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 卷 執 著

一自魂銷那壁廂,至今寤寐不斷忘。

當時交臂還相失,此後思君空斷腸。

在煙火紅塵中穿行,你放得下過天地,卻始終未曾放下過她,你最愛的瑪吉阿米。莫非,真的與她前世有緣?如若是,前世的她又會是誰?是五世達賴喇嘛初出江湖時辜負了的那個女子嗎?很多事,你不想去想,不願去問,更不要一探究竟,你已經很累很累了,那就暫時放下心中的煩惱,沉醉在一個個體態嫋娜的沽酒女懷中,好好地體驗她們給予你的溫暖與溫存吧!

酒肆裏的老媽媽已經斑白了頭發,她說她們家在八廓街世代經營酒肆,到她這一代早已算不清到底在這個行當做了多久,但她依然清晰地記得打她記事起時就沒有離開過這家酒肆,還記得那個第一次來她店裏喝酒便讓她怦然心動的男人。那是個漢地來的貨商,年紀比她大上許多,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早就在家鄉娶妻生子了的男人,可他為了討好她,偏偏騙她說一直未娶,盡管她也心生疑惑,卻因為愛他的緣故,不願去深究任何的真相。後來,那個男人跟著和他同來拉薩做生意的鄉人一起走了,臨行前說好要帶著聘禮回來娶她,可直到她一個人在痛苦中生下了他們的女兒他也沒有回來,就連一封家書,或是一個口信,也沒捎給過她。

她以為他死了,死在了來拉薩的途中。她知道,從漢地入藏的路途並不平坦,時常會出現可怕的泥石流,或是山石塌方的危險,很多來往漢藏兩地掙辛苦的商人,一不小心就會從路邊的懸崖上掉下萬丈深淵,而往往都是屍骨無存。她沒有嫁人,因為他說過要按漢人的風俗給她一個最為隆重的婚禮,而她也不想違背自己的意願,嫁給一個完全不懂她也給不了漢家婚禮的藏族男人。在她看來,漢地來的男人要比藏族男人心思細敏得多,頭腦也更精明,而最重要的是,他們更加懂得心疼女人,不像藏族男人那般粗陋無禮,所以,即便一個人,一邊帶著女兒,一邊開著酒肆,日子過得很是艱辛清苦,她也不肯把自己和女兒的未來,交到一個連她自己都瞧不起的藏族男人手裏。

就這樣,她用心地釀酒,賣力地沽酒,才含辛茹苦地把女兒一直拉扯到十五歲,讓她自豪的是,盡管沒有男人的幫襯,她依然沒讓女兒過過一天缺衣少食的日子,女兒亦始終都在她的教導下健康快樂地成長著。

再後來,女兒找到了自己心儀的藏族男子,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替女兒做了嫁衣,風風光光、熱熱鬧鬧地把女兒嫁了出去。漢地男子再好,也比不過藏族男人的知冷知熱啊,雖然她表麵上裝得比誰都沉著冷靜,但事實上,已經對自己年少無知的選擇懊悔不迭。日子在看似有條不紊的秩序下繼續著,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女兒剛剛出嫁沒多久,她居然在拉薩街頭意外邂逅了壓根就沒死的他。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盡管十五年的光陰已經過去了,但他就是被燒成了灰,她也是識得的。他不肯認她,而她也徹徹底底地認清了他的真實麵目,從此不再與他發生任何瓜葛,哪怕是在女兒女婿雙雙遭遇變故、意外身亡之際,她也不肯接受良心發現的他給予的任何幫助與眷顧。

女兒給她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外孫女。自此,她又當莫啦(外婆),又當阿媽,硬是一個人,把小姑娘拉扯成而今就坐在你對麵陪你喝酒的那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喜歡她的外孫女,也許是身世淒惻的緣故,她不似別家酒肆裏的沽酒女那般熱情活潑,而這也總是引起莫啦對她的詬病,可沒來由的,你就是喜歡她,甚至這種喜歡從來就不包含任何褻瀆的意味,你壓根就不承想過要與她發生肌膚之親,更不曾有過想要調戲她與她遊戲人生的念頭。但她的莫啦並不這麽想,一頭白發蒼蒼的老媽媽竭力想要撮合你和她的外孫女,甚至向你暗示,願意把她唯一的外孫女送給你做侍妾。

你不知道老媽媽之所以生出這種念頭的真實意圖是什麽,也許是見錢眼開,看你每次出手都那麽闊綽,才想用手上唯一的本錢——她貌美如花的外孫女,來牽絆住你,扔下更多的金銀財寶、珍珠瑪瑙,但或許她就是看透了世事,洞悉了人心,不想讓自己唯一的外孫女繼續如她一般悲慘的命運,所以期望你能給姑娘一個好的歸宿,好讓姑娘的下半輩子都在衣食無憂中度過。是的,你是很喜歡眼前這個姑娘,但你並不想娶她,更不想傷害到她,你連瑪吉阿米都不能隨心所欲地去愛,又如何能夠給得了姑娘一個美好的明天呢?

