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醉花塢裏隻有酒

法海禪師的禪房,位於東院西北角五行最得宜之處。房前有一顆長了三百多年的老槐樹,枝幹很大,繁盛的樹葉將房屋遮擋的幾乎看不見。這並不是一處很顯眼的地方,然而兩道黑影卻十分駕輕就熟的直奔這裏而來。

法海禪師的禪房道行淺的妖精是進不來的,因此放置在這裏的時候,也沒有妖會在夜裏來這兒掌燈。長廊上黑漆漆的,隻有樹影,清風,月光地。黑影沿著房角小心翼翼的摸過來,也不敢點火折子,隻在那麵開了一角的窗戶邊上停下了。

王道靈今日沒穿他那一身晃眼的道袍,著了夜行衣趴伏在窗戶底下,一麵四下張望著,一麵推開了窗戶的一角。禪房裏供了佛像,王道靈雖道行高些,卻作惡太多,因此不敢輕易進去。

王道靈的王記賭場自從被白素貞收走了陰靈以後,生意便做的一日不如一日。來賭場賭錢的人越發少了,他的舒坦日子也過到了頭。王道靈是陰靈的宿主,能探出那些東西還有兩個未化幹淨,便想趁著夜色將它們都偷回去,再轉到其他的縣城新打鼓另開張。

他將一串通體烏黑的串子交到另一個黑影手中,讓他隻管朝著能讓串子發光的地方找。黑影得令以後便手腳利落的翻了進去,那身形也是靈巧的,雙腳落地竟是無聲。

若此時月色再亮一些,大概便會讓人看見。來的這個人,也是白素貞的又一舊相識。

那是小道士沽清,在老白初來錢塘縣閑的淡疼四處抓鬼賺銀子的時候,跟他搭夥做過幾天“生意”。

沽清之前也來過白府,因此對於白府的地形都算熟悉。

說起沽清也是個極貪婪無度的人,當初跟著白素貞做了幾票生意以後便覺這是個十分賺錢的營生。卻不想,老白不是一個喜好在銀子堆裏打轉的人,賺了幾筆之後就收手了。

沽清隻能另起爐灶,拿著沒用的符紙騙人圈錢。結果被白素貞收了符打了臉,又送回了青木觀。

然而賺過銀子的人,哪裏還會受的住之前的苦修。沽清在青木觀躲了一陣子風聲之後,便又下山來了。他本是不想再來錢塘縣的,畢竟縣裏有白素貞一天,他便難有好果子能咽。隻是這話說來也巧,趕上沽清打算從錢塘縣繆峰山翻到另一處縣城去的時候,讓他遇到了一路都在罵罵咧咧的王道靈。

王道靈上山是為了再尋點能用的陰靈,但是未足月的孩子的魂魄本來就難找,在深山老林裏扒拉了一圈無果以後,越發恨極了白素貞。嘴上也是大爺,娘舅的一通詛咒。

沽清起初隻當這個道士在發瘋,錯身而過之際卻聽到了白素貞三個字,才不由停下了步子。

有共同朋友的人不一定會成為朋友,有共同敵人的人卻總是契合。沽清和王道靈都是統一的想要發財,統一的看不上白素貞。有了這兩點認知,便足夠兩個心懷鬼胎的人一起上路了。

王道靈答應沽清,待到他幫自己找到那兩個陰靈以後便帶著他去其他縣城發財。沽清一聽這人發財的門路比自己抓鬼騙錢來的還快,自然也不會拒絕。

王道靈交給沽清的那個串子,是常年用屍油浸養過的木骨珠子,陰靈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味兒。隻要聞到了,必然會咬到珠子上來,珠子便也順勢將陰靈收了。

王道靈將諸事都策劃的好,沽清進去以後他便窩在牆角處放風。王道靈卻不知道,法海禪師收妖收鬼以後,都是統一的裝在黑罐子裏養著。沽清看到的就是一整排的黑漆罐子,全跟裝蟈蟈的鬥子似的。

罐子裏的東西也聽到了外頭的**。那裏麵的隨便拎出來一個都是不服管束的,此時聞到了外頭不尋常的氣息,紛紛都想出來。沽清將珠子逐一往罐子前一掃,罐身全都跟著動彈,誰能知道哪個是裝小鬼的?

沽清在裏麵繞了個焦頭爛額,罐子蓋也不敢輕易打開。做過玄術這一門的都知道,漆罐裏裝的東西都不是好相與的,萬一開錯了,直接丟了性命都未可知。

王道靈在外頭蹲的腿麻,又要耳聽著北院那頭的動靜,心一直都是提在嗓子眼的,口中也是一疊催促著沽清說:“你他媽快點,一會兒萬一有人進來了咱倆都跑不了。”

沽清心說我不急?這不是罐子太多了嗎?正準備揚聲回複王道靈的當口,突然聽到東院的門,被推開了。

走進來的人穿著竹青長衫,腳步虛浮,幾次要扶廊而立,周身都散發著濃濃的酒氣。

是又喝醉了酒的青宴!

