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 卷 宿 命

細腰蜂語蜀葵花,何日高堂供曼遮。

但使依騎花背穩,請君馱上法王家。

布達拉宮,是你的牢籠,也是你的聖殿。當你從遙遠的巴桑寺啟程,經過一路顛簸抵達聖城拉薩,第一次近距離地靠近紅宮時,你一生的悲劇便就此拉開了盛大的序幕。你知道,這是你的宿命,無法逃離,也無力改變,向左,是接近佛祖的天堂;向右,是滑向地獄的深淵。隻要稍不留神,你非但領悟不了經文的真諦,還會跌得粉身碎骨。

你還記得,藏曆第十二饒迥火牛年九月,前往拉薩的途中,你和護送你去布達拉宮的隨從在浪卡子短暫停留,在那裏等候特地從日喀則趕來的五世班禪羅桑益西貝桑布(以下簡稱羅桑益西),前來替你授沙彌戒的情形。受過沙彌戒,你就算是正式出家了,那一瞬,你心痛欲裂,可你無力抵抗,作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這是你的人生中必須經曆的過程。沒有人知道你有多麽不願意成為格魯派的僧人,也沒有人表示理解你對瑪吉阿米付出的真情,更沒有人在意你心裏想了些什麽,總之,所有人都認為你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繼承阿旺羅桑嘉措的衣缽,不管你願不願意,喜不喜歡,都必須把你送上神壇,讓你代替早已圓寂的五世達賴喇嘛,做他們的神王,做他們的精神領袖,賜他們幸福安康,賜他們歡喜快樂,賜他們一輩子心想事成。可這一切,你真給得了他們嗎?你隻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少年,他們憑什麽相信你能帶給他們想要的一切呢?

五世班禪羅桑益西是個慈祥的活佛,每次與你獨處時都麵帶笑容,那笑,純淨剔透得就像一朵盛放的蓮花,望一眼,便能讓人如沐春風般心曠神怡。你喜歡和五世班禪單獨相處的感覺,他平和的語調、溫柔的眼神,總能讓你想起死去的阿爸,所以當他對你宣講“沙彌十戒”時,你並沒有太多的抵觸情緒。雖然與具足戒相比,沙彌戒根本算不上什麽,但要真的持戒修行,也不是樁易事,不殺生、不偷盜、不**欲、不妄語、不飲酒、不著香華鬘不香油塗身、不歌舞倡伎不故往觀聽、不坐高廣大床、不非時食、不捉持生像金銀寶物,這十條你大多都可以做到,唯獨無法做到不**欲,因為那等於宣判了愛情的死刑,你又怎能輕易就範?

你愛瑪吉阿米,你並不打算為了修行而放棄愛情,放棄你心愛的女人,事實上你從來都沒想要出家,也沒想當什麽活佛,你從達旺來到錯那,又從錯那來到浪卡子,都隻是在被動完成第巴桑結嘉措的意願,而你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你必須要為一個與自己本來毫不相幹的人去做自己壓根不喜歡的事呢?你知道,這就是你的命,當阿爸阿媽放任你被第巴從拉薩秘密派往門隅尋找轉世靈童的僧侶帶到巴桑寺學習時,你就注定會成為布達拉宮的主人,成為格魯派的教主,成為西藏的精神領袖,成為藏民心中的太陽,而坐到這個位置上,就必須出家持戒,與愛情絕緣,與世俗的**背道而馳。可這命,真的無力改變,隻能一味順從嗎?

你毫不隱瞞地把你和瑪吉阿米的秘密向五世班禪和盤托出。你不想欺騙這位英明神武的大活佛,所以你想仔細聽聽他的想法。五世班禪聽完你和瑪吉阿米的故事後,並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訝,相反,他很從容,隻是淡定地告訴你,你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所以無論遇見怎樣的煩心事,也都應當以前世達賴的言行為你今世言行的準則,為千千萬萬個藏民做好表率。五世班禪既沒有反對你也沒有支持你,他相信假以時日,你自己會做出最好的選擇,並斷言你現在還太年輕,等再多讀幾年書,就會明白他今天對你所說的話都隻是為了你好。你喜歡這個班禪,喜歡他的睿智,喜歡他的平易近人,喜歡他謙謙君子的品格,所以盡管你內心並不想要過持戒的生活,還是平靜地接受了他為你授的沙彌戒。