老媽媽的酒肆已經顯得很陳舊了,但這裏卻是你在八廓街上最最喜歡流連的地方。老媽媽總是抓住機會,不停地給你講述她過去經曆的故事,而你從來都隻是靜靜地聽、認真地聽,不去打擾,也不曾打斷過她。燕子飛回來又飛走了,來年的春天,它們還會回來嗎?咫尺天涯,你和瑪吉阿米已經在隔了千裏的距離中,互相石化成了彼此的海角,又有誰還能夠在經久不息的思念中成長為彼此永恒的牽掛?第巴的權威,你抗拒不了,格魯派的教規,你逾越不了,所以,你隻能徘徊在一間如夢的酒肆,不需要繁華,不需要花團錦簇,隻要一個知心的人陪著你,焚一爐香,品一壺花間酒。

老媽媽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每次你都能從她突然憶起的一段從前從沒講過的過往中,聽出些許的驚喜與滿足。是的,那段愛情盡管苦澀,但仍給她帶來過很多的驚喜與滿足,而你一抬頭的瞬間,便發現,哪怕那些老生常談的故事已經盤桓在老媽媽心底數十個年頭,但時至今日,她依然還為那個負心的男人守候在愛情的渡口。愛情是個說不清猜不透的話題,那夜,你再次撇下滿麵嬌羞的姑娘,一個人和衣睡在她家整潔幹淨的閣樓上,麵對月亮,漸漸入夢。

夢裏,你看見了山南旖旎的風光,而她,你多情的瑪吉阿米,正滿麵疲憊地慢慢走在你來時的路上。她遇見了那縷拂過你的風,你也夢過你愛過她,隻是,夢醒之後,一切複歸沉寂,你隻能繼續徜徉在老媽媽經營了大半輩子的酒肆裏,麵對著你喜歡的姑娘,在心裏為遠方的瑪吉阿米許下一場永遠的天荒地老。你就著落滿金色陽光的酒液,喝下一杯又一杯的等待,終於忍不住在心底歎息著說,就算知道有些愛情逃不過天網恢恢,你依然還會心甘情願地等下去,就像南飛的雁總會北歸,她也終會再次出現在你的世界,與你纏綿,從此,無喜,亦無悲。

知道嗎,悄悄把你

等待的

並不是江楓漁火的

憂愁

拉開歡喜的心弦

請跟我一起

去聽拉薩河唱一曲

白雲流星的歌

有一種依戀是

慢慢

走進你的微笑裏

我要用一朵桃花喚醒

春天的風采

讓你用一支畫筆窈窕著

踱進我明媚的

春光裏

如果找不到桃花的

身影

那就點一盞燈

在嫋嫋

升起的青煙中

聽桃花綻放的

聲音

你總是希望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可世事總如起伏的浪花,亦靜亦動,讓你無法洞悉最真的真實到底是什麽。所以,你隻能把所有的悲喜都融在酒中,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光陰如水,纏纏綿綿,看煙火人生,浮浮沉沉,然後,點一爐心香,任往事和著半喜半憂的麵龐,在風中輕輕地飛舞,飛揚。你喜歡這世間所有的遇見,遇見每一個和你結緣的她或他,遇見所有美好的事物,包括與你朝夕相處的心,那一顆曆經滄桑卻依然保持初衷的心。你知道,你生命中最美的遇見,就是那個騎在白犛牛上,揮舞著鞭子驅趕羊群的瑪吉阿米,隻一個回眸,她的溫婉,她的美好,她的嫻靜,她的任性,便通通落入你的眼底融進你的心坎,成為你的記憶永遠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確切地說,你是在她的每一個秋波流轉的眼神裏認識她了解她的。你愛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健康平和的美,一眼癡情,遇見的刹那,便覺得仿佛擁有了一座天堂城堡,那城池若琉璃般晶瑩剔透,裏麵長滿了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參天大樹,白雲沉靜似水,藍天廣闊如海,五顏六色的花草描摹著繽紛多彩的歲月,而你,就是在她腳下靜靜流淌的那一泓溪水,心甘情願,隻在她的冶豔裏折射你萬般的風情。伸出左手,緊緊握著她纖若柔荑的右手,指尖的觸碰,讓你感受到她自身體深處噴湧而出的溫柔,你知道,那是一簇簇根植在心底的高潔,隻與你途中相見,一個傾心的微笑,便讓你擁抱了一整個春天的溫暖與幸福。

