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夜 白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印記,我所居住的地方也不例外。
這個城市,流傳著一個恐怖的故事。
那是關於雪的。
提起雪,最激動的先是南方朋友們,其次是北方的孩子們。
南北朝時期的才女謝道韞曾這樣描述雪:未若柳絮因風起。
是的,大雪就長這樣,如同漫天柳絮飛舞,一片片打著旋墜落下來。
雪是熱情的,它們私自下凡,奔向萬物,大地,枯草,房屋——
它們擁吻接觸到的第一樣事物,不分對錯,不分美醜。
雪親吻萬物,親吻自己。
在多少萬億次曖昧的擁吻後,萬籟俱寂,銀裝素裹。
孩子們湧出家門,踏雪玩鬧。
天黑了,大家陸陸續續散去,還有一個貪玩的孩子蹲在地上,通紅的小手拍打著新滾的雪球。
身後,他們剛剛堆起的雪人,悄悄挪動肥胖的身軀。
孩子猛然回頭,絲毫沒有發現髒兮兮的雪人離自己近了一步。
他擦掉鼻涕,扭過頭繼續工作。
天色已晚,橘色的霓虹燈將積雪染成熱烈的紅色。
你仔細看,那不是燈光,是滾燙的血。
孩子沒有了皮,血肉模糊地躺在雪地上。
人們扒開血淋淋的雪人,找到他的皮。
在這個城市,就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它的名字叫做——白。
“咦——大叔!你別講啦!怪嚇人的!”
唐糖捂住耳朵,死活不讓麵前的大叔講下去。
窗外大雪紛飛,寒風驟起,雪花還在空中時便不得不十指緊扣, 一同撲向地麵。
大叔懷中抱著一隻睡著的小貓,笑嗬嗬地給我們三個講故事。
“唐糖,是你讓大叔講的,現在怎麽怕成這樣?”
我倒是還沒聽夠,不知道那個白,到底是什麽來頭。
唐糖一把抱起司令,摟在懷裏,“我說講,也沒讓大叔講這麽應景的故事啊,我現在都不敢出門,不敢堆雪人了——”
大叔憨厚地笑了兩聲,稱自己還要回家做飯,冒著風雪走出門去。
“唐陸,這個故事是真的嗎?你見多識廣,肯定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妖怪。”我問道。
唐陸一臉凝重,顯然還沒從故事裏走出來。
少頃,他搖搖頭,“我反正沒見過,而且,這也是我們來這裏的第一個冬天,好像一冬天都沒怎麽下過大雪呢—”
唐陸躺在老板椅上,枕著雙手,望向窗外。
“故事都是騙人的,真正的妖怪也不見得有多凶狠,非得把人扒皮抽筋不可,萬物都有存在的意義,妖怪也不例外,如果每一個都滿身戾氣,用不著人 類收拾,大自然也不會容忍它們。
人類也不例外。”
我和唐糖跟小雞啄米似的不住點頭。
“其實哪裏有什麽可怕的妖怪,最可怕的是人類自己。
我也有個跟雪有關的故事,你們要不要聽?”
“不是什麽妖魔鬼怪的吧?”
唐糖幽怨地瞥了一眼唐陸。
唐陸笑著搖頭。
這是德國一農場的真實故事,農場名叫幸德凱菲克,就在那裏,發生了一起驚世駭俗的滅門慘案。
1922年的一個冬天, 一夜暴雪過後,農場主安老頭走出家門,發現一串陌生人的腳印從樹林子裏一直走進自家大門。
他慌張不已,忙圍著家中房子轉了一圈,卻沒有發現離開的腳印。
事實上,早在之前,家裏的女傭就向他反映,在自家的閣樓上經常聽見陌生人走動的聲音,還有男人粗重的呼吸聲。
農場主並未在意,後來,連家人也說閣樓上有異常的動靜。
更讓人惶恐不安的是,農場主經常在家裏發現陌生的新聞報紙。
種種證據表明,家裏藏著一個陌生男子。
未等一家人做出反應,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凶手便用鶴嘴鋤在穀倉裏將六口人殘忍殺害。
而在之後的一周裏,根據鄰居反映,還能看到農場裏升起的嫋嫋炊煙,而且牛奶也一直有人喝,凶手一直沒有離開,反倒住在農場裏,順便把家中的狗栓在門外。
而最終,當警察趕到的時候,連那隻狗也被殺死。
由於當時警察發現得太晚,凶手早就逃之夭夭,這件案子,也就成了世紀懸案,一直沒有得到答案。
“哥!你講的這個故事,跟雪有什麽關係啊!你是不是成心嚇唬我!”
