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夜 複仇

“外麵好冷——”我搓著手溜進寵物店,耳朵被凍得生疼。

“霜前冷,雪後寒。”唐陸看著書,不抬眼便道。

“吃塊兒烤紅薯暖和暖和,”唐糖從街上買來的,一塊兒就有一斤多重,掰開瓤兒冒著熱氣,香味四散,“下了大雪,河水就凍結實啦,好想去滑雪。”

“滑雪?我冬天經常去我兄弟家玩,他們住在水鄉,一到冬天就可好玩了。”

“哇!那你什麽時候去呀?帶上我一個唄?”唐糖捧著紅薯道。

“嗯——我問問哈,看看他家方不方便招待,這兩天我就打算去。”說著,我打開手機打算撥通知春野的電話。

“啊呦,不用問啦,大冬天的,我不去,多冷啊,我還放心不下我的小可愛們呢。”唐糖將一塊紅薯塞進一隻柯基嘴裏。

一年沒有去找知春野玩了。晚上回家,看著窗外的積雪,橘色的霓虹燈透過鐵大門照在雪麵上,我撥通知春野的電話。

“好啊,來吧,什麽時候?”電話那頭傳來知春野的聲音。“明天下午就去,我一會兒買票。”

“好嘞,我明天買點肉給你準備著。”

我和知春野的關係,說不上彼此最鐵的兄弟,但起碼二人的親密程度說出來會引來很多人嫉妒。

我們高中認識的,高一時候他是我前桌,認識他那天,我本想大聲吼叫嚇唬路過窗邊的老同學,結果把知春野嚇了一跳,我忙向他道歉,這個皮膚白嫩大鼻子的少年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們關係好到一起用一張飯卡,吃飯買零食總是我吃得多,有人陰陽怪氣地問知春野:你們用一張卡,安明又吃那麽多,你不心疼嗎?

當時我就在教室裏,聞言十分尷尬,知春野雲淡風輕地道:“不啊,他正長身體呢,隨便吃,我不心疼。”

後來,高中畢業後,我把他帶到我家,花了幾千塊給他惡狠狠地補,大魚大肉招待。

知春野喜歡剝柚子,卻不喜歡吃;而我不會剝柚子,就喜歡吃柚子肉。

於是知春野經常從家裏帶來一整顆大柚子,先剝出柚子肉,然後再給柚子肉封上黃色的外皮,交在我手裏。

我打開柚子,看見裏麵被剝得幹幹淨淨的紅色柚子肉,感動得要死。

高中畢業後,我們在不同的城市上學,聯係也不多,不過每年必定去兩次他家,冬天一次,夏天一次。

冬天去滑雪滑冰,在冰窟窿上釣魚撐拖床;夏天摘荷花,在澱上劃船,玩水。

就是夏天澱裏水鄉蚊子很多,大花蚊子超級毒,輕輕叮人一口,被咬的地方便長出一個大紅疙瘩。

晚上在院裏洗澡都要點蚊香,知春野特別容易被咬,他每次洗完澡都嗷嗷叫著上樓,鑽進蚊帳裏,拿出一瓶風油精遞給我:“不行不行,屁股上叮了倆包,給我抹抹——”

“你想什麽呢?快下來啊!”知春野站在車站門口,一把手將我拉下班車,徹底打斷了我的回憶。

“水邊兒冬天是真冷啊——”我搓著手,把書包遞給知春野。

現在是晚上八點,星月稀疏,路燈明亮,街上沒有行人,知春野把行李扔上電動三輪車,笑道:“放屁!哪兒不都一樣,上車吧你。”“喲,還給我準備專車了。”我抬腿邁上三輪車車鬥,這個小三輪載過我好幾年了。

“明天白日裏帶你去釣魚,炸冰窟窿,玩兒冷了咱們就去吃炸串,後晌兒去網吧打遊戲,晚上的時候看電影!”

“合著你早就給我安排好了唄?”我坐在車鬥裏,看一排排路燈閃過。

“那可不,早盼著你來呢,我先帶著你到葦子地裏轉一圈去,晚上可“好”了!”

“我不去,你別帶我去,這大冷天的,你趕緊把我帶家裏去暖和暖和!”