等到了拉薩,到了布達拉宮,舉行過神王的坐床典禮後,你便是名副其實的第六世達賴喇嘛了。從小到大,你一直生活在山高皇帝遠的山南,遠離西藏政治中心,所以在你的意識中,對自己日後會成為達賴喇嘛並沒有太過直觀的感受,也從未把這樁事放在心裏過,直到梅惹大喇嘛出麵阻止你與瑪吉阿米相見,你才意識到將來成為活佛時你會因此失去些什麽。浪卡子距離拉薩並不遙遠,眼看著自己馬上就要成為西藏的神王,你有一點點激動,甚至有一些些期待,但更多的則是莫名的彷徨與恐懼,你真的害怕就此徹底與愛情擦肩而過,與你心愛的瑪吉阿米永遠失之交臂。

五世班禪給你授過沙彌戒後,十月,你便和羅桑益西一起跟著大隊人馬,啟程趕往這次長途跋涉最後的目的地——聖城拉薩的布達拉宮。屹立於瑪布日山上的布達拉宮,在你抵達之前,一直是一座存在於傳說中的宮殿,金碧輝煌,美輪美奐。負責給你授課的經師們早就給你講過,那座華美的宮殿始建於公元631 年,是當時的吐蕃王鬆讚幹布為迎娶來自大唐的文成公主特地營建的。“布達拉”是藏語,意為菩薩居住的地方;布達拉宮俗稱第二普陀山,是西藏政教合一權力中心的最高象征。

抵達拉薩的那一刻,天還沒有亮,第巴桑結嘉措卻早早就在布達拉宮前的廣場上等待著你。為這一天,他已經等待了整整十五年。從十五年前,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去世的那個下午起,一直到你和五世班禪一起出現在聖城的那一刻,他一直都在等待著你的到來,等待你和他一起實現五世達賴喇嘛的遺願。他表情肅穆地看著身子有些單薄的你,忍不住在心裏犯著嘀咕,難道這就是神聖的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嗎?五世達賴未竟的事業還很沉重,未來要走的路還很漫長,這個看上去年幼得有些孱弱的少年,果真能承受得住種種重壓嗎?

你也抬起頭望向他,目光清澈而純淨。從你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桑結嘉措的種種事跡,沒想到,這一次,自己真的能在如此近距離下麵對他,而且還是跟他對視,這讓你有些激動又有些心慌。你們對視良久,終於,桑結嘉措伸手朝他身後那座巍峨壯麗的建築指了一下,神情肅穆地告訴你,那,就是神聖的布達拉宮了,也是你以後要生活的地方。

你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你們身後的小山上,一座雄偉的宮殿矗立在寂靜黑暗中,神聖而莊嚴。

忽地,漫天的霞光衝破雲層直鋪下來,天空中瞬間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中金光四射,斜斜地映射在布達拉宮的城牆上,仿佛萬佛出世,光輝而壯麗。你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著,臉上露出震驚與喜悅的表情。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十五歲的你,心中充滿了感動,仿佛你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隻是為了等候這個時刻的到來。

逐夢高原

你的等待從不

寂寞

抬頭

誰是誰在水一方的

鏡中花

笑看紅塵

撐破一紙

胭脂

隻是陌上煙雨

春歸時

而你未曾

聽過冬去春來的歌

那相思比海長

踩雲,踏歌

我在你並不深情的

目光中

用心剪下一縷青春的

白雲,要讓洗過

千百種

花紅的流水

帶我去沒有你的明天

流浪

布達拉宮,我終於來了!從門隅到錯那,再從錯那到拉薩,雖然路途很遙遠很坎坷,但你終究還是來到了這裏,然,這裏果真是你要度過一生的地方嗎?你不知道,你隻看到剛剛還被五彩祥雲繚繞的天空,突地便被迅速湧來的大片烏雲遮住了所有光芒,你的心咯噔了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莫非,你真的再也不能邂逅山南明媚的陽光,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追逐自己想要的愛情了嗎?