唐糖又不幹了,嘟著嘴跟唐陸鬧起脾氣來。
“這又不是什麽鬼怪的,你有什麽好怕的,都過去一百年了,骨頭都酥了。”唐陸眯著眼,絲毫不理會在一旁撒潑的唐糖。“你懂什麽啊,人嚇人才嚇死人呢!反正都怪你!”
我坐在一旁,望著唐陸兄妹打鬧,門外風雪呼嘯,屋內情意融融。
我挺希望這樣的日子長一點,多幾天的。
“咚咚咚。”
有人在敲門。
沒等我們回答,從外麵滾進來一個巨大的雪球,撲倒在地,寒風夾著雪片灌進屋子裏,籠子裏的小狗嗷嗷直叫。
三人急忙上前,我把門關好,唐糖和唐陸將那人架起來,坐在簡易**。
男人一激動便咳嗽不停,我們幫他拍打去身上的積雪,唐糖給他端來一杯熱水。
“陸平?是你啊!”男人身上的雪化了一地,唐糖才認出來這個人。
“不說了,唐陸,快,救救阿瑤吧——”陸平剛喝下去的熱水便轉移到眼眶,咕嚕嚕地順著臉頰滾下來。
阿瑤是陸平的女朋友,兩個人在一家誌願者協會相識,他們都很喜歡狗,經常在一起工作,救助流浪狗,日久生情,發展成為情侶關係。有的誌願工作很著急,需要在一定時間內做完。所以盡管今天下大雪,兩個人也得外出工作。
好在熱戀中的情侶可以靠彼此的溫暖擊敗寒冷,兩個人徒步前往目的地,一路上緊緊依偎。阿瑤突然玩性大發,彎腰捧起一把雪,灑在陸平身上。
陸平也覺得好玩,和阿瑤一路追逐,打雪仗。
阿瑤盯上腳下的一個小雪堆,心中偷笑,一定要給陸平重重地來一下。
她雙手插入雪中,全身一抖,如同觸電一般,瞬間失去知覺,鼻腔中酸酸的,兩秒後,血如泉湧,阿瑤倒在地上,再沒醒過來—
陸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阿瑤如何暴病,怎樣昏迷不醒,唐糖在一旁拍著肩膀安慰。
唐陸臉色尷尬,撓了撓後腦勺,道:“阿平,阿瑤的情況我理解,可是這是病呀,我也沒辦法,你該找醫院。”
陸平一口熱水下去嗆到桑子,涕泗橫流,無力地擺手,斷斷續續地道: “我——還沒——說完呢!”
