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唇齒梨仙醉
白素貞醉了,醉得有些不想清醒。她趁著酒意問了那句話,又生怕他立刻轉身離去,手指幾乎是下意識的攥住了他的衣角。
裴文德這次沒有走,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安靜的將床鋪好,示意她早點休息。
白素貞一千七百多年都沒有愛過誰,現在愛了,又愛的那般小心翼翼。她多數時候都是願意縱容著裴文德逃避這些問題的,然而今日她醉了酒,便忍不住想聽到一些什麽。
她歪在椅子上擺弄了兩下他的衣角,擺弄的很認真,問出來的話,卻故帶了漫不經心。
她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是不敢回答嗎?”
法海禪師將床前的燈燭挪遠了些,一麵倒了一杯熱茶給她一麵說。
“桌上再給你溫一壺,夜裏口渴了就自己起來喝,小灰它們估計伺候不了你。”
素貞將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桌子上,用指尖在杯口一圈一圈的繞。
她問裴文德:“你有沒有愛上我?愛我,或者上我,你選一個回答也行啊。”
白素貞的音色從來有一種軟糯,便是如尋常的話自她口中說出來都帶著一種撩人,今日的這番話,卻道出了一種自己都未覺察的嘲諷和心酸。
愛我,或者上我。
她說的很輕,眼神執拗又倔強。
法海禪師說:“你醉了。”
素貞笑看著他回:“我醉了,你清醒就好。”
她是真的醉了,從愛上他的那天,到此刻,一直醉的離譜。她任由裴文德拉著她的袖子踱到床邊。卻執意不肯睡去,他便靠在了她每天倚著的那張雕花大**。
他似乎也有些疲憊,臉上浮現出一抹揮之不散的清淺倦意。他很少坐的這麽隨意,舒朗的眉眼映在燭火之中,如過往一樣亮,一樣黑,也一樣,讓人捉摸不透。
他就用這樣一雙眼睛注視著她說:“白素貞,我不能。”
白素貞追問他說你不能什麽?
他卻突然笑了,扶著她躺倒在**,仰頭看著緋色的帳頂說:“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什麽。”
充斥著桃花釀的屋子,似乎也在他身上渲染了一層濃濃的酒意,搖曳的燭火,也暈染了那雙清澈眼底的深潭,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懶。
寬大的僧袍裹在他的身上,總是顯得他的身形瘦削而單薄。他和他的這身僧袍,都本不該出現在女子的香閨。但是他做了,也出現了。
這一刻的裴文德放縱的不像一個和尚。
白素貞曾品過這世間許多種最上乘的美酒,有的入口辛辣,酒過燙喉,如青宴其人。有的滋味香甜,唇齒留香。然而裴文德,更像是那種入口極淡的梨仙醉,初嚐溫潤隻道尋常,卻讓人忍不住一杯一杯的飲下,直醉方休。
這應該就是他自己吧。放下手裏的佛珠,忘卻青燈之下的古佛,其實一直都是這樣一個有些隨性的男人。
他依舊還是很安靜,但是這種靜,卻比入口的陳釀還要撩人。他的眼神在看著你,你就無法離開半分。
他說:“你乖一點。”
白素貞在這一刻是語塞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強勢。他在用最溫吞的語氣命令她,而她,不由自主的順服了。
她乖乖躺倒在他身邊,他就摟她入懷,輕拍著她的脊背哄她入睡。
白素貞的酒氣可能真的上頭了,也可能是他動了一些小法術,她開始有些昏昏欲睡,隻是強撐著不肯閉眼。
他卻是一個耐心極好的人,一直默不作聲的陪在那裏。
神誌迷離之間,她恍惚聽見他說:“我不能愛你。”
她便哭了,哭得很傷心,好像此生都沒流過那麽多的淚一般。
她淚眼婆娑的去找他的手掌,她記得那隻掌心裏的幹燥溫暖。他給了她,也回握住了她,握得跟她一樣緊。
她聽見他說:“我們就這樣吧。一直這樣,當一對忘年老友。你時常說你比我年紀大些,年紀大的人記性總是不好的。等我老死了,你還沒玩沒了的活著,自然也不記得曾經遇到過我了”
那一夜,他好像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甚至像一個喋喋不休的老者。素貞卻第一次不想聽到他講那麽多話,因為他話裏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訴說著拒絕。
她告訴他:“我不會的,我的記性很好很好,就是不好,也會把你刻在骨頭裏帶到我死。如果我一直記得,你可不可以愛我?”
但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她後知後覺的驚覺到,他在一點一點的抹去她今日的記憶。
她發了很大的脾氣,吃力的爬起來質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卻垂眸看著她笑了,答非所問的說:“世人都道酒能忘憂,酒好喝嗎?”