史書記載,那年藏曆的10 月25 日,你在布達拉宮白宮的司西平措大殿,在蒙古丹增達賴汗和第巴桑結嘉措等藏蒙僧俗官員的擁戴下,舉行了隆重的坐床典禮。桑結嘉措在給大清康熙皇帝的奏折中用毋庸置疑的文字寫道:“至認定六世達賴一節,自一世達賴根敦珠巴以來,曆代達賴、班禪等,均物由活佛認定之前例,切六世達賴轉世,猶一手不能遮掩他樣,非人力所能為,更無須由活佛認定。”於是,康熙皇帝亦派出章嘉國師前往拉薩授予封文,正式承認你為第六世達賴喇嘛。

當你第一次看到這氣宇軒昂、金碧輝煌,每一個角落都展示著西藏神秘本色的雄偉大殿時,身穿紫紅色氆氌的喇嘛們也毅然吹響了迎候活佛歸來的法螺。踏著那感天動地的梵唱聲,你終於步入了那深沉內斂而又不顯張揚的神秘王國之中,隻是,這真的是你該來的地方嗎?你不知道。

雄偉壯麗的白宮裏,目光所及之處,所有的信徒都持無我狀,入定且投入地輕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

這樣的念經聲鏗鏘有力,它回**在浩大的白宮四周,給千年的宮殿增添了些許人氣,然而,他們究竟是在歡迎你的到來,還是在為五世達賴喇嘛以新的皮囊盛大回歸而鼓舞歡欣?

你真的是人們口中傳說的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嗎?雖然很小的時候,在家鄉達旺,你曾說過一些令人驚異的話,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早已把那些被信徒奉為聖跡的話語忘得一幹二淨。你隻是寧瑪派一個普通僧人的兒子,又哪裏會是偉大的五世達賴喇嘛的後身,人們又怎麽能夠把你無忌的童言當真呢?不,你不是,不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也不想做什麽活佛,你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門巴族百姓,你隻想娶心愛的瑪吉阿米為妻,才不要做什麽六世達賴喇嘛呢!

喇嘛與信徒們繼續誦經,香煙繚繞處,朦朧中,你看不清念經人的臉龐,不能透過他們的雙眼去猜度他們的內心,是否也在心甘情願地隨著那一具具硬邦邦的木魚誦經,你隻是冷冷地看到,佛殿正中那高大的佛像竟然麵無笑容、神情嚴峻,正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注視著你。

其實,喇嘛們是不是真心崇敬你,又有什麽關係,你根本不想做什麽活佛,如果不能與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再多的榮華富貴,於你而言又有什麽意義?活佛,活佛,活佛到底是為了什麽存在,為了超度世人的苦與痛嗎?默默凝望著那具麵容冷峻的佛像,你不禁猜測著,佛祖是不是隻有這樣才能真正看清世間的一切苦難,在適當的時候出手施以拯救呢?可是,你的苦,你的痛,佛祖看見了嗎?

山中山,城中城,人上人,雲上雲,坐床的典禮顯得相當隆重。連續不斷的誦經聲中,你依稀感到自己被蒙上了聖潔的光芒,但那同時也是一種縹緲虛幻得接近不真實的感覺。因為這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思議,卻又來得如此真實。一觸即覺的榮華,滿滿地將你包裹其間,你仿佛站在雲端向下探望,又如同乘坐在巨大的雕鷹之上。近在咫尺的雲彩,遠處清晰可見的雪峰,八廓街上穿戴整齊、**澎湃的藏民,拉薩城滿目五彩渲染的建築……一切的一切,都顯得美好而熱烈,卻離你的故土遙不可及。你知道,你離故鄉已經遙遠得不能再遙遠了,而瑪吉阿米,也終於在你眼中模糊成了一個不可觸摸的幻影。

在坐床典禮上,第巴桑結嘉措向眾人鄭重宣布,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活佛六世達賴喇嘛已經產生了,他就是年輕俊美的你——倉央嘉措。十五歲的你坐在高高的台子上,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第巴桑結嘉措給你講述了經師們早已向你灌輸過的有關你前世的所有信息,以及五世達賴喇嘛的卓越功勳,並且勉勵你也做那樣一個富有偉大功績的喇嘛。那一刻,你忽然忘記了瑪吉阿米,隻覺得自己肩負的擔子很重,渾身上下都溢著一種無法用言語表述的民族的自豪感和榮譽感,但同時也感到深深的內疚與自責。原來這就是活佛,自己真的就成了活佛,可是,成為活佛的代價,就是再也不能與心愛的女子廝守一生,甚至連想也不能想,這份榮譽與尊貴,你真的承受得起嗎?