知春野充耳不聞。

知春野鐵了心要帶我去葦子地轉一圈,也不知道著了什麽瘋魔。

叁輪車逐漸駛離村中心,向村邊開去,本來五分鍾不到的路程,這一繞估計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回家。

葦子地在河邊,深冬裏河床結冰,靠近河岸的位置還有一片沒收割的野蘆葦,早就幹成脆巴巴的空心管了,在夜晚的黑暗中如同被潑了漆,冰麵反射慘淡月光,微弱的光芒映照在雜亂的蘆葦**中,歪歪扭扭的一片,格外疹人。

回頭看去,村子離我們越來越遠,都快扁成一條線了,眯著眼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這條小路荒無人煙,兩旁隻有荒蕪頹廢的蘆葦,蘆葦深處,是一望無際且平坦的冰麵,暗黑的冰麵下,湧動著暗黑的河水

“你個混蛋把我帶到這兒來幹什麽,這裏好玩個屁啊,凍死我了快,趕緊回去!怪嚇人的。”

我不住抱怨道,轉過身用力揉搓知春野的肩膀,知春野並不說話,嚇得我心裏咯噔一下,這小子是不是中了什麽魔了?跟魔怔了一樣,大晚上地帶我來荒郊野外,還一言不發。

我立馬心慌了,習慣性地摸向腰間,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帶夜行圖和唐刀冰紅,畢竟這次來的目的就是玩,沒想到過會遇到鬼,所以就沒拿,結果剛下車就遇到這事。

“春野,你可別嚇我啊,你是不是沾什麽陰氣了你?”我將寒風中凍得冰涼的手伸進知春野脖頸,涼得他一哆嗦,夾起肩膀哈哈大笑:“別鬧別鬧,涼死了,我握不穩車把了!要翻車了!”

“你這狗東西,大半夜的開什麽玩笑!”我大罵道,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小子故意裝神弄鬼嚇唬我,把我帶到這裏來。“你真是有病你,快帶我回去,凍死了!狗日的——”我繼續罵著,知春野卻忽然減慢車速,伸出一根手指頭:“ 噓 — ”“怎麽了?”“別出聲,你聽——”知春野仿佛聽見什麽不得了的東西,捏住車閘,側耳靜聽。

“你別往我這兒放狗屁嗷,再敢整我我就回去了。”我正說時,知春野探出手捂住我的嘴巴,指了指蘆葦**裏。

我也閉目細聽,在叢從雜亂的蘆葦中,****悠悠傳來幾聲梆子腔。

“先定下結發妻不必惆悵,選佳期請姐姐來拜花堂,聽他言我這裏把心寬放,不料想帥府女如此賢良……”

“是誰在他娘的唱戲!”我低聲驚呼,大冬天的,誰會半夜裏跑到冰天雪地的蘆葦**中唱梆子?

知春野手指放在嘴唇,“不是,不是人唱,是收音機—”

果然,斷斷續續的戲腔傳來,帶著樂器的打擊聲。在幹冷的寒夜裏,四處回**,嚇得人登時寒顫四起,好像汗毛上凍了冰,冰碴子淅淅瀝瀝掉了一身。“咱們快走,快走,嚇死人了,這什麽鬼地方。

知春野反而下了車,沿著梆子聲傳來的方向摸索去,若不是我攔著他,知春野就要鑽進蘆葦**裏去。

“你進去幹什麽去!”我拉著他衣角,把知春野拉回來。他扭頭道:“不行,我要去看看怎麽回事。”

“你不怕撞鬼啊?怪害怕的——”“狗屁,我在村裏活了二十來年,還沒見過鬼長什麽樣,你不敢去就等著我。”

“你才放狗屁,我會害怕?你還不知道我現在是幹什麽的!”我和他一並鑽進蘆葦**,蘆葦稈也是冰京的,脆硬。

我和知春野沒鑽進去多遠,便來到一處開闊地,地上滿是割倒了的蘆葦,隨意扔在地上,凍得梆硬的泥土地上,全是大茬大茬的半截蘆葦根,如同悉心準備好的竹尖陷阱。

我和知春野隨著梆子戲腔望去,在遠處的黑暗中,隱約能看到一個彎著腰的人影,那個幹瘦的人影手裏舉著鐮刀,一把抱住蘆葦,刀起刀落,將蘆葦砍倒,扔在身旁,一聲聲詭異的戲腔就是從他腰間傳來——

正常人誰會在冬天半夜出來割蘆葦?還帶著收音機,大聲外放梆子戲腔——

我和知春野倒吸一口涼氣,縮回頭,倒著從蘆葦**裏鑽出來,二人對望一眼,不寒而栗,誰都說不上話來,那一幕詭異的場景在腦中揮之不去,許久,知春野嘴裏蹦出來一句話:

“快回去!”

我猛吸一口氣,爬上三輪車,知春野回到車上,轉動鑰匙,擰著車把,開啟全馬力飛也似地衝。

剛走出去沒幾分鍾,知春野忽然驚聲道:“完蛋了明哥!”

“又他馬怎麽的了!”我大聲喊道。

“車子沒電了!”“你混蛋你!你出來的時候也沒看有電沒電,也不知道充電嗎?”

