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法海,禪師

白素貞攥緊了手中的山楂框,她想強撐著那份堅強。然而,哽咽的音色終究還是暴露了她抑製不住的顫抖,她緊緊盯著對方的眸子,問他。

“我昨夜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麽,你才”

“是。”

他打斷了她的話,臉上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他平靜的告訴白素貞:“你說你喜歡我。但我終究是佛門弟子,已然修成了半仙之體。除了和尚這個身份,我還是金山寺的一方主持。我找你過來無非是為了讓你幫我渡劫,你卻動了不該動的念頭。我再將你留在身邊,也隻會誤我清修,所以”

“法海!”

白素貞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激動的站起身來扯住他的領子怒問。

“我對你的情分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何你前日不說讓我走,昨日不提讓我去,偏生今日讓我離開?你告訴,是不是發生了什麽讓你必須趕走我?告訴我!!”

法海禪師笑了,套著佛珠的手自下而上一翻震開她的手掌。

“出家人四大皆空,同人的情分都談不上,更遑論是妖呢?我承認自己是對你動過念想,但是你同唾手可得的仙籍相比,根本就是雲泥之別。我今日帶你出來,隻是為了我心中之愧,我自認這樣已算是仁至義盡。這世間癡男怨女的情債多如牛毛,我不愛你,卻也未曾欠過你什麽。你知我從不誑語,此時之言盡數都是真心,你若肯放了念想同我做一老友,我也”

“老友?”

白素貞一步一步的後退,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個上一刻還在柔聲問她,冬山楂是不是很酸的男人,變成現在這副完全陌生的模樣。

他的眸子還是那麽清澈,過去她覺得這雙眼睛裏幹淨的如一方清泉,卻第一次意識到,不動的清泉,如何不是一汪死水。

死水無波無瀾,而她偏生妄圖在這片死水中激起漣漪。

對於今日,她曾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就是從未想過,是這般撕心裂肺的結局。

他說她現在用不到她了,她該走了。

她說他的喜歡給他造成了困擾,誤了他的清修。

她說,同他的仙籍相比,她隻是上不得九天的汙泥。

法海口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斤的巨石,狠狠砸在了白素貞的心頭。她沒嚐過愛而不得的滋味,現下嚐到了,卻是這般剜心刺骨的疼。

她的手一直在抖,或者說她渾身上下都灌滿了徹骨的寒。她的體溫一直都是冷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心熱了,卻熱的幾乎要灼傷了她。

白素貞的喉嚨口一陣腥甜上湧,待到想要張口之際,直覺一口妖血噴出。

法海的身形緊跟著猛然向前邁出了一步,卻在即將觸到她身體之際被她一掌揮開。

她擦著嘴角的血,長長嗤笑了一聲:“法海,禪師。”

白素貞半生隨性,一世驕傲,一千七百多年的妖生被很多人愛過,也被很多妖惦記過。她可以允許自己卑微的愛過一個和尚,卻絕不允許自己在被拒絕以後,繼續卑微的搖尾乞憐。

她叫了一聲法海禪師。

相識八年,這不是她第一次這樣叫他,卻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他。

白素貞走了。

縱身一躍化成雪白巨蟒駕雲而去。茫茫青山,濃濃夜色,鋪天蓋地的遮蔽了所有白日之下曾經暴露過的所有。山風呼嘯而過,繚亂了樹上的枝葉,月影婆娑,隻餘一人臨風而立。

法海禪師一直在山頂站了很久很久,他的佛沒有告訴過他,當一個人痛如刀絞時該如何化解,也沒有告訴過他,當你那麽愛一個人的時候,要怎樣說服自己放下。更沒有告訴過他,一個人難過的時候,是可以流淚的。

他今日說了很多很多的謊話,說到自己都差點相信了。他沒有想到他此生的第一句謊言,是對著他最愛的女人說的。

法海禪師的腦海裏,一直反反複複存留著一雙眼睛。一雙恨極,又愛極了他的眼睛。

他從未像那一刻那麽厭棄過自己,從未像那一刻,那麽想替她也拋下一千七百多年的修為。如果我說留下,你可能會跟我一起神形俱滅,你也不悔嗎?

這個問題,已經不會再有人來回答。

法海禪師緊緊攥住胸口處的衣角,那裏有一顆跳動的地方,很疼,很疼。

白素貞真的走了,跟她一同離去的,還有在第二天得知這個消息的青宴,五鬼,以及小灰的兄弟姐妹們。

小灰沒有選擇離開,不是因為不想去陪白娘娘。而是許仙和玲花尚小,府裏除了她,沒有妖可以更好的去照顧兩個孩子的飲食起居。

他們現下雖然入了學堂,還是有很多雜事需要料理。然而她心裏也有許多的不明白。

它是被法海禪師點化出的小妖,也是法海禪師親手帶到的白素貞身邊的。它一直將他二人視為這世間除了鬆鼠家族以外的至親,也自來將他們當成一對眷侶。它不知道為什麽兩個連生死都經曆過的人,會一夜之間成為陌路。

她仰著腦袋問法海禪師:“您是因為我們前兒個夜裏吃了酒,生娘娘的氣了嗎?那我們今後再也不吃酒了,您能不能讓娘娘回來?”