陸平邊哭邊講,啜啜嗒嗒的,說話含糊不清。
我和唐陸對望一眼。
“你不要著急,淡定一下,要不然更說不完了。”
阿瑤跌倒的那一刻,陸平一激靈,忙將她抱在懷裏,用力按她的人中。
陸平瘋狂呼喚阿瑤的名字,拍打她的臉。
幾分鍾之後,陸平才想起來打電話叫急救車。
就在等待期間,他低頭望向地上阿瑤的血,竟然緩緩地聚集成一個拳頭大的印記,在吉白的雪下迅速移動。
他再三確認,確定自己沒看錯,也不是幻覺,那一灘血就跟成了精似的,在雪下遊向遠處。
陸平又害怕又擔心,自然不敢去追血痕。
等救護車駛來,醫護人員將阿瑤抬上擔架,陸平望向地麵,厚實的積雪被壓出一個坑,哪裏有一滴血——
唐陸聽完,皺起眉頭,抱著雙臂在陸平身旁走了幾圈,用銀針刺破手指,將一滴血點在陸平額頭。
毫無反應。
他將血跡擦去,搖搖頭,“我也不清楚怎麽回事,沒見過。”
這世界上無法解釋的東西太多了,唐陸並不是萬能的,如果不是自己的血可以驅魔,那麽他隻是一個見識略長的普通人。
陸平的臉變得和窗外積雪一樣蒼白。
“那阿瑤是不是沒救了——不行呀,唐陸,你要救救她呀—”
“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阿瑤的一切指標都正常,他們也不清楚為什麽她會醒不過來—”
唐陸聽後一陣沉默。
我一個沒攔住,陸平撲通一聲朝唐陸跪下。
“我求求你了,千萬幫我抓住那個家夥——”
唐陸此刻也知道他太愛阿瑤了。
“現在雪太大了,不能貿然行動,咱們先去醫院看看阿瑤。”
陸平他們小兩口和唐陸兄妹平日裏關係不錯,最初唐糖開寵物店這個主意就是他們長羅著實現的,畢竟跑動物誌願這塊,人脈資源豐富,幫了唐糖不少忙。
如今阿瑤有難,唐陸斷不會輕易放棄。
四個人頂風冒雪來到醫院病房,阿瑤躺在病**戴著呼吸機,胸脯癟了下去,怎麽看都那麽別扭,好像一大塊放了很久的豬肉,沒有靈氣。
我們雖然不知醫生,不懂得看病,但正常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阿瑤這種狀態,恐怕命不久矣。
唐陸上前,用手扒開阿瑤的眼皮。
人陷入昏迷後,翻開眼皮,瞳仁要麽藏在眼皮底下,要麽望向前方,鬆散無神。
可是誰也沒見過如此駭人的情況,阿瑤的瞳仁,上下左右,四處打轉,似乎在焦急地尋找什麽。
陸平和唐糖低聲驚呼,我也脊背發涼,這定然是染上什麽髒東西了。
唐陸鬆開手,歎口氣,“你們知道人的三魂七魄嗎?”
道教說,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別為,天魂,地魂,命魂;七魄,分別是,天衝,靈慧,氣,力,中樞,精,英。
三魂之中,兩魂終日遊走,隻有命魂常駐人身。
而命魂又透過天衝靈慧魄主思想、智慧,透過氣力二魄和中樞魄,主行動,通過精英魄主身體強健。
而中樞魄,是七魄的中心。
“阿瑤丟了一魂一魄,”唐陸盡量保持平靜,陸平現在已經接受不了再多的打擊了,
“丟了命魂和中樞魄。”
“那怎麽辦!怎麽把阿瑤救回來啊?”陸平將希望全部寄托在唐陸身上。
“我們得趕緊找到那個奪人魂魄的妖怪,趁阿瑤的一魂一魄沒有散盡之前搶回來,不然晚了就真沒救了。”
“那咱們快去,我帶你們去那個地方,咱們把妖怪抓回來。”
唐陸雙手按住陸平激動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
“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不能太激動,那個妖怪絕不好對付,搞不好咱們都得交代了,讓我想想辦法—”
唐陸首先給他那個警察朋友打個電話,詢問最近那條街道是不是還出過類似的情況。
據朋友私下裏透露,今年冬天,那條街道怪得很,隻要一下雪就有人在那裏摔倒,而且摔得很嚴重,體力強點的,至少落個植物人,年歲稍微大一點的,當場氣絕身亡,現在那條路經常被人傳鬧鬼,很少有人路過。
果然,那個妖怪不是第一次作惡了。
“會不會是人們傳說的那個叫白的妖怪?”我問唐陸。
他搖頭,“不是,這種情況是今年冬天出現的,那個傳說早就有了。”
不過,我們仍管它叫做白,白妖。
就在我們思考計策時,陸平一趟一趟地往外跑,在走廊裏坐一會兒,便衝出門外,在外麵挨凍,許久,進來暖和一會兒,又衝出去。“陸平這是怎麽了呀?不會是瘋了吧?”