“我看了,我出來的時候滿電,剛才走到這兒還是滿電呢,怎麽走了一會兒就沒電了!”

我和知春野又不說話了,心中都不自覺地向那方麵想去——千萬別是那個割蘆葦的人想把我們留在這裏吧!

“那他娘怎麽辦!”我問他。

“下車,推!”知春野跳下車,雙手扶著車把,我也下車,在後麵扶著車欄杆,一步一步地往前推。

冬天夜裏接近零下十度,手光在外麵就好像有無數冰冷的銀針想要刺穿你皮膚,更別說扶著鐵欄杆用力推三輪車了,無奈我隻好解下圍巾墊在手裏。但寒氣仍然穿透布料滲透皮膚鑽進骨頭縫裏。

二人合力推車,推出去沒多遠,便都感覺到渾身冰京麻木,身體早就失去了知覺。

“狗蛋,還有多久到!”我問知春野。

知春野有氣無力地答道:“照這個速度下去,再過兩個多小時能到吧——”

“再推兩個多小時我就凍死了!”

“凍死就凍死吧,現在哪兒都是蘆葦**,看不見人家,想借宿都沒門——”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家的時候,腿都不能打彎了,全憑模糊的意識摸到**,半路中為了不讓自己凍死,我把包裏所有衣服倒出來,分給我和知春野,

撐裂了三件衣服,才勉強支撐著我們回到家。

模模糊糊中,知春野道:“還記得夏天吃烤肉那次嗎—”

“知道,第一年到你家來那次,這輩子也忘不了。”

高考完夏天,我到知春野家來找他玩,知春野跟我推薦另一個村的烤肉,現切現烤,好吃得很。我也是嘴饞,倆人晚上五點出發,一人騎一輛電動車,來回一個小時車程,回家路上八點多鍾,兩輛車也是同時沒電了,兩個人隻好推著車回去。

路上穿過一大片蘆葦,由於是填河造陸,兩側都是長滿蘆葦的濕地,隻有一條一米多寬的小路,路邊毒花蚊子一堆一堆的,專門尋找過路人吸血,被咬到一口都疼得難受,大紅疙瘩幾天下不去,我和知春野推著車狂奔,到家時已狼狽不堪。

“沒想到啊,每次來都得讓你體驗一回推車——”知春野笑道。

“你還有臉笑,沒事兒找事兒,明天不把最好吃的東西拿出來我可饒不了你。”

第二天一大早,知春野把我從被窩裏拉起來,下樓到廚房,鍋裏煎著手抓餅的餅皮,桌子上生菜、大醬、炒雞蛋、大蔥、魚排雞排、烤腸,花樣不少。“自己卷著吃,隨便卷,吃完了咱們去溜冰。”沒等知春野說完,我早自己上手卷了一長餅,毫不客氣。

村東河岸的冰凍得最結實,冰麵也寬敞,好多小孩子都會溜到冰上玩,甚至能看到有人騎著電三輪在冰麵上通過,來回運送貨物。

“那個是什麽?”我問知春野。

“你說那倆人?”知春野指著遠處兩個男孩,一個在冰麵上拉著纜繩跑,纜繩上拴著一個扁平的鐵拖床,還有個孩子坐在拖**,倆人玩得正嗨。“撐拖床啊,就跟那個,愛斯基摩人的冰橇車一樣——”知春野話沒說完,西邊蘆葦叢裏傳來一聲巨響:噔——唑——

“有人在冰上放二踢腳啊?”我拉著知春野的手要去湊熱鬧,知春野擺罷手:“這個有什麽意思啊,咱們倆去找個冰窟窿釣魚,釣上來回去給你炸小魚。”

一聽到吃,什麽玩的我也不想了,又求著知春野帶我去釣魚。

我們在河深處走了幾百米,找到一處開闊地,人也少,知春野才安心把背包放在地上,掏出一係列工具:冰釣鑽,冰釣椅,冰釣竿,漁網袋。“原來你小子一直就打算讓我陪你釣魚來啊,我說怎麽什麽你都不玩。”我拍著知春野後腦勺道,知春野嘻嘻哈哈笑,隨即開始在冰上打洞。 由於釣具隻有一套,我隻能站在冰上看著他。

知春野動作迅速,開始冰釣,一邊看著竿一邊說:“冬天冰水裏魚傻,不知道跑,賊好釣。”

沒多久,魚竿抖動,“上鉤了!”知春野拉出釣竿,一條一斤不到的鯽魚掛在上麵,尾巴亂甩。

“哎,你看這條魚好奇怪啊,怎麽沒有眼睛的。”知春野把魚從鉤上摘下來,叫我過來看。

鯽魚沒有其它異常,就是沒有眼珠,黑黢黢的兩個洞。嘴巴一張一合,身子一點不老實。

“算了,我也不愛吃魚眼。”