“仁波切”!“仁波切!”宮殿下的藏民齊聲歡呼著。“仁波切”是藏文,意指“珍寶”或“寶貝”。這是廣大藏族信教群眾對活佛敬贈的最為親切、最為推崇的一種尊稱。你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台下的人群,內心卻是波濤洶湧。從此以後,自己便是西藏最偉大的活佛了,從此以後,你將接受萬人景仰,可你連愛情都不能給予自己心儀的女子,又能給這些崇敬你的信徒些什麽呢?

凝眸處,你看見,布達拉宮所有轉動的經筒,都鐫刻著日月星辰,重複演繹著搖不斷、攪不散的神聖。

那神聖,看似離你很近,實則離得很遠。你在麵眾的佛**跏趺而坐,背對著從廣場上透進來的萬丈陽光,卻隻感到冷風颼颼,身體忍不住有些發抖。然而,你卻不能在意太多,因為你是活佛,你的目光隻能落在一張又一張為了瞻仰你而來的虔誠的臉上。來布達拉宮的都是你的信徒,你的臣民。他們或害怕自然的威力,或不堪命運的迭變,而來求助於你,求你賜福於他們。你看著這些受苦的人群,卻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幫助他們脫離苦海,心,不禁惶然。你隻是按照桑結嘉措在坐床前一再囑咐你的話,輕輕舉起手放在信徒們的頭上,但這樣就真的能讓他們的苦痛消失嗎?

眾星捧月的至尊位置,前世法王的盛德,還有這種自心底深處湧起的無法克製的不安,都讓你無法安於禪位之上。你不禁抬起頭,望著此間白宮裏最至高無上的佛祖,在心裏默默追問著自己:我或者是他,真的就是人間所有苦難和不幸的終結者嗎?迎接我的,還是他那永遠巋然不動的高大身軀和淡定從容的穩重麵容,仿佛真的足以蒙受世間所有的欲望,不讓人間的幻想幻滅。

但是假如真的如此,那麽作為佛,他或者是我,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你迷惑了。

你知道,入主布達拉宮是你的宿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你有你的宿命,第巴有第巴的宿命。作為布達拉宮實際的掌權者,頂著藏王榮耀的第巴桑結嘉措,從他第一次邁進聖殿門檻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他要通過不斷地鬥爭與抗爭,在夾縫中求生存。這無疑是火中取栗,但他和你一樣沒有選擇,為了履行五世達賴喇嘛的遺願,為了西藏的政教大權不再受蒙古和碩特部的掣肘,為了西藏更加光明輝煌的明天,這個得罪人沒商量且惹人厭惡得牙根癢癢的狠角色,他必須演繹到底。

坐床之後,你被第巴送往黃教六大寺之首的哲蚌寺生活,在那裏繼續跟隨德高望重的經師們學習各種必要的功課。與此同時,西藏也正在曆經前所未有的風雲變幻,而這一切,第巴都是瞞著你的。公元1700 年,藏曆鐵龍年,蒙古丹增達賴汗在西藏去世。丹增達賴汗去世之後,長子旺劄勒汗繼位,然而不久,丹增達賴汗的次子拉藏魯白便毒死了長兄,承襲了父兄的職位,自號為拉藏汗。這是個野心勃勃的家夥,從稱汗之日起,便妄圖控製整個西藏,重新恢複固始汗時蒙古統領西藏的時代秩序。在哲蚌寺學習的你並不知道,拉藏魯白早就在各種場合,明裏暗裏攻擊桑結嘉措“以一年幼的達賴喇嘛為護符而掌握黃教政權”,並企圖率領和碩特等蒙古部落首領不承認你這個六世達賴,硬把你說成是一位冒充的假達賴。