他沒有等她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品了此生第一口桃花釀,透過她的唇。
那是一抹伴著妖嬈女兒香的甘醇,他輕輕吮吸著她口中的所有,由淺入深,由清醒到癡迷,由淺嚐輒止到唇齒相依,他吻的那麽真摯,她回的那麽熱切。雙唇糾纏的纏綿,劃過貝齒的輕顫,無不勾挑著想要再多些。
一朝初見,你清冷如墨,她妖豔如畫。
一朝情動,她愛而不得,你衷腸難訴。
若早知會逢此情孽,是自悔上山,還是自悔僧袍易脫佛難舍。
紅塵之中到底誰才是誰的劫?
一吻終了,她偎在他的懷中昏昏睡去,他輕撫著她的長發仍舊貪戀著她的發香。
白素貞說,她不會忘了他,就算死了,也會將他刻到腦子裏。可是他不想她那麽辛苦,這種滋味,隻要他一個人記得就好了。
白素貞是直睡到第二日傍晚才醒酒的,她不記得醉酒後是否發生了什麽,她像是做了一個忒長而苦澀的夢,夢裏的那個人一直在對她說著什麽,她一句都記不清,隻知道自己聽了以後很傷心,傷心到呼吸都無法暢快。
她發現自己的眼睛是腫的,小灰說那是宿醉。她不是很相信,但是白府的妖都說她醉了,她便隻當自己是真的醉了。
從廂房到正院,她看見了蹲在地上喂黑敦敦的裴文德。她很想知道夢裏那個人到底是不是他,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一個夢。
她也學著他的樣子蹲到地上,將腦袋探到他跟前問。
“昨兒晚上,是你送的我吧?”
她記得自己醉倒以前還在對著他胡攪蠻纏,又好似記得,他將她扶到了房裏。
法海禪師梳理著黑敦敦被響尾咬禿的一大塊皮毛,同她對視了一眼道。
“是我送的。”
他回得坦**,反倒讓她不知道該問些什麽。
然而白素貞還是不死心的,皺著眉頭揉了兩下太陽穴道。
“我沒說什麽話吧?”
“你說了很多話。”
“混賬話?”
法海禪師手上微頓。
她睨著他一臉狐疑。
“我不會是,跟你表白了吧?”
法海禪師笑了一下,說:“你要不吃晚飯?小灰燉了你最愛吃的那幾樣。”
素貞說:“我不吃。我的頭還有些疼,想出去走走。”
法海禪師說:“好。”
白素貞沒有想到,小和尚也會有主動陪著她散步的一天。那一日傍晚的雲霞很美,他們沿著錢塘縣的城邊一路行至了廖峰山。
廖峰山的山腳還開著許多茶莊,白素貞卻一點也不想喝茶,她跟小和尚說自己想吃糖葫蘆。
春末初夏的天,哪裏有得糖葫蘆賣。他卻由著她的性子,陪她找遍了整個山腳,最終買了一小框冬山楂給她吃。
白素貞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又因為太過享受那一刻不忍出聲打擾。
買來的山楂她一顆都沒舍得吃,隻在懷裏緊緊的抱著。他問她為什麽不吃的時候,她也隻是蹦蹦跳跳的朝前走了兩步,一臉嫌棄的對他說:“我怕酸啊。”
他卻以為她真的不喜歡,站在原地認真想了一會兒道:“那我們去買不酸的山楂?”
這世間哪裏會有不酸的山楂,隻是買的人不同,所以再酸的東西也能品出甜來罷了。
白素貞挑了一處沒人的山腳帶著小和尚飛身上了廖峰山頂,山頂上的日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觸摸到一般。她問他:“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會有晝夜交替?”
他說:“是因為太陽該回家了。”
她笑看著他說:“那你猜,太陽的家裏會不會住著一個等它歸家的小媳婦?”
法海禪師看著逐漸沒入餘暉中的紅豔道。
“也可能,他的意中人是月亮呢?”
白素貞說:“不好,這個故事太悲傷了,換一個。”
法海禪師笑了笑,說:“可是我隻會講這一個。白素貞,太陽落山了要回家。你也回你的峨眉山去吧。許仙現下年紀還小,你不論是要報恩還是要與他共結連理都要再等上十幾年。”
白素貞的心,在那一刻全部收緊了起來。她晃動的一對小腳依舊垂在山邊上,不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輕聲問他。
“你才剛說什麽呢?”
“我說,你回峨眉山去吧,等許仙長大了再來。”
他又重複了一遍,她聽見了,而且聽的很清晰。
心痛在那一刻悄無聲息的蔓延開來,她卻寧願自己聾了。她一直死死盯著自己的鞋麵,盯到雙目赤紅都沒有眨動一下。
她又問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呀?”
如果他說不知道,那她一定會告訴她,真巧,我剛剛也在發呆。
但是他板過了她的臉,一字一句的告訴她。
“許仙已經找到了,我暫時不需要你了。僧跟妖到底不宜長久的生活在一起,我們是不同路的。”
白素貞突然笑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笑到眼裏的淚水終於可以因著一個“笑出淚”的理由暢快的流下來了。
她說:“法海,僧妖不同路?你別忘了是你先招惹的我?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你覺得是送走一尊佛容易,還是送走我白素貞更難?”
法海禪師說:“再難,也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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