你愜意地在她的精神世界裏流連忘返,如魚得水。

每每望著她如花的美顏,你便相信經書裏說的生死輪回,相信歲月是有記憶的,因為唯有如此,你和她才會沿著前世的約定,穿過時光的隧道,走到今生的遇見裏。你輕歎,這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再次邂逅在滾滾紅塵裏,你和她相擁在格桑花開的原野上,心潮澎湃地感受著相遇的喜悅與激動,一點點地,貪戀上她額角卷曲的鬢發,和她眼角潛藏的溫柔的笑。她的純真與無瑕,讓你願意相信,即便未來同行的路上會遇見坎坷與荊棘,會曆經滄桑與疼痛,但有了她暖暖的笑意,所有的委屈與不甘,都會隨風飄去,煙消雲散。

你愛她,那濃烈熾熱的愛,就像開得如火如荼的杜鵑花,漫山遍野,無邊無際。然而老天爺似乎並不打算成全你們,僅僅是一夕的轉身,你和她便背道而馳,越走越遠。你傷心,你難過,杜鵑花也迅速凋零在枝頭,冷落成一整個季節的傷,而你即便已經踏上前往未知世界的遙遠路途,還是相信,縱使世間再無花開,你的眼角仍然會為她溢滿甜甜的淚花。她走了,悄悄地走了,而你也被第巴派來的僧侶請上了北上拉薩的馬車,那一瞬,你淚落如雨,忍不住在心底一再地盤問自己,是不是,離開了錯那,離開了瑪吉阿米,也就預示著你與她從此隻是路人?不,你不要做她的路人,你要做她的良人,可你又很清楚,曾經被你攥在手中的愛情正在與你漸行漸遠,天注定,你終究是她故事裏的局外人。

好想與她牽手走過一生的路,好想和她一起在紅塵中植一株愛的菩提,用一顆不老的初心在樹下煮一壺愛情的青稞酒,任四季輾轉,相望笑談的,總是彼此之間琴瑟和鳴地相融相知。與她攜手走過的路上,每一步都能遇見你想要的驚喜,即使愛的拐角九曲十八彎,也未讓你心生疲憊,隻因為愛的天空下,那滿城彌漫的花香,都是她的笑她的暖,是她對你的依戀與包容。你知道,是她的陪伴,催開了你臉上消失了許久的笑容,讓你平淡無奇的世界變得璀璨亮麗,所以你始終都沉醉於有她做伴的日子,不去想從前,也不去憧憬未來,隻默默享受著她帶給你的所有明媚溫好,哪怕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前麵橫亙著一條大河,可卻沒有舟船把你們載到對岸,亦找不見任何的渡口,你也不會心生彷徨,隻是張開雙臂緊緊摟著她,在絲絲的涼意中,安靜地守候著未知的希望。

你堅信,隻要有她陪伴在你左右,終究會從遠方緩緩駛來一葉小舟,載著你們去向任何你們想要去的地方。長河浩瀚,你不埋怨涼風吹亂你相思的長發,隻祈求掠過她眉梢的光暈能夠立刻點亮你深愛的雙眸。遇見她,愛也跟著來了,在最深的紅塵裏與她並肩胝足,每一次呼吸都是禪修,每一次脈動都是歡愛,她不離去你不會退場,這場盛大的重逢,即使擦肩而過,亦注定,你終究,不會辜負那一顆為你癡情綻放的心。

一自魂銷那壁廂,至今寤寐不斷忘。

當時交臂還相失,此後思君空斷腸。

你從沒想過她會從你的世界消失,也從沒預設過失去她後,你該如何在一個人的世界裏,把曾經的歡喜繼續演繹下去。你累了,手握一卷青詞,你隻想把愛的詩句,一一化成希望的種子,撒向淨水池塘,看蓮花在風中悠然綻放,聽梵音由遙遠的方向逶邐而來,然後,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偎在燈火闌珊的角落裏,用一支情歌的曼妙,追憶那些被你弄丟的人間至歡,在清婉縹緲的曲調裏,再次以最明媚最動人的姿勢,抵達她最幹淨最剔透的心扉。