唐糖有些擔心。
“沒有,他正替咱們看著什麽時候雪停呢。”
唐陸望著走廊入口出神。
確實,半個多小時後,陸平跑回來,腳底打滑,下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四肢著地,狼狽地撲騰到我們麵前。
“雪停了雪停了!咱們可以出發了——”陸平神色亢奮,麵頰通紅,在醫院走廊裏壓著嗓子道。
雪花已是鹽粒大小,紛紛揚揚地撒下來,在給人間這道菜撒上最後一撮調料。
既然是冬天才出現的妖怪,第一個想到的是後半年這條街搬來了什麽怪人。
陸平在路上回憶道:
“有的,後半年裏搬過來一個瞎子。”
陸平和阿瑤的誌願工作也和那個瞎子有關。
瞎子名叫老翟,五十出頭,無兒無女,媳婦一年前上吊自殺,鄰居們都反映老翟有家暴傾向,不過他媳婦都沒糾纏過這事兒,更別提隻想看熱鬧的人們了。
老翟那時候還是個正常人,媳婦死了以後,他的脾氣更加古怪。有一天去工地上班,不小心被飛揚的石灰燒了眼睛,為此還賣掉房子治眼,最終還是落得個雙目失明,再以後便搬到了這間平房。
據陸平說,這老翟可不是什麽好人。
他們動物誌願者協會當初覺得老翟可憐,將一條訓練有素的導盲犬柔柔低價賣給老翟。
交易是陸平和阿瑤代理進行的。
他倆早就知道老翟有家暴史,雖不知道他是否會虐待柔柔,但還是在協議裏加了一條——如若發現老翟虐待柔柔,協議立即失效,協會有權收回導盲犬。
盡管他們把協議內容跟老翟講的明明白白的,可當陸平第二次來看柔柔的時候,發現它身上多了一塊結痂的傷疤。
陸平很生氣,當場表明要將柔柔帶走。
老翟撇撇嘴,挑釁似的道:“你可帶不走。”
陸平還以為他要跟自己動武。
“你如果不動手,能把這條狗叫出我的家門,老翟我沒有話說。”
陸平不相信,他和柔柔的關係很好,之前經常帶它出去遛彎,喂食。
“柔柔,來,跟我走。”陸平站在門外打招呼。
柔柔坐在門框內,搖搖尾巴,哼哼唧唧,死活不肯出來。
陸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麽能相信柔柔會選擇死心塌地跟著一個把毆打虐待當癖好的瘋子。
老翟扶著門框冷笑不語。
狗是很有靈性的,它們會選擇自己信任的人,並且一生忠心耿耿。
想要知道自己家裏的狗最喜歡誰,隻要看誰進門時,狗狗最激動就能知道。
所以陸平也沒有辦法,硬要帶走柔柔,老翟一個瞎子,獨自也活不下去。
“你聽好了,我們最多再給你一個月觀察期,每個星期我都會來一次,隻要發現柔柔再次別你虐待,我們會采取強硬措施將其帶走,希望你好自為之。”
但自那之後,柔柔對陸平和阿瑤的態度越來越差,生怕自己被他們拉走,到後來,不用老翟送客,柔柔已是滿臉凶相,不讓他們進門一步。 二人看著柔柔身上越來越多的傷,怎麽也搞不明白,為什麽柔柔會如此忠誠地跟隨老翟。
而老翟倒是越來越客氣,稱自己一定會改正錯誤。
今天是本月最後一次他們到老翟家巡查,按約定,這次陸平完全可以將柔柔牽走了。
誰知道半路竟然出了這麽一檔子事。
“等等!”陸平忽然瞪著眼喊道,“會不會就是老翟那個王八蛋在搗鬼!”
確實,阿瑤出事的時間和地點完全不像是巧合,難不成老翟為了不讓陸平牽走柔柔,放出白妖作祟?
那之前的那些無辜人又是因為什麽?