知春野把鯽魚甩進漁網袋,隨後又扯魚餌下釣鉤,安靜等待魚上鉤。

奇怪的是,知春野接連釣了五條魚,每一條都沒有眼睛!我們把五條魚擺著一起觀察。

“你說會不會是有人把魚眼故意挖了去了?”我問知春野。

“放屁,誰閑的沒事幹,你看,這眼窩子上這麽光滑,像是天生沒有眼睛的。”

“你釣魚這麽多年,遇到過這種情況嗎?”“從來沒見過天生沒眼睛的魚。”

知春野正說時,冰窟窿裏的原本渾濁的河水慢慢變了顏色,自冰下反上來一股股紅色的河水。

“你看你看!這水怎麽——”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我說話也不利索了——

知春野回頭也被嚇了一跳,冰窟窿裏的水變成了血紅色!

“我去我去,有問題,咱們別在這兒釣了,這是什麽東西——”知春野也慌了,把五條魚從地上撿起來,收拾東西帶我向岸邊跑去。

“這水怎麽變成這個色兒了,那下麵是藏著什麽東西嗎?”我問知春野,他手心裏都是汗,跑著跑著停下來,對我道:“停下,咱們再往腳底下打個洞試試。”

知春野停下來,拿起冰鑽往腳底下打洞。

接連三個洞,底下冒出來的河水都是血紅色,他趴下去提鼻子一聞,嘔的一聲差點吐出來,我也俯下身去聞,一股腥臭味湧到腦仁兒裏。我也是怕了,對知春野道:“那魚咱別要了,這別是招惹什麽河裏的神仙了吧?我有點怕。”

知春野水裏生水裏長的水靈小子也怕了,他從未見過這種情況,把漁網袋裏的五條魚統統倒進冰窟窿,朝冰窟窿拜了三拜,拉著我一路小跑。好在安全地到達地麵,冰麵上的人們還絲毫沒有發覺。

我和知春野臉色蒼白,不知所措。

知春野拍拍我的臉,堅定地道:“沒事兒,我在村兒裏活了二十年,還從來沒見過牛鬼蛇神呢,咱們今兒不往冰上玩了。”“去網吧定定神?”我問知春野,知春野眉毛一挑,帶著我向村裏奔去。

路上又經過昨晚的蘆葦**,我想起昨晚那個割蘆葦的人影,對知春野道:“咱們順道兒去看看吧?”

知春野同意,二人又鑽到蘆葦叢裏,看到那一大片開闊的蘆葦地,地上滿是半截半截的蘆葦稈子,昨天被割下來的蘆葦還扔在地上沒人管。

“那人把蘆葦割下來又不抱著走,那割它們幹什麽?”我不解,知春野並沒有多大興趣,猜道:“可能是昨天太累了吧,或者,等晚上再偷偷抱著走? 跟咱們沒關係,快點走吧, 一會兒網吧沒座位了。”

無論我們歲數多大,隻要倆人湊到一起,立刻就跟小孩子一樣,往電腦邊上坐下,立刻就忘乎所以,完全沉浸在遊戲的世界裏,兩天裏發生的種種奇怪事件,再沒放在心上,一口氣玩到下午四點,日頭開始西沉,我們才想起來連午飯還沒吃,剛離開座位,雙眼發花。

扭動幾下酸疼的脖子,身體好似散了架一般沉重,肚子這時才想起來餓得慌,咕咕叫。

我們在街邊店裏吃完炸串,眼睛還是陣陣發暈,我提議到村子裏四處走走散散心。

水區的房子大多數矮小,因為土地麵積狹小,家裏一般都沒有院子,或者院子還沒有房子占地麵積大,家家戶戶房屋緊挨著,胡同狹小得連一輛車都沒辦法通過。

“你們胡同這麽小,要是誰家跑出來一隻大狗咬人,那是不是都沒辦法跑?”

“對啊,所以我們村不讓養大狗,小狗也很少養,都要拴在家裏,不能放出來。”

“那要是跑出來咬了人呢?”我問。知春野扭過頭朝我做了個砍頭的手勢,道:“村裏人就會把狗打死。”

我吐了吐舌頭,不再問詢。“這小胡同裏太局氣了,咱們去個開闊點兒的地方吧?”