法海禪師說:“她不會回來了。”

像是在回答她,也像是在回答自己。

法海禪師解下了青宴手腕上的法咒,青宴一直默不作聲的看著他。他是很少這麽安靜的,及至出門之前才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不悔嗎?”

法海禪師看著白府門口熙攘的大街,出了很久的神。而青宴,最終也沒聽到那個答案。

熱鬧的白府,一夜之間幾乎全走空了。諾大的三進三出的院子,隻餘下小灰,並做飯的柴火妖。許仙和玲花得知消息從學堂趕回來以後,不敢相信娘娘真的走了,將院子裏裏外外的找了個遍,都沒有再看到那抹妖嬈嬌笑的倩影。

他們問法海禪師:“爹爹,我們的娘呢?”

他靜靜的關上了禪房的門,一坐,又是整整三天。

這個院子存留了太多太多的回憶,他的留下,也是對自己另一種無聲的懲罰。

同法海禪師一貫的靜默不語不同,白素貞回了峨眉山以後一直都是好吃好睡。

青宴等人找過來的時候,她還坐在清風洞的那張高台上,教育著手裏的石頭精不要自怨自艾。她說,這世間很多事情都是要隨緣的,你是石頭,就該做石頭該做的事。比如被砸成板磚做石階,比如堆到關外做城牆,再比如放到醬缸裏頭當壓菜石。

但是你愛上石階旁邊的石獅子就不對了,愛上哭倒城牆的孟薑女也不行。壓菜石和醃菜缸就更不能在一起了,這不是一個體係,也不是一條道上的。

石頭精被說的一頭霧水,傻呆呆的問她:“娘娘,孟薑女是誰啊?”

白素貞說,她是誰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孟薑女哭長城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你怎麽能說這麽一個悲傷的故事給我聽呢?

這般說完,她卻似找到了一個十分傷心的理由,真的落了淚來。

她哭的很傷心,幾次抽咽顫抖,又緩緩呼出一口長氣,點著石頭精旁邊的葫蘆精說:“你知不知道你爺爺被蛇精抓走了啊?你那其餘六個本事通天的兄弟哪去了?”

葫蘆精說:“娘娘,我沒有兄弟。”

白素貞回:“兄弟都沒了?”

她沒等葫蘆精再回答,眼圈一紅又是姍姍兩行清淚。

倚在山洞門口的猴子精對青宴等人說:“自打回來,就一直是這副樣子。峨眉山的小妖都被她拎了個遍,看著就跟沒事人似的,實際她心裏難受誰不知道?”

青宴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白素貞。

你看她坐在那麽高的高台之上,得台下一眾小妖仰視。她不停地跟它們說話,不停的想要忽視心口的鈍痛,卻如何不是將自己置於更孤獨的境地。

青宴說:“白素貞,喝兩杯嗎?”

白素貞其實早看見了他,卻有些不敢看他。因為看見了他,就會讓她抑製不住的想起另一個人。

她的眼神凝滯了一下,隨即笑迎著他說:“我這兒可沒有好酒,但是隔壁山頭梨花妖那兒卻釀著一種梨仙醉,我們去把它偷來?”

青宴長臂一伸從高台上一把將她扯下,睨著她腫成爛桃的婆娑眼笑對。

“你說什麽不就是什麽了?”

那一夜,白素貞跟青宴幾乎偷光了梨花妖的“半壁江山”,酒壇子在清風洞的洞口堆了一排,梨仙醉的滋味飄的整個山頭都經久不散。

她的酒量很好,青宴都醉了,她還清醒的抱著酒壇獨飲。

她問青宴:“你有沒有愛上過什麽人?如果你愛的這個人注定不會愛你,你還會繼續愛他嗎?”

問完以後自己卻先笑了。

她說:“你看,我的年紀大了記性就變得不好,這個問題我曾問過你的。”

青宴當時的回答是,好像都愛過,也好像都沒愛過。

可是,真的愛上了誰,又如何可以那麽輕易的,再愛上其他人呢?

青宴輕撫上她的眼角,點著她眼底的一顆小紅點說:“你笑的時候總會遮住這顆淚痣,我還以為你不會哭呢。”

白素貞說:“我最近經常落淚,不若將它剜掉吧。”

青宴懶洋洋的一笑,順著那輪廊勾挑出一個心的形狀。

“要剜,也該先剜了你心裏的那個男人再說。”

“你何時回你的鶴鳴山?”

“怎麽,他趕了你走,你又來趕我了?”

她的視線不自覺又是一滯,答非所問的岔開話題說:“梨花妖要是發現存了百來年的酒都沒了,會不會衝過來挖我老白家的祖墳?”

青宴說:“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家哪裏有祖墳可挖,你連親生爹娘是誰都不知道呢。”

“這又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啊。”

青宴拍了拍肩膀說:“那就哭吧,哭出來了,也許就不悲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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