“不能妄下論斷,還是先去老翟家打聽一下情況再說。”
我們三個男人坐著公交來到這條僻靜的小巷,唐糖留在病房看護阿瑤。
阿瑤出事的地方離老翟家很近,隻有一個街口的距離,這讓陸平更加堅信是老翟從中作梗。
我們先經過案發當場,大雪是最會掩埋痕跡的,隻一個小時,這條小巷便如同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積雪沒過腳踝,地麵如同一塊狡黠光潔的錦緞,隻有我們進來的一串淩亂腳印。
唐陸在周遭觀察一圈,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我心裏忐忑不已,一桶滾燙的水已七上八下。
站在雪裏,每一腳下去都充滿不安和恐懼,生怕白妖仍躲在雪中,等待獵物上鉤。
“隻要我的皮膚不碰到白妖,肯定就沒事。”
我在腦海中默默安慰自己,還好自己穿的長筒襪,滲進鞋子的積雪不會碰到腳踝,就是融化以後潮乎乎的,讓人甚是反感。
“那咱們快點去老翟家看看!”陸平聽唐陸說時間寶貴,生怕晚一秒阿瑤都會魂飛魄散一樣,拽著我倆艱難跋涉,奔向老翟家。老翟住的平房很矮,可院牆不低,一道青色鐵門死死關閉如同抿緊的大嘴,好像在保守什麽秘密一樣。
我們還沒走到門口時,院子裏便傳來一聲聲狗吠,甚是凶狠。
“是那隻導盲犬嗎?”唐陸問。
陸平沒有答話,隻是苦笑兩聲。
沒等我們敲門,柔柔已經撲向鐵門, 一邊狂吠, 一邊用爪子不住地劃擦大門。
老翟自然也知道是誰來了。
“噓,柔柔,老實點。”老翟在柔柔的帶領下緩緩邁向大門。
老翟將門打開一個縫,他沒有露頭,從下麵探出一顆吡著獠牙的狗頭,麵露凶光。
“你們來了人不少啊,非要把狗牽走?”
“不是。”陸平壓抑心中苦楚答道。
“那不是的話快回去吧。”
“我來問你點別的問題。”
老翟扶著鐵門愣了一下,冷冷地答道:“我憑什麽告訴你,除了這條狗是你們的,我還欠你什麽?”
老翟越是這麽說,陸平就越覺得有問題,越覺得他有問題。
“你今天別想跑,你非得給我說清楚了不可!”陸平再壓抑不住心中怒火,高聲叫道,我和唐陸忙攔住他。
“三個小夥子欺負一個瞎老頭?嘿嘿,真有意思,這條狗是你們的,現在還給你們了。”
說著老翟吹一聲口哨,柔柔如離弦之箭躥出鐵門,朝我們撲過來。
三人拔腿就跑,哪兒敢回頭。
無奈積雪阻礙太大,還沒跑出幾米,柔柔早已撲到身後,死死咬住陸平的腳腕。
陸平一驚,栽倒在地。
柔柔多少對陸平還是有些情誼的,隻是叼著他的褲腿,喉嚨裏咕嚕嚕地響。
老翟笑嗬嗬地在門口吹聲口哨,柔柔沒有絲毫猶豫,夾著尾巴鑽回家門。
鐵門再次關閉,陸平躺在地上,積雪埋住他半個身子, 一動不動。
我和唐陸將他從雪堆中拽起來,陸平出神地拍拍身上的雪,道:
“還沒完呢,阿瑤還有救,咱們把那個妖怪引出來,抓住它!”
老翟似乎知道什麽,不過眼下沒有辦法打探出來,不過白妖一定還會出來尋找受害人,我們就守在門口,有唐陸的幫助, 一定能抓住它。 不過有一點讓我們焦慮不安,萬一白妖等阿瑤的魂魄被消化完了再出來覓食怎麽辦?
三個人站在阿瑤出事的地點,各自思索。
“用血,它既然喜歡血,那就用血做誘餌,一定能把它引出來!”