知春野想了想,還真想出個好地方來。

這是一處遺跡,斷裂的古城牆,聽知春野說當初打鬼子也用過,牆上有的地方還有彈痕,隻不過被保護起來了,不讓靠近,我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可以說是村裏最高的地方了,有大概兩層樓高。

我極力遠眺,向水澱深處望去,霧蒙蒙的天連著冰麵,黯淡的日頭沉下地平線,天馬上就要黑了。

我低頭走下城牆,隨意一瞥,竟見到不遠處的蘆葦叢中,有一處被破開的坑洞。

“有人在那裏挖了個洞!”我對知春野道。

知春野不明白是誰在蘆葦叢裏挖的土洞,硬要帶我去看看。

下了城牆,我心裏忽然咯噔一聲,總覺得會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不過今天玩嗨了,並沒有在意,徑直扒開城牆邊的蘆葦,向那處坑洞走去。來到近前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麽平地裏打出來的土洞,而是一座被挖開的扁平墳頭!

剛開始兩人並未察覺,隻因為地上是個小土包,連一處供台都沒有,因此我和知春野誰也沒往那方麵想,直到我們來到坑邊向裏望去。洞裏有一隻鐵架子,鐵架子原本是用來支撐骨灰壇的,但骨灰壇此刻已經被打翻,扔在坑洞底部。

洞底用黃白黑紫各色的符咒經幡鋪墊,上麵還擺著一個一米多長的陶瓷人兒,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隻是我們發現陶瓷人的時候,它已經被打碎了,隻還保留著一顆完整的頭顱,瞪著一對黑圓的大眼,直愣愣地望著天,眼神中似乎還含著笑意。

我和知春野看見眼前景象,登時被嚇得渾身發麻,連連打哆嗦說不上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知道是誰把這個墓主人的墳刨了!還把裏麵人的骨灰壇子打翻骨灰揚了,還打碎了陪葬品!

挖墳掘墓挫骨揚灰向來是我們民族的重罪,即便到了當代也是人們所唾棄的行為,不知道是誰這麽大膽子,公然刨開一座老墳!

我和知春野再次被震撼,接連的打擊讓我們有些喘不過氣,二人丟了魂似地跑回家,然而我們卻沒想到,讓整個村子陷入血色和恐懼的鬼事,正在似浪頭一般襲來……

“魚無目,血成河”

知春野家一樓客廳裏,知春野的爺爺知秀樹把半顆煙掐滅,口中念著這句順口溜,愁眉不展。

我和知春野筆直地坐在一旁,緊張的情緒蔓延到全身每一個細胞,我們把冰釣的所見所聞都告訴爺爺知秀樹,他愣神好久,徐徐吐出一句話:“村裏要發大難啦……”

我和知春野聞言,手心冒汗,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把城牆下老墳被刨的事說出來。

“明啊,你要不就先回去吧,躲躲村裏煞氣,連累到你外鄉人就不好啦——”

知秀樹雙手放在膝蓋上,對我道。

我猶豫一會兒,心中好生懊悔沒有把夜行圖和唐刀冰紅帶來,也確實沒料到在知春野村子裏會發生這種事。

“沒事吧,這都是恰巧罷了,21世紀了,我相信科學,迷信不好——”總之我就是不想走。

到底我是知春野家的客人,爺爺知秀樹見我不想走,也沒再多說什麽。

“梆梆梆——”知秀樹身後傳來敲擊聲,眾人尋聲望去,客廳邊緣放著一輛輪椅,上麵坐著一個和知秀樹同樣幹瘦的老頭,他比爺爺知秀樹更憔悴,

臉上滿是褶皺,白色的眼眉幾乎垂到眼角。

這個人是知秀樹的父親,也就是知春野的太爺——知文旅。

知秀樹扭頭看著父親,知文旅朝桌子上的水杯一指,知秀樹擰開蓋子,把水杯放到知文旅麵前的小桌板上,又迅速轉身坐回沙發。看得出來,兩個老爺子之間有什麽隔閡,誰也不跟誰說話。

知文旅如今一百多歲,知秀樹也已經八十多歲,平常都是知春野的父親照顧這兩個老爺子,但是知春野父親工作很忙,經常要外出,他不在的時候,知秀樹就親自服侍癱瘓的知文旅,知春野想幫忙,知文旅也不讓。

總之他們爺倆的關係有些複雜,其中緣由我沒問過知春野。

知春野和爺爺太爺道了晚安,便和我上樓睡覺去。

這個村是出了名的長壽村,好幾個老頭老太太都格外長壽,一百多歲的老頭有兩個,老太太有一個,八九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得有十幾個。

有一個八十六歲的老頭,無兒無女,孤寡一人,在小茅房裏活了大半輩子,他叫江庫,是個一米九五的大個子,肩寬手長,手大腳闊,隻是他駝背很嚴重,走起路來像兩腳著地的烏龜,伸著長脖子,他的臉也像烏龜,皮膚暗黃,滿是龜裂的老人斑,眼睛很大,眼皮卻鬆垂,總是噘著嘴,盡管他說自己沒有表情,但是人們看到他都覺得他不開心。