其時,桑結嘉措麵臨的絕不隻是拉藏汗對你神王位置的挑釁。還有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件不得不說,便是在那幾年中,康熙皇帝禦駕親征,三次征討蒙古準噶爾部,大敗與之作對經年的噶爾丹,最終以噶爾丹兵敗自殺收場。噶爾丹死後,康熙對身為噶爾丹同門師弟兼盟友的桑結嘉措的種種不滿也漸趨白熱化。在康熙眼裏,首先,桑結嘉措敢於長期隱瞞五世達賴喇嘛早已圓寂的事實,這無疑是對清廷的公然藐視;其次,南方三藩之亂發生時,桑結嘉措並沒有出兵雲南幫助清朝政府平藩,這自然不能討得清廷的歡心;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康熙的眼中釘噶爾丹,正是五世達賴喇嘛的大弟子、桑結嘉措的師兄。這三條加在一起,早已引起康熙對西藏的側目,自然夠桑結嘉措好好喝一壺的了,所以,在這段時間,他的日子很不好過。

很多人認為,桑結嘉措是個利欲熏心、權力欲極強的人,他為了牢牢控製住整個西藏的軍政大權,故意隱匿五世達賴喇嘛的死訊長達十五年,最後又因為和拉藏汗爭權奪利兵敗,直接導致了倉央嘉措的死亡,所以他才是引起西藏發生各種混亂的罪魁禍首。但是,這並不是事實。縱觀五世達賴喇嘛以及桑結嘉措的生平,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是受了五世達賴喇嘛“托孤”的人,他一生的作為,都是在不折不扣地執行著五世達賴喇嘛生前的政治思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公元1653 年,桑結嘉措出生在拉薩一個大貴族家庭。這個家族與五世達賴喇嘛的關係極為密切,曾為早期格魯派政權的創建,立下過其他所有人都無法比肩的功勳。桑結嘉措的叔叔赤烈嘉措更是很早就隨侍五世達賴喇嘛左右,忠於職守,深得信任,布達拉宮的日常事務也是由他來處理。

桑結嘉措八歲時,便被送到布達拉宮生活。五世達賴喇嘛非常喜歡這個孩子,並親自教他多種學問,從小就開始培養他從政的能力。這過分的喜愛,甚至讓學者考證說桑結嘉措是五世達賴喇嘛與仲麥巴的主婦生下的私生子,並在史籍中找到了與之相關的記載。

在桑結嘉措二十三歲的時候,五世達賴喇嘛就想任命他為第巴。本來,初出茅廬的桑結嘉措是不夠資格來做第巴的,但五世達賴喇嘛卻說自己算卦時算出他是最適合擔當第巴的人選,便反複派人去勸說,答應給他放寬條件,好讓他順利履職。不過桑結嘉措似乎誌不在此,立即以自己年紀太輕、威望不高為由,斷然拒絕了五世達賴喇嘛對他寄予的厚望。最後,為了擺脫這份任命,他給五世達賴喇嘛重新推薦了一個比自己更加合適這個職位的人選,這個人便是羅桑金巴,西藏曆史上的第四任第巴。

羅桑金巴上任不久,就一直患病不起,三年任期屆滿之後,便主動提出辭職,歸老林下。這一回,五世達賴喇嘛堅決要請桑結嘉措出山任第巴職務,但桑結嘉措還是拒絕了他。五世達賴喇嘛多次派人勸說無果,無可奈何之下,隻好親自上門勸他出山,但桑結嘉措還是給予了明確拒絕。那一天,在走出仲麥巴府邸的時候,五世達賴喇嘛不無失望地回頭看了桑結嘉措一眼,歎口氣說,我已經老了,我擔心自己百年之後,西藏的政局會重新洗牌,稍有不慎,我這幾十年用心血經營的成果將付之東流,所以我必須在還活著的時候,選定一個可以繼承我的遺誌,能夠繼續穩固西藏政局的人來當第巴,而這個人選非你桑結嘉措莫可。桑結嘉措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看著阿旺羅桑嘉措轉身離去,內心湧起陣陣波瀾。