陸平眼中布滿通紅的血絲,為了營救阿瑤,他不惜一切代價。
唐陸堅決表示不可,這種拿自己當誘餌的辦法風險太大,現在還不知那是何方神聖, 一旦當誘餌的人出點狀況,我們很可能要眼睜睜看著他受死。
不過除非用血將其引誘出來,否則我們別無他法。
“用我的血。”我說話不經腦子,毛遂自薦。
陸平第一個不同意,“你跟這件事沒關係,我不能讓你牽扯進來。這件事還得讓我。”
我不經意望向唐陸,他眼神低落,道:“想盡快的話,隻能這樣了,我的血太厲害,會把那妖怪嚇跑的。”
三人來到阿瑤出事的位置,小心地在雪地上找好位置,我們背靠牆,避免被妖怪從背後偷襲。
我們蹲下來,唐陸用銀針在陸平手上紮了幾個洞,鮮血湧出一小股,在潔白的雪地上烙出一朵朵血花。
陸平抿著嘴,胸脯起伏不定,看得出來,他很緊張。
唐陸臉色也不好看,他是三個人的核心,隻有他能收拾白妖,如果他出手有一點失誤,必將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後果。
“一會兒看見有動靜你就把手收起來,我來對付。”唐陸嘀咕道。
唐陸剛說完,隻見巷口處的積雪拱起來一個籃球大的包,那底下藏著的東西以極快的速度移動,宛若水蛇一般朝我們撲過來。“躲在我後麵。”唐陸站起來,一手拿竹簡,一手用銀針。
“殺死這個妖怪就能救阿瑤了是吧?”陸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既害怕,又迫切想拯救阿瑤。
唐陸沒說話,他也不敢確定。
雪包直直地衝向唐陸,絲毫不知道他的厲害。
唐陸紮破手指,蘸著血在竹簡寫下符咒,迎麵而上,飛跳一步,竹簡猛然落下,正中雪包。
那家夥如同泄氣的氣球一般,從被竹簡戳破的洞中噴出一股白氣,連帶著地上的雪花飛起半米多高。
唐陸提防偷襲,起身退後幾步,再去尋那怪物,已然不見。
然而我和陸平根本沒有意識到那是白妖設下的手段,真正的本體早繞到我們身後。
唐陸意識到不對,猛然回頭,但見我們兩個身後的雪地裏各伸出一條兩米長的雪觸手。
“小心!”
我和陸平但覺腰間寒涼刺骨,不知那觸手何時纏到我們身上。
一股無法抗拒的大力傳來,我和陸平應聲倒地,地上憑空又冒出數條雪觸手將我們重重裹住,如同蜘蛛將過剩的獵物包裹起來。 唐陸兩步撲上前,將竹簡和銀針分別紮在我們身上。
白妖的觸手劇烈抖動一下,紛紛撤去。
唐陸乘勝追擊,在迅速逃走的雪包後緊緊追趕。
我和陸平卻難以站起來,感覺周身每個毛孔都紮進去一支寒冰做的針,冰冷的刺痛感如潮水一樣席卷全身。
那個雪包跑了十幾米,忽然停下,橫向裏展開成一條雪線,唐陸不明白它在搞什麽花樣,稍微發愣,那道雪線猛然向空中伸展,展開成一道兩米高的雪幕,反向他蓋去。
唐陸對著雪幕一同亂刺,卻傷不到白妖。
雪幕落下,將唐陸卷在其中,不見蹤跡。
“唐陸!”我喊破聲也沒能見到唐陸從雪裏爬出來。
雪地上平整無比,好像唐陸被瞬間融化了一樣。
我正欲上前查看究竟,身側冷風一閃,但見一個人形雪人憑空堆積而起。
雪人右手揚起,手掌化作一道冰瑩的利刃,直刺向我的麵門。
我倒吸冷氣,頭一歪躲過冰刃,雙手抬住它的手,將身一轉,準備使個過肩摔,結果腰間一發力,那雪人頓時化作一灘散雪,消失不見。我無心戀戰,陸平精神稍稍恢複,從地上爬起來,我心中想著唐陸,剛準備趕過去,陸平驚慌地指著我背後:
“又來了!”