是夜,江庫點上一盞蠟燭,他的茅屋沒有通電,隻能靠蠟燭照明。

江庫唯一的電器是一個小收音機,他打開開關,傳來帶著刺啦聲的戲腔:

“先定下結發妻不必惆悵,選佳期請姐姐來拜花堂,聽他言我這裏把心寬放,不料想帥府女如此賢良……”

江庫手裏握著一柄鐵錘,左手按著鐮刀,揮動鐵錘將鐮刀砸彎。

那晚上聽著梆子割蘆葦的人影就是江庫。但此時他正在把生鏽的鐮刀砸爛。

蠟燭快燃盡了,火苗越來越弱,隻剩下一小團微弱的亮光,在這間屋子裏,絕對的黑暗占領了統治權。

盡管江庫身材高大,上了年紀的他氣力大不如前,弄彎一把鐮刀已經讓他氣喘籲籲。

靜默的黑暗裏,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呼喚:“庫——我的——兒——”

江庫一怔,顫抖的手把燭台端起。

“庫,我的兒,你為什麽要——刨爹的墳啊——”一陣陰冷的風從江庫耳邊吹過,輕輕騷亂那一小朵燭火。

江庫聽到聲音來自背後,他轉過身,盯著看不透的黑暗。

“你可知——爹的魂——被壓在泥裏五十五年啊——”陰森的呼喚聲自江庫的正麵傳來。

“爹——”江庫顫巍巍地開口,“過去這麽多年了——”

“可是你把爹我——關在十裏五十五年啊——你要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爹——”“你怎麽能替我原諒那些人?”

江庫沒有說話,他蹣跚著來到那架老舊的梳妝鏡前,鏡子中反射出了另一點燭火。

鏡子那一頭,端著燭台的不是江庫,竟是一個陶瓷人,全身發白發亮,麵容蒼白,一雙沒有神色的圓眼望向江庫,麵容微微含笑。江庫還想勸父親,他在木凳上坐下來,蠟燭卻滅了,周圍陷入完全的漆黑。

父親的聲音也隱退去。

“噗——”

火光再次亮起,卻不是江庫手中那盞,而是鏡子裏的蠟燭……

“你把我附身的人偶打碎了——那,那爹就用你的身子再將就一下吧——”

明亮的鏡麵後,緩緩伸出一張慘白的陶瓷人臉,朝江庫的臉貼近。

陶瓷人臉的嘴角眼角彎翹,似乎想擺出一張笑臉,但是陶瓷材質開始剝落,裂紋中滲出汩汩暗紅色的血液,逐漸淌了滿臉。

江庫身體冰冷僵硬,無法動彈。幾秒後,他原本下垂的嘴角也開始上翹,臉上堆起一層一層扭曲的褶皺。

江庫嘴角**,他還在抗爭,他的靈魂在和父親的靈魂爭奪一個身體。

隻有最後活下來的靈魂能使用這一副風燭殘年的軀殼,輸的人要永遠流浪世間做鬼魂。

終於,鏡子中的燭光搖曳幾下,滅了。

“噗——”當茅草屋中的燭光再次亮起,昏黃的光暈撲到江庫臉上,那下垂的嘴角,撅起的嘴巴,已然代表著江庫的勝利。“爹——”江庫試著呼喚父親,一片沉靜中無人應答。

不過江庫明白,父親在地下做了五十五年的鬼魂,在偽裝和生存這方麵,他比自己在行。

好在江庫也有準備,既然父親想要這副身體,那麽他就斷了父親的念頭。

江庫摸索著回到土炕前,穿著鞋上炕,彎腰站立起來,他不得不低著頭一麵碰到屋頂。

燭光中,麵前垂著一條麻繩。江庫早在白天就準備好的,位置和承重都剛好。

江庫把麻繩繩圈攬到自己下巴前,雙腳用力一蹬,身體便懸到空中。

蠟燭掉在地上,江庫掙紮了一分鍾,抽咧的嘴角才徹底定格。

江庫的屍體在第二天就被發現了。

是一對百歲的老夫婦,早上來給江庫送飯,老頭喊著他的名字,推門而入。

“哐當——”飯盆掉在地上,灑出來的熱粥將地上的蠟燭淹沒。

房梁上掛著江庫,一張笑臉正對著門,百歲老頭抬頭就能看到。

江庫是笑著的,他的連如同在寒風中凍硬了的醬塊,連皺紋都定了型。

百歲的老太太聽見飯盆掉落聲,蹣跚著進了屋,也和老伴一樣,呆若木雞。

她拉著老伴兒的手,老淚縱橫。

江庫並不是他們的親人,但兩位老人把他當親兒子一樣對待,算起來大概有十幾年了吧。

百歲的老頭叫魏福林,老伴兒叫常沐雨。魏福林是村裏幾十年前的大管事,**後便退休了,他當時帶領全村人搞階級鬥爭,鬥地主,批鬥垮了十幾家大地主,那時何等威風,英雄好漢。