這一次,五世達賴喇嘛沒有再給桑結嘉措拒絕的機會,回到布達拉宮後,他就直接下發了任命狀,讓桑結嘉措必須擔任第巴一職。此外,為了確保桑結嘉措在西藏的政治地位,阿旺羅桑嘉措又緊急下發了一份類似遺囑的文告,並書寫在布達拉宮的牆壁上,且還鄭重其事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而文告中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桑結嘉措與達賴喇嘛無異。

公元1682 年,五世達賴喇嘛病入膏肓,而這時,桑結嘉措恰好也生病了。阿旺羅桑嘉措顧不上自己的病情,忙差人帶口信給桑結嘉措說:你的病讓我很擔心,我的病吃了藥已經好轉,你要安心養病,別為我擔憂。

第二天,他居然帶病朝禮神像,為桑結嘉措祈福消災,而這樣的舉動,無疑會更讓人相信桑結嘉措是他和仲麥巴的主婦所生私生子的傳言。僅僅是兩天之後,五世達賴喇嘛又迅速招來病體剛剛好轉的桑結嘉措,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頭,告訴他要如何對待蒙古人,此外,還特別囑咐要對他的去世實行匿喪。最終,五世達賴喇嘛抬起顫巍巍的手,給了桑結嘉措一卷用鮮血寫在羊皮紙上的遺囑,隨後安然離去。

這,已然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臨終托孤了。桑結嘉措呆呆站在那裏,看著這個西藏的太陽、父親一樣的親人,心裏像被打翻了的五味油瓶,所有的滋味都在一刹那間湧上了心頭。打自己八歲時起,這個老人就開始耐心教導自己各種知識,對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既是嚴格的老師,又是慈愛的父親。最令他感動的是,這位老人居然在自己病入膏肓之際還帶病去佛堂替自己祈福,這怎能不讓他唏噓感歎呢?他的眼淚落了下來。上師,您放心地去吧!弟子明白您未竟的事業,也知道您心裏擔憂的事情,您沒有完成的事業,就讓我這個不肖的弟子來替您繼續吧!

五世達賴喇嘛沒有完成的事業是什麽?那就是秘密培養一個接班人,培植西藏本土勢力,建立一個以五世達賴喇嘛為模板的政治格局。從此,一直到桑結嘉措去世,他一直都努力向著這一目標前進。

公元1701 年,是藏曆第十二饒迥鐵蛇年,你,十九歲的倉央嘉措,已經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了。

這一年,你終於完成了在哲蚌寺的學習,重新回到了布達拉宮,並在錯綜複雜的政治格局下,邁向了你的二十歲。布達拉宮,你又回來了,摸著擺滿所有角落的酥油燈,你默默爬上了高高在上的法床,現在,你儼然已是一個可以完全駕馭自己尊貴身份的神王了。除了拉藏魯白和他的擁護者,沒有人懷疑你神王身份的合法性,你依舊在白宮的東大殿措欽廈接受信徒的頂禮膜拜,依舊在抬頭便能看到星星月亮的日光殿安寢,可你的心依然不快樂,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更加明白達賴喇嘛的身份於你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麽,那可是無休無止的各種責任與道義啊!

細腰蜂語蜀葵花,何日高堂供曼遮。

但使依騎花背穩,請君馱上法王家。

作為達賴喇嘛,作為西藏的神王,你終其一生,都不能結婚,也不能與你心愛的女子長相廝守,而這無論對你還是對瑪吉阿米來說,都是極其不公平的。作為一個血氣方剛、情竇初開的小夥子,你有鍾情的權利,為什麽偏偏要選你來當這個活佛,還要葬送掉你大好的青春與如花的愛情?陽光的年紀,你喜歡站在陽光下,擁著她靜靜地遠眺,笑看那一道道變幻莫測的風景;你喜歡和她一起坐在窗明幾淨的屋裏,用微笑煮一壺禪茶,隨著禪韻升騰,把兩顆芬芳的心,慢慢投放在清亮的書香裏,卻不意,因為活佛的身份,這一切早已與你絕緣,西風乍起時,心亦隨同那孤寂的黃葉,飄飛在渺渺茫茫的無垠裏,找不到絲毫的溫婉,也觸碰不到點滴的溫暖。

