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我若成了仙呢?

法海禪師大愈以後就跟白素貞說了要帶她回裴府的想法。

對於這份感情,從萌生之初他便抱著極認真的態度。因此,不論他還能在人間存留多久,都想給她一個名分,一場婚禮,一份他能交付的最完整的一個他。有些事情,他需要跟父親稟明。

白素貞其實並不在乎這些形式上的東西,但是裴文德的態度一直很堅決。堅決到她眼眶都忍不住濡濕了一片。

小灰問她是不是哭了的時候,被她一巴掌扇飛了。她不想在小妖們麵前顯得太沒出息,待到將它們都扔到了別處,才又眨巴著眼睛抱著膝蓋坐在房簷上獨自含淚偷笑。

她覺得自己快要幸福死了。

沒有女人會對身披嫁衣沒有幻想,她活了一千七百多歲,居然還能嫁掉,真好啊。

她問過他:“我是妖。你真的不擔心世人得知真相後會留下詬病嗎?”

他的回答是:“我隻擔心活不過你,陪不久你。我身上的仙骨雖未完全剔除,但天上仙籍已去。我會如常人一樣生老病死,六道輪回,再轉一世不知會是什麽。”

她突然托腮笑了,說。

“在沒有跟你在一起之前,我曾經設想過許多次你拒絕我時我會說的話。這些話有的很有骨氣,有的很沒有骨氣,唯有一句我改來改去都沒更換過。”

白素貞將手中寬袖抬起,單手攏上另一邊的袖口,站起身清了兩下嗓子與他道。

“我為你拚命,是因為我喜歡你。為你改惡從善,也是因為我喜歡你。姑奶奶就是喜歡和尚,你若成佛,我便陪著你敲鍾。你若成妖,我便幫你遍尋不老之法。你若因背離佛門被除半仙之籍做了人,我便伴著你雞皮鶴發,再渡千千萬萬次輪回。我活得久,也等得起。這話今後再說萬次,也還是這個話。”

她說完,眼圈又有些泛紅,卻不願在他麵前哭。揮手一擦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清清脆脆的說:“現在也還是這個話。你是人,我陪著你老,是妖,我等著你幻化人形。如果天劫真的來了,我陪著你死。”

他溫潤的看著她問:“我要是成了仙呢?”

她笑答:“你成不了仙,仙人心無雜念,我就是你心中的雜念。”

他將她緊緊擁進懷裏許久沒有說話。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便隨你成妖入魔又如何?

隻是他一向不善言語,最終也沒說出那句情話。

一個男人寡言如他,木納如他,真摯如他。一旦愛了,亦是傾盡所有。

我的一生孤勇都用在了你的身上,我又何嚐舍得離你而去?

次日清晨,兩人便踏上了通往裴府的官道。

裴文德的父親裴休是京官,長居都城長安繁華地,先後曆任過節度使,禮部尚書,太子少師,現任正一品宰相。裴家也是世代書香,官宦門第。裴府在長安城亦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牌匾之上的燙金題字都是宣宗親筆禦批。

裴文德是裴休次子,自幼便比長子裴文覃於讀書一事更有悟性,十四歲中狀元,十五歲被唐宣帝封為翰林學士,是為翰林院最年輕的一任從三品官員。內命處理皇帝直接發出的各種機要,許多官員私下都尊稱其一聲“內相”。

白素貞知道的這些信息,都是在到了長安街以後在一處名為風畫的首飾鋪聽來的。

首飾鋪的掌櫃的姓柳,據說跟裴府還有些關係,是裏麵一個在夫人身邊伺候的大丫鬟的遠方表姐的娘的親妹妹。

她時常以自己的這層關係對往來的客人炫耀,有的時候還要誇讚一下夫人和善,大公子的倜儻。說到小公子的時候,話匣子便合不上了。白素貞拿著一支金鑲玉的步搖端詳的時候,便聽她提了無數次裴小公子了。

“誰人不知裴小公子是咱們長安城麵貌最出色好看的相公?”

“誰人不知裴小公子中狀元的那日,跨馬回府當日迷暈了多少姑娘?”

“誰人不知裴小公子十五歲便為當朝三品,一襲深紫朝服加身,出門便是兩隊親衛開道,官道上比他年紀大的官兒都要躬身尊稱一聲裴大人,那是何其少年風光,氣派無限?隻可惜了咱們宰相爺,不知怎麽就舍了這位去出了家,你說這事兒惋惜不惋惜。”

她看白素貞一直默默看著手中步搖,不由湊了幾步到近前來說。

“這位大姑娘生的真格是水靈,隻可惜沒趕在裴小公子出家之前讓他看上一眼。不然這等模樣氣質,沒準還能讓他舍了手裏那勞什子的珠串呢。”