但文革結束後,魏福林的人生似乎走上了下坡路,獨子移居到國外,變更國籍,再沒回來過,留下魏福林和常沐雨兩口子在國內生活。

兒子生活還不錯,經常寄回錢來給老夫婦作生活費,二人生活還算充裕,隻是整日孤獨無奈。

就是在那段日子裏,他們開始照顧獨居的江庫,剛開始給貧窮的江庫送些肉類改善夥食,後來江庫患上哮喘,沒辦法撿破爛賣錢,夫婦倆便徹底接管了江庫的一日三餐和開支。

直到前兩年,魏福林的兒子在國外去世,孫子接管財產,卻並不知道在國內還有個爺爺活著,再沒寄奇過錢。

老兩口斷了錢路,卻還要養活“一家三口”,於是,這對一百多歲的夫婦騎著三輪車,撿拾垃圾賣錢謀生。

對這兩位年過百歲還要工作的老人來說,身體健康似乎更加折磨人,讓他們對這種羞恥又辛勞的日子感到絕望,看不到盡頭。江庫上吊死了,魏福林和常沐雨先是感到震驚,隨後不知怎的,心口似乎落下來一塊巨石。

水區地域狹窄,連人死後的墳地也是按人頭規劃好的,但是村裏並沒有江庫的劃地,村委隻好把江庫的屍體暫時保存在祠堂裏,等過後把他火化,也可能隨便刨個坑埋起來,也可能灑到蘆葦地裏做肥料。

村裏有人上吊自殺的事很快傳到我和知春野耳朵裏,二人徹底麻了,難道這就是村裏厄運的開始嗎

魚無目,血成河——

我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堅信這些隻是巧合而已,我向知春野專門了解了江庫的情況,發現這個貧苦的老頭晚年罹患哮喘,實在生活不下去了,上吊自殺結束生命也是有可能的。

“哎,我就是來度個假而已,何必把自己弄得那麽累呢,再說現在也沒聽見有什麽妖魔鬼怪的傳聞,就算回去把唐陸叫來也不一定能幫上忙——”我在心裏這麽安慰自己。

知春野卻有些動搖了,他開始害怕爺爺知秀樹說的是真的。

街上有人說:“你知道唄?江庫死的時候,是笑著的—”

知春野家臥室的窗戶緊挨著街口,有人過路大聲說話時,我們可以聽得很清楚。

那個上吊自殺的老頭是笑著死的?

聞言,我和知春野立即坐起來,麵麵相覷。我又開始後悔沒有把唐陸教給我的那些法術學會,不過現在複習複習以前學過的應該也不晚。

我依稀還記得幾個驅魔術法的手勢結印,但口訣忘得一幹二淨,於是打電話給唐糖,讓唐陸接電話,向他討教口訣。

費了好半天力氣,最終能確定下來沒錯的隻有三個最簡單的術法,分別叫“陰氣”、 “屍心”、 “妖靈”,就這三個術法的手勢口訣最簡單,但是威力 也最低。

“陰氣”隻需一根食指,必要時念動口訣,食指點在鬼魂陰氣身上,可以暫時擊退陰氣;“屍心”需要食指中指一起點在行屍的心髒位置,可以逼停行屍的動作;“妖靈”需要食指中指無名指一起,點到妖怪身上,也是暫時性作用,可以震退妖物。

有這三個術法保命,我好歹有了些安全感,而知春野並不想相信這一套,他要再去跟爺爺知秀樹確定,那句俗語的來源和真實性。知秀樹坐在馬紮上吧嗒吧嗒抽著煙卷,並不直麵回答知春野的疑問。

“這種事,你既然看見了,那也不能說不存在,總之不是好兆頭——”知秀樹含糊其辭。

“可是爺,咱們村那個姓江的老人已經——”知春野說不下去了,他認為按照俗語的說法,這是血腥之災的開端。

“江庫啊,”知秀樹撇開話題,“咱們村欠他們家的呀——”

知春野還沒回話,坐在輪椅上的知文旅忽然雙手不住拍打輪椅扶手,麵色震怒,長而焦黃的眉毛微微發顫,“欠屁!都是迷信!誰也不欠誰的!那都是命!”