歎,再多抒情的文字,也無法溫暖你那顆寂寞孤獨的心,脫下的袈裟像是一張死寂的狐皮,由裏到外,每一個方寸,都寫滿了你的失意與恐懼。你害怕,你彷徨,你不甘心,帶著一身的疲憊與落寂,你一次又一次地走在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八廓街上,用美酒麻醉你那顆總是因為思念蠢蠢欲動的心。你走馬燈似的出現在拉薩街頭的每一家酒肆裏,你與不同的姑娘們調情,在苦笑中回憶起那個在遠方等候你的人,心痛莫名。

你知道,即便脫去了袈裟,你也不可能再抵達她的溫暖。所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暫時忘記你自己是誰,繼續以宕桑汪波的名號,走遍拉薩城所有的酒肆,微笑著拉過你遇見的每一個姑娘的手,半真半假地告訴她們,她是你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你真的很喜歡和她們在一起的感覺。然而,你真的忘得了嗎?坐在老媽媽心愛的外孫女對麵,你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的名字,記得你渴望遇見的那個女子是在巴桑寺外放羊的瑪吉阿米,原來,即便你喝光天下所有的酒,你還是無法忘記自己是誰,更忘不了你內心經受的種種煎熬與磨難。

是的,你忘不了。盡管年華總在老去,歲月總在輪回,你與她三生約定的記憶卻從未曾褪色,依然鮮豔如初,灼灼其華。前路漫漫,長滿鮮花與荊棘,疲憊的你,已然趕不上老天爺編排故事的腳步,但你依舊還會在心底深情地祈禱著,希望佛祖能夠施恩於你,讓你在最不經意的那一刹,與她在花開錦繡的陌上微笑重逢。

在愛的城堡裏,每個人的心中都住著一個或是多個故事。你從不想將它們隱藏,更不想把它們從心尖剔除,就這麽冷眼看著它們駐守在來時的地方,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也是一種深情的紀念嗎?別離還是相聚,都隔著一段唯美的曾經,與她失之交臂後,唯一令你感到欣喜感懷的是,無論何時何地,你從不曾忘記,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惺惺相惜,不經意的抬眼,便鑄就了萬世不朽的佳話。

還記得嗎,那一夜的溫存,她讓你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天為幕,地為席,花為媒,翩翩起舞的蝴蝶是你們愛的見證,直到現在,你都無法忘卻那銷魂的一幕,更無法和前塵往事說一聲再見後便一刀兩斷。她的美豔,她的風流,令你深陷愛的港灣,久久不願起身,總是貪戀她額間的一抹花紅,然而,再多的纏綿繾綣又能如何,就算彼此整天都膩在一起,最終不還是錯失在阡陌紅塵裏,從此,一個天涯,一個海角,隻任你思念到斷腸?

回來吧,瑪吉阿米,我在拉薩的八廓街等你。你依舊坐在老媽媽的外孫女對麵,望著她可人的麵龐,喝下一碗又一碗為情而釀的苦酒。老媽媽依舊佝僂著身子坐在破舊的木門邊,漫不經心地給你講述著那些幾乎已經老得掉牙的故事,而你依然聽得津津有味。

你知道,老媽媽依然指望你把她的外孫女帶回家做你的侍妾,給她一份安穩的生活,而你並不打算滿足她的心願,隻是一味地在她麵前裝著糊塗。那個大雪封山的深夜,老媽媽終於打破了以往與你達成的默契,要你天亮後就帶著姑娘離開,永遠都不要再回來,而你隻能繼續以沉默回應。

她不會再回到你身邊的。老媽媽幾乎以決絕的口氣跟你說,你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你那常人難以理解的執著。不就是一個女人嘛,走了的便讓她走好了,再重新找一個更好的不就好了?你望著老媽媽無言以對,此時此刻,你什麽也不想說,更不想給予任何承諾,她卻趁熱打鐵地繼續以過來人的身份嘮叨著提醒你說,誰年輕時沒犯過執著的病?你看看我,不就是因為執著於一念,白白把如花的青春都葬送了?人生一世,就是來受苦贖罪的,日子本就辛苦難熬,為什麽還要自己給自己添煩惱?孩子,你聽我老婆子一句肺腑之言,放下執著,便是晴天,走過了荊棘,何愁不會遇見姹紫嫣紅的春光?

執著?你對瑪吉阿米的愛和放不下,都是源自一己之私的執著嗎?或許是,或許不是,你也弄不清楚。

但即便是,又有什麽不好?你願意為她執著,願意為她苦為她疼,願意為她思念著痛到斷腸,這是你的選擇,是神王的選擇,亦是西藏的選擇,佛祖的選擇,不是嗎?

獨坐西風的寒涼裏,她十指纖纖為你翻開的紙箋,依舊是你最深的清歡,此時此刻,念與不念,她都在這裏,即便與你約好千年的等候,怎樣都是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