柳掌櫃的仗著年紀大了,便時常要開一些小姑娘的玩笑。白娘娘聽後也隻是笑笑,買了手中的步搖便走人了。

這個世間有很多事情是常人隻看到表麵未看到內裏的,裴文德十五歲棄官從佛,哪裏會是裴宰相一人之念這般簡單。隻怕,這事的因由,跟上麵那位也有著必然的關係。

少年得誌,意氣風發。

白素貞看著熙攘的長安大街,恍惚在官道上看到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他擁有著這個年紀不該擁有的無上榮寵,擁有著人人豔羨的顯赫家世。他們都叫他“裴大人”都尊稱他為“內相”。他卻依然能維持那雙眼睛中的清澈幹淨。

從官場到空門,從朱門酒肉到粗茶淡飯,他從世間最醃臢的門走向另一道神鬼妖孽混雜之地,直至今日,他還是他。

這是她都為之驕傲的地方。

兩人準備進府了。

白素貞雖說近些年都生活在人堆裏,到底住到“正常人”家裏是第一次。過去她當趙不朽的時候也在人堆裏活過,奈何那點子人味兒也因著當妖的年頭太久,忘到鞋根子底下去了。

她有些緊張,又想給初次見麵的裴夫人多些好印象,便在到達長安城抵達客棧落腳之後,提出給他娘親買幾樣小禮物的要求。

然而法海禪師似乎對這些更加迷茫。

她問他:“你娘喜歡吃什麽?”

他皺眉發呆。

又問他:“喜歡什麽顏色?”

眉頭皺的更緊。

再問:“喜歡簪子玉鐲這些東西嗎?”

他說:“我跟她說話的次數很少。”

白素貞想,這大概跟他的性子有關吧。更加之其父常以佛道禪宗教導,以至母親兄弟之間也比尋常人家情淺。

裴文德說他不知道娘親喜歡什麽的時候,白素貞心裏是不好受的。她以為他的性子是隨了他娘的,因此挑選的東西都以清雅素淡為主。

然而白娘娘似乎忘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跟這位夫人見過的。隻不過當時的白素貞還被法海禪師揣在金缽裏,法海禪師的娘哭天搶地的給兒子塞銀子花,她還慫恿過他收下。

白素貞是直到被他帶進府裏之時才知道,裴文德所說的,“我跟她說話的次數很少。”是個什麽意思的。

“兒啊!你怎麽才回來啊。用過齋飯了沒有啊?娘怎麽看你又瘦了啊,叫你沒事兒的時候偷偷吃點肉,是不是傻啊?你現在都是主持了,還有人敢管你不成?”

“你是不是找你爹呢啊?他出門去了,據說是聖上派他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兒,要到三五日才回。哎呀,你們爺倆好多事兒都不願意跟我說,我一時也說不清楚。”

“這跟來的姑娘怎麽這麽好看呢?就是腿好像有點毛病。你身邊怎麽會帶著姑娘?帶著姑娘也挺好,你要是能開點竅就更好了。都說你大哥娶的媳婦是長安城最好看的姑娘,我看倒不如這個腿不好的。你見過你大哥沒有?也不用見了,娘跟你還沒呆夠呢,這次回來能留幾天?我聽說”

白素貞腿都站麻了,默默拿起小幾邊兒的茶喝了一口,赫然便悟了。

他其實,不是不想跟他娘說話吧。

攤上這樣的娘,根本也插不上話啊。

白素貞甚至有點懷疑,裴文德自幼話少的原因,也是被他這個太愛說話的娘活生生給念叨的。

母子相逢,逢了差不多半個多時辰吧。裴公子他親娘才想起屋裏還有一個“腿不好”的沒有來得及招待。一麵滿臉歉意的讓素貞趕緊坐下,一麵笑的一臉和善的說。

“腿是在哪摔的啊?”

白素貞時常被法海禪師說教走不好路,過去她隻管不當一回事,這會子聽到“準婆婆”問了,麵上反倒掛了許多不好意思。

她其實就是當蛇的時候懶慣了,要走,也還是能強迫著自己走好的。

她生怕他娘又要開始一番念叨,連忙舉起三根指頭,“頂天立地”的說:“我能走的好,隻是近些天路趕的有些急,所以有點歪”

“哦。那你是誰家的千金嗎?怎麽稱呼?怎麽跟我兒子一同回來了?這大熱天的身邊也沒跟個仆從打傘?”

裴氏的問題有點多,以至於素貞一時也不知道該答哪一個,正自發愣的當口,就看到裴府的管家急匆匆抱著一個紅衣綠褲嘰嘎亂笑的東西,和一個打著油紙傘臉色慘白的男人一同走了進來。

紅衣綠褲一看見她,就一個箭步蹦下來了,僵屍似的兩腳並攏吧嗒吧嗒跳了兩步,擠咕著眼睛張口就是一句。

“娘娘還不想帶我們,路上甩了我們幾次,還是讓我們找著了吧,找著了吧!!老爺家出名的滿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怎麽走。”

這下打傘的仆從是真有了。

白素貞看著不知從什麽“渠道”跟來的小灰和白福,神色抑鬱的,比如何回答裴氏的問題還要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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