不知道為什麽,在知文旅麵前講起江庫,他便格外暴躁,瞪著眼睛朝知秀樹吼道,知秀樹根本不理會父親,將煙卷在煙灰缸裏按滅,起身到院子裏去。“你給我回來!回來!你走一個試試!”知文旅盛怒,暗黃的麵皮登時轉成紅色,臉上鮮紅密集的毛細血管根根分明。

知春野慌了,生怕太爺出什麽岔子,快步上前想安撫太爺知文旅的情緒,太爺爺伸手指著桌子上的水杯,知春野嘴裏不斷說著讓知文旅消消氣,彎腰把水杯遞到知文旅麵前,知文旅顫抖著接過,杯子哆哆嗦嗦送到嘴邊,熱水卻全灑了出來,滴在衣服上。

“滾!”

“哐當——”不鏽鋼水杯帶著熱水被摜在地上,泛著蒸騰的熱氣——

晚上,魏福林常沐雨兩口子坐在屋裏,今夜似乎格外漫長、寂靜。

他們似乎能預料到什麽,卻又一無所知,心中發空,老兩口沒怎麽說話,隻覺得渾身沒勁,早早上了炕睡覺。

“嘎吱——嘎吱——”

院子裏傳來兩陣撞擊聲,有什麽東西在來回頂撞院門口的木柵欄。

“你聽到撞門聲了嗎?”常沐雨問老伴。

“刮風吧,要不就是野貓。”

“嘎吱——嘎吱——嘎吱——”撞擊聲還在繼續,而且聲音愈發地大。

“不是刮風,也不像野貓——”常沐雨還是不放心。

現在戶外溫度接近零下十度,沒有誰會想從溫暖的被窩裏鑽出來去寒風中驅趕一隻頑皮的“野貓”,這個八十歲的老頭也不例外。

“去——去——去他媽的滾!”魏福林對著窗戶外大聲罵道。

但撞擊聲還在繼續。

“哐當——”木柵欄應聲倒塌。

“哎喲喔!”魏福林慌了,急忙從被窩裏坐起來,從腳邊摸到棉外套穿上,想去外麵查看情況。

寒夜裏,電火花一閃,魏福林家的電線被截成兩段。

“停電了?”常沐雨不停按動大燈開關,屋裏仍一片漆黑。

“唉!真是不讓人踏實。把手電筒遞給我。”常沐雨隨手摸到枕邊的手電,遞給老伴。

老兩口十分節儉,晚上難免起個夜,為了省電,他們用小手電代替開大燈,可以省下點電費。

魏福林已經穿好衣服摸下炕,推門而出。

今夜真是黑,沒有月亮,沒有一顆星星。漫天都是黑雲,不開手電便看不到任何事物。

“咚——咚——”

魏福林身後傳來腳步聲——哪怕隻是輕微的兩聲,魏福林卻聽得毛骨悚然!頭皮酸麻幾乎掀翻了頭頂。

那不是野貓也不是大狗,是分明的人腳落地聲——向屋裏踏去。

魏福林慌忙轉身向屋裏跑去,他把手電向門口照去,嘴中大呼:“嘿!誰!”

魏福林不怕小偷,大不了他看上什麽東西多少錢都可以給他,隻是不要傷了老伴和自己。

手電光亮撲在門口,魏福林看到一個人影,高大,寬闊,弓腰,背對自己。

隻一眼,魏福林便險些栽倒在地,那是江庫——

魏福林不敢相信,顫巍著跟上,手電筒忽閃兩下,麵前再次陷入黑暗。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也進了屋子。

魏福林邁步進屋,他從來不相信鬼神,想當初什麽牛鬼蛇神都曾碎在自己腳下,江庫死了就是死了,死人不能複活!“老伴兒,老伴兒——”

魏福林緊張地喚常沐雨,臥室裏傳來老伴的咳嗽聲,他便放心了。

眼下沒有光源,這是最麻煩的,魏福林按照記憶在屋裏摸索,終於尋到桌櫃中的半截蠟燭好打火機。

魏福林端著蠟燭,微弱的燈光爆閃,他喉嚨顫抖得厲害——撞門的是誰,那個門口模糊的身影又是誰?

魏福林走進臥室,先端著蠟燭尋找常沐雨。

常沐雨就躺在炕上,臉上的眉眼嘴巴鼻擺出一張笑臉,僵硬地對著自己,在她手中,還緊握著一條紅色布繩。

老伴的臉有些怪異,但是魏福林來不及反應,隻感覺一股寒涼的濕氣撲麵而來,吹得手中燭焰搖擺,他猛地回頭,眼前一幕讓他直接坐倒在地。房梁上垂下一條繩圈,上麵吊著一個高大的駝子——

正是江庫,他麵目扭曲,舌頭伸出嘴巴一尺長,死死地瞪著魏福林——

魏福林的世界徹底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