尋尋覓覓,覓覓尋尋,相思的盡頭,你看見一個彷徨無助的人,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巷道中獨自麵向斜陽,手中緊握的青花酒碗早已空無一滴,想必又和著萬般的惆悵一飲而盡了。你佇立在窗口一語不發,不想打亂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卻未曾記起,其實你看到的那個人,隻是不在布達拉宮時的你罷了。情到深處,你為她寫下豪情萬丈的詩歌,每一首詩都是一朵美麗的浪花,都是一個動人的故事,然而,那些字句背後掩藏的深痛,又該說與誰人知曉?洛桑喇嘛?不。桑結嘉措?不。羅桑益西?不。你的前世阿旺羅桑嘉措?不。高高在上的佛祖?也不。你知道,你的悲傷與種種的不得已,隻能說與你自己聽,而歲月滄桑裏寫滿的青春印記,也隻能贈予那個出現在八廓街街頭各家酒肆的有緣人宕桑汪波。

你在自己感人肺腑的詩句裏,仰慕自己曠世的才情,還有那傾世的絕戀。多想,沿著她眼角眉梢的嫵媚,挽留下曾經的相依相伴,讓歲月不老,在字裏行間留戀著永遠無悔的愛。可你知道,當上了達賴喇嘛,過去的所有,都無可避免地成了路過的風景,而她,亦終在你坐上法床的那一刹,成為你生命中的過客,若過眼雲煙,再也回不到你波光流轉的目光裏。那麽,便這樣一直都痛苦著留戀,直到死去嗎?你不想把她忘懷,哪怕是一時半會,如果天注定你不能再與她相聚,你也要披著袈裟,將她永遠銘記在心,然後,再把她一點一點地化成你手中紙箋裏的墨字,每一次輕輕回望,都能在第一時間瞥見那永恒的美好。

在你心裏,她永遠都是世間最美的存在,鮮妍絢爛猶如嬌媚的蜀葵花,而你就是那隻被她戀上的金蜂,終日兀自盤旋在她花語曼妙的天空。什麽時候,那朵美麗的蜀葵花被當作供養佛的物品擺上了佛堂,卻把你孤孤單單地摒棄在了荒原之上?她走了,一轉身便脫離了你的視線,你費盡心思,也無法找回她往昔明媚的身影,隻能終日祈禱,期待有朝一日,能夠舞著輕翼,緊貼著她輕翻的水袖,倏忽飛進那高高在上的神殿,從此,隻與她惺惺相惜,永不分離。盡管,你早已與她隔了萬水千山的距離,但你依舊渴望,把這表麵看上去浮華若夢、實則早已波濤暗湧的日子,過成一首清芬**的詩,任歲月平仄有序、韻腳豐盈,讓來過你生命裏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你心底噴湧而出的那份唯美與溫暖。

你的故事,總是會令人在最不經意的時候突然心生唏噓。或許,這一切愛而不能的悲慟,從來都不僅僅隻是你一個人的宿命,也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宿命。忽地,就想起了那個叫作蘇曼殊的男子,和你一樣,他也是這世間最令人感傷最讓人無奈的情僧,他的故事,絲毫不比你遜色,他的愛情,甚至比你更驚天動地。

出生於公元1884 年的蘇曼殊,整整比你小了二百○一歲。十五歲那年,蘇曼殊隨表兄去日本橫濱求學,在養母河合仙老家,身上有著一半日本血統的他,與日本姑娘菊子一見鍾情。然而,他們的戀情卻遭到蘇家族人的強烈反對,蘇曼殊的本家叔叔知道這件事後,不僅狠狠斥責蘇曼殊敗壞了蘇家名聲,並煞有介事地問罪於菊子的父母。菊子父母盛怒之下,當眾痛打了菊子,結果受屈不過的菊子在當天夜裏便投海而死。失戀的痛苦,菊子的命運,都令蘇曼殊深感心灰意冷,這之後,他又斷斷續續地談了幾次戀愛,喜歡過一個叫作百助的樂妓,但都無疾而終,最終,萬念俱灰的他在回到故鄉廣東後便去廣州蒲澗寺出了家,自此開啟了他風雨飄搖的一生。