王道靈嚇了一大跳,若說白府還有除了白素貞更讓他害怕的人物,非這位爺莫屬。

他上次就險些“玩兒”死他。

青宴是徑直對著禪房而來的,把個王道靈嚇的魂不守舍,偏生窗戶邊上又沒有任何遮擋之物,情急之下隻能當場化成了巴掌大的□□,死死抱住眼睛在地上裝死。

他感覺到青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眼見著就要走到它近前之際,裏頭的沽清突然手忙腳亂的弄倒了一隻罐子。

青宴的耳朵自來靈敏,本朝著窗邊而去的鞋底疏而一轉,一把推開了禪房的門。

裏麵的沽清也被嚇破了膽,沒頭蒼蠅似的一通亂轉。

青宴抬手化了一盞青燈,發現香案之上的罐子似乎是歪了,奉在佛像下的香案也輕輕搖晃了兩下。

青爺今兒晚上喝了不少,也不知那罐子是真歪了,還是自己酒勁兒上來了。他隱隱嗅到一種奇怪的味道,腳步也隨之邁進。

沽清此時就躲藏在他正對的那麵香案之下,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耳邊隻聽青宴輕笑一聲:“還不出來,等我抓你麽?”幾乎就要手腳並用的爬出去了。卻在這時聽到香案上的罐子猛烈搖晃了起來。

青宴將罐子拿起來端詳了一會兒,發現是最不服管的那隻鷹妖,嘴裏不由嗤笑一聲晃了兩下罐子道:“你也作的太沒邊兒了,我還以為進了什麽旁的東西呢。”

說完以後自己也覺得可笑,還有那隻妖沒事閑的敢來佛像跟前晃**不成。

小灰扯著嗓子由在院外喊。

“青爺,娘娘問你東西找著了沒有,怎麽這麽久啊?”

青宴懶洋洋回了聲:“嗯。”

伸手一撈一抓,拿了兩個罐子出來,又晃晃悠悠的走遠了。

王道靈是直到青宴的腳步聲走的都聽不到了,才敢小心翼翼的從角落裏跳出來的。沽清也不敢再在屋裏耽擱了,王道靈催他快走,便隨手抱了一個動靜最大的罐子同他翻牆去了。

王道靈不知道,青宴抱走的那兩個才是裝著陰靈的罐子,也並不知道,他抱走的那隻罐子日後會成為他另一個,狼狽為奸的夥伴。

這自然是後話了。

白府的酒宴一直吃到子時方歇。

法海禪師本是不參加他們這種“家宴”的,奈何院子裏實在鬧騰的不行,越性也跟著它們坐到了這個時辰。

白素貞極喜酌杯中物,小妖們敬她她也來者不拒拿起來就幹。今日搬來的幾壇桃花釀都是錢塘縣一處名為醉花塢的酒館一隻叫思塵的桃花妖釀出來的。酒味香甜甘醇很好入口,但是後勁兒很大。娘娘初時隻覺那滋味好,酒意上來以後更是讓青宴去拎了禪房屋裏兩個隻會“嘰噶”的拍火小鬼一起同樂。

眾妖都被她灌了個東倒西歪,便是兩隻“嘰噶”也喝的直打酒嗝。青爺今夜的酒喝得順心,雖是又喝多了,臉上卻掛著笑容。眼見著眾妖都倒了,便笑倚上院中老樹邊逗響尾玩兒去了。

法海禪師看院子裏的家夥都倒了,心知隻能他這個唯一清醒的人收場了,便一個一個的拖走,往它們住的屋裏搬。

白娘娘就笑眯眯的支著腦袋看著他搬,搬到最後隻剩下她了,笑的更歡了。

素貞今日飲了酒,眉眼裏那股子妖嬈勁兒全透在了那雙勾魂眼裏,少了七分人氣,多了十分妖氣。鬆攏的發鬢不知什麽時候也跟著散了,被夜風吹起一縷**在唇間。

她笑睨著他說:“都送了,也得送送我,不然可就厚此薄彼了。”

法海禪師聽後也笑了。

“都醉了,你不是還沒醉。”

春末初夏的節氣最是宜人,白娘娘執杯舒坦的擰了兩下腦袋,半垂著眸子回。

“我該醉了。”

白素貞今日穿了一件霜青色的曳地長裙,外麵罩著一條靛色披帛。她似乎很喜歡著素色的衣服,配不上她的媚骨,卻撐起了一份清雅。

法海禪師一直站在離她不遠不近的位置看著她,發現她起身的腳步虛浮,不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胳膊。

素貞便就勢靠在了他的身上,半邊身子掛在他肩膀上盈盈的笑。

那笑容,嬌憨豔麗,足像個奸計得逞的孩子。法海禪師卻知道她是真的有些多了,她仰臉與他對視的眼神都是渙散的。

法海禪師一麵攙扶著她回房一麵說。

“桃花妖的酒喝不得太多,那幾壇子陳釀有些年頭了。”

素貞還是笑,食指順著他的鼻梁刮了一下道。

“你竟也懂酒?”

法海禪師搖頭說:“我不懂。”

隻是那酒的名字叫曇花現,是白思塵同她的夫君第一次見麵時飲過的酒。白思塵的夫君十年前老死了,白思塵卻還活在醉花塢裏。她說人妖相戀注定是一場沒有結局的輪回,人的性命與妖相比實在短暫的近乎可笑。

這不是一個好故事。

法海禪師不知道白思塵現在是否還記得她夫君的模樣,隻知道每次跟白素貞去看她,她都在桃花樹下賣酒。一邊賣,一邊對經過的每一個人說。

“客官,你們有沒有後悔愛過?”

法海禪師也被白思塵問過這個問題,當時他沒有回答,現在白素貞也靠在他耳邊問了一個問題,卻比桃花妖的更難回答。

她問的是:“裴文德,你有沒有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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