年的時光匆匆即逝,那些青澀的往事從此被留在了回憶之中,總有一日將會被拋之腦後,再也拾不起。

第一誌願沒能被錄取,兩個月之後,孟孟坐上了前往長春的火車。

那是她的第二誌願,一所位於東北的大學。自那天散夥飯吃完,她再也沒有與喬陽碰過麵,彼此隻留了可以聯係的方式,即便在填報誌願時匆匆擦肩而過,也隻是打了聲招呼。

喬陽複讀的消息,她還是從同班同學那裏聽來的。複讀的理由,不是因為考得不好,他可以說得上是超水平發揮,隻是分數太尷尬了些。平心而論,喬陽考的那分數已經可以笑傲任何一個二本學校或是普通一本,可是他的父母也不知是如何與班主任商量的,竟然要求兒子複讀一年,衝刺那全國都叫得上號的幾所大學。

最後喬陽妥協了。

孟孟聽班裏的同學說,喬陽明明考得那樣好,本可以報個尋常的二本來著,可能就是因為他這個瘋狂的念頭被父母察覺了,他們才堅持要他再複讀一年。

可是這些事情傳到孟孟耳朵裏的時候,她已經到了長春。

廣州距離長春總共是三千三百九十三公裏。天南地北的距離,她在火車上用了三十七個小時就輕鬆地跨越了。

大學生活與她之前所幻想的完全不同,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環境,南方與北方的差距……一個又一個問題擺在她麵前。她不是沒有獨自窩在角落裏落過淚,可是想要給父母撥個電話,手卻怎麽也按不下去——她不想再讓他們擔心。

每每到了這時,她都會想起曾經坐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少年。在這個偌大的學校裏,早已沒有了同桌一說,前後桌的人也總是在變。她有了解不開的難題,或是被老師點名提問的時候,再也不會有人在她身後為她解決困難。

偶爾她也會給他發個短信,詢問他的近況,可是兩人往往聊不到幾句,就不知該如何說下去。她想對他說說大學的生活,可是還在複讀的他始終無法感同身受。

而她始終沒有問起他最開始填的誌願。

不知是誰先與對方斷了聯係的。

沒有刻意不去想起這個人,隻是眼前要麵對的一切壓過了那絲想念。漸漸熟悉了新環境的孟孟結交了許多朋友,大多是因為那本早已火得人盡皆知的小說結緣。大家一起去各種展會、COS、廣播劇、同人文,無不涉及,待到二零一五年真人版電視劇開播的時候,也會跟著犀利地吐槽。

日子過得太快,二零一五年的時候,孟孟已經大三了。

周圍的同學都在忙著找工作或考研,宿舍裏唯有她一個人盯著日曆發呆。在網上邀請她去長白山的人不少,哪怕多年過後很多人已經不再執著這件事,卻仍會對長白山充滿向往。

那是許多人心裏的一個結,早已超出了對小說本身的執念。

他們隻是想圓一個多年的向往。

不知猶豫了幾天,孟孟還是點開了常年不用的QQ。三年過去了,她的手機號碼和QQ號碼換過許多次,與很多人都徹底斷了聯係,其中就包括喬陽。列表裏唯一一個高中同學將她拉進了高中的班級群,她將群成員從頭拉到尾,才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想了半天,在留言那欄,她隻寫下了自己新的手機號。

等了不知道多少天,等到她都快因為即將到來的考試忘記這件事了,她的手機裏突然收到一個陌生號碼傳來的短信——

八月十六號長春火車站,T124。

對於這趟列車,孟孟一點也不陌生,隻因它連接了長春與廣州這三千三百九十三公裏的距離。她拿著手機猶豫了很久,寫了不下十個不同的回複,最後卻連一個字都沒有發出去。

她沒有回複。

這個暑假,她提前從家裏回了學校。十四號下午的火車,三十七個小時的旅程,再踏上長春的土地已經是十六號的清晨。

出站口在地下,一路走過去,身旁不乏穿著藍色兜帽衫的少女們。她們都在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麽,手裏還拿著這個陌生城市的地圖仔細研究著。孟孟拖著箱子遠遠地走在她們身後,突然就沒有了上前搭話的心情,而是在心底冒出來一句感慨,“年輕真好啊!”

說是年輕,其實三四年前的她又何嚐不是如此。

過了出站口後,她便站在了原地,坐在自己的皮箱上,遙遙望著同一列車上還沒有出站的旅客們。他們大多步履匆匆,擁擠著從出站口走出來,一晃眼,就容易看漏自己想看到的人。

她耐心地等著,忐忑了幾乎三十七個小時的心在這刻反而無比平靜。

她甚至想過,自己其實根本不可能再看到那個身影了。

可是生活往往連戲劇性都沒有。不是空等了許久、卻始終不見心中所想,也不是等到出站口的柵欄就要關閉時,某個人才匆匆趕到。

就在她坐下不久,擁擠的人潮中便走出個熟悉的身影。沒有半分猝不及防,他就那樣理所當然地從出站口走了出來,走到她的麵前,停下腳步。一切都順理成章,沒有任何意外。

她仰起頭看他,沒有說出那句爛俗的“好久不見”,而是脫口而出,“還有四百八十公裏。”

三千八百七十三公裏,他們才走完了三千三百九十三公裏,這段路途才剛剛開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