菊子的自殺,給蘇曼殊的心裏留下了巨大的陰影,之後幾次失敗的戀愛經曆,更讓他索性打開了自毀模式。

他選擇傷害自己的方法很奇葩的,就是吃,不停地吃,而這種暴飲暴食的粗暴簡單程度,到了別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故意作死的地步。據說有一天因為天熱,他居然一口氣吃了五六斤冰,晚上躺在地上一動都不能動,別人看到還以為他死了,探其鼻息,才知道還有氣兒,好不容易第二天緩過來了,他卻依然如故,繼續把吃冰進行到底。但最恐怖的,是他對糖的迷戀,每天都要吃上幾十包,沒錢的時候,他會把自己的金牙敲下來當了買糖,會偷朋友陳獨秀的錢包去買糖,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自號“糖僧”。

一九一八年,暴飲暴食的蘇曼殊毫無懸念地死於腸胃炎,享年三十五歲。他住院的時候,病情已經相當嚴重,醫生囑咐他切忌吃糖,可他死後,友人們卻從他的病床下翻出累累的糖紙。也就是說,蘇曼殊雖然不是自殺,卻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必須忌糖時還沒完沒了地吃糖,也與自殺無異了。其實,自菊子死後,蘇曼殊就沒想要繼續活下去,他愛菊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與其這樣痛苦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蘇曼殊用他的死,向世人證明了他對愛的虔誠,同時,也表達了他對這個始終都禁錮著他天性的世界的唾棄。而你,倉央嘉措,剛剛從哲蚌寺回到布達拉宮的神王,還沒有考慮過死亡這個命題,那時那刻,你想得更多的是怎麽重獲自由,怎麽找到你心愛的瑪吉阿米,怎麽在禁忌重重的神殿守住一顆不變的初心。盡管貴為活佛,西藏千萬子民最為尊崇的仁波切,你依舊珍惜與她的一段情緣,即便明知轉身即是永別,還是會為她痛苦著流下滿地悲涼的淚水。你求佛,求佛再賜予你們一次清冽的遇見,如果得蒙天眷,你一定會用心揀拾起那一片片相遇的點滴,把它們疊字成詩,串成世間最最華美感人的篇章,然後寄予你錦繡的年華,明媚她一如當初的笑容。然,那個比你小了二百○一歲的蘇曼殊,他還能有更多更好的選擇嗎?

倉央嘉措,蘇曼殊。一個是雪域的活佛,布達拉宮的至尊王者;一個是紅塵裏的僧人,竹杖芒鞋在人間遊走。你們在各自的生命中,用最純真的天性,抒寫著自靈魂裏迸發出的詩章;你們有著不同的命運,卻有著同樣的詩性,同樣的真實與純淨。這份真誠,感動了幾代性格各異的後輩,至今都還令人為之唏噓動容。盡管人已故去,你們雋永清麗的詩句卻永遠都在世間靜靜流淌,被那些有緣的人,一次次記起,又一次次傳誦。

在短暫的人生旅程中,你們一直都在出發,都在尋覓,卻從來也沒有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歸宿。你們在情與禪、僧與俗,現實與理想、銘記與忘卻之間輾轉,備受冰與火的雙重煎熬;你們在天堂與地獄中輪回,百轉千回,卻依然流離失所,身心俱疲。

我知道,無論是鍾鼓梵音,還是紅塵情愛,都無法真正安放你們那縷孤獨的靈魂;但你們卻在無邊的寂寞中,把歲月吟唱成了世間最最動聽的歌謠,每一個音符,都是沒有翻版的絕唱,這無法不讓我拍案叫絕。我捧著你們譜寫的情詩,一遍一遍地吟誦,又一遍遍地行走在你們曾經走過的文字江湖裏,不顧一切地,即便踩過荊棘地,也未曾心生絲毫的厭倦,想必這就是心意相通吧。

佛家說,前世有因,今生有果。所以,一個人在出生之前,上天就已注定好他今生的一切,注定好了開始,亦注定好了結局,而這就是宿命。也許,你們的前世隻是一株平凡的草木,今生幻化為人,隻為了等待一個約定,完成一個夙願,甚至是還一段未了的情債,但即便如此,又有什麽好悲傷的呢?前方的前方,必須有熹微的光明在等著你們,不是嗎?一個生命,若有愛,便不會蒼白,在我心裏,你們都是,世間最美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