我回頭,果然,一尊高大粗胖的雪人立在我身後,右臂的雪不斷累積,有人的一抱粗細,我回眼望去時,那隻大手已揮至身前。我頓感胸口一陣劇痛,整個人飛離地麵,重重地摔在積雪中。
陸平嚇得大氣都喘不勻,抖個不停。
眼見巨大的雪人朝我一步一步靠近,我仍在地上掙紮不已,根本站不起來。
陸平大喝一聲,埋著頭衝向雪人。
他不可能是雪人的對手。
隻見陸平雙手抓住雪人雙臂,雪人胸前長出數條雪觸手,將陸平牢牢纏住,輕輕一拉,陸平便被埋在雪人身子裏,與其融為一體。
我想起了那個關於白的傳說。
雪人吞沒了孩子。
留下他的皮。
“安明——”
是唐陸的聲音。
我猛然回頭望去,隻見唐陸左手鮮血淋漓,地上的積雪盡染血色,他半身探出雪地,另一手將竹簡拋給我。
我忍著全身疼痛將竹簡從地上撿起,狠狠地刺向雪人。
竹簡上的血符咒頓時化作一道紅光,順著竹簡遊走到雪人身上。
雪人從頭到尾散發千百道紅亮的光芒,一團白霧從雪人腳下躥出,順著積雪逃去。
陸平仍被埋在雪裏,他身子一抖,破雪而出,打著哆嗦倒在地上。
再看那團被逼出來的白霧,定是白妖的主體了。
它匍匐在雪地上,根本無法識別去向何方。
唐陸張著左手,想用自己的血逼退白妖。
突然,唐陸眼神一直,剛站起來便又跪倒在地。
他雙手捂住鼻子,冒著熱氣的鼻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
“唐陸!”我高聲叫道,握著竹簡衝向他。
唐陸抬頭望向我,眼神充滿了絕望和疑惑,他緩緩地躺倒在地,鮮血流了滿臉,浸透了白雪。
白妖是極其懼怕唐陸的血的。
它化成雪人吞沒陸平時,我用竹簡傷到了它,致使元氣大傷,而後白妖驚慌逃竄,我和陸平它都不敢接近,隻能逃到唐陸身上奪取精氣。不過它沒想到,滿身是血的唐陸險些把自己打散。
唐陸倒在地上,衣襟中滲出一團紅色的霧氣,白妖受傷很重,再不能興風作浪。
“隻要殺死它阿瑤就能得救了吧?”我緊握竹簡,問唐陸。
唐陸有氣無力地點點頭,他現在虛弱到連說話都難。
我舉起竹簡,隨時準備將白妖殺散。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聲狗吠,柔柔狂奔而來。
導盲犬柔柔的樣子和它溫柔的名字大不一樣。
柔柔滿身傷疤,長疤的地方毛發一塊一塊地脫落,有的傷口還接著黑紅色的痂。
沒錯,全是老翟毆打所致。
甚至,柔柔還少了半條尾巴。
柔柔直衝我而來,麵目極其凶狠,奔至我身前,前爪忽然撲起,張嘴便咬。
我忙用竹簡刺向柔柔的脖頸。
但那條狗的目標並不是我,它隻雙爪搭在我肩膀上,卻把我嚇個半死。
它猛然轉換目標,伸舌頭舔了兩口白妖,將其含在嘴裏,又狂奔而去。
“別讓它跑了!”陸平眼見阿瑤得救,柔柔這一鬧,又橫添麻煩,他從地上掙紮起來,連跑帶爬去追。
陸平硬撐著挪了幾步,體力不支又癱倒在地。
我們三個的體力都耗盡了。
渾身是雪,如同墜入冰窖一樣,寒涼難耐。
好在沒人有生命危險,三個人相互攙扶著向老翟家走去。
我們死都沒有想到,白妖竟和導盲犬柔柔是一夥的。
“按理說柔柔受這麽重的傷,早就死過好幾回了。”唐陸道。
“你是說白妖和柔柔狼狽為奸?”我驚詫不已。
白妖寄生在柔柔體內,而柔柔每日遭到主人老翟的毆打**,就算有十條命也活不過來。
每次柔柔被虐待得隻剩一口氣時,白妖就會外出采集人的魂魄精氣,用來維持柔柔的生命,從而達到共生。柔柔死了,白妖也會死。
“為了阿瑤,必須殺死那條狗。”陸平眼中充滿殺意。
“如果柔柔死了,老翟也活不長了。”我沒想針對陸平說話,我心裏確實這麽想的。
可以說,柔柔是老翟的眼睛。
沒了柔柔,這個貧困潦倒的老漢活不了多久。
陸平本想說老翟活該,誰讓他虐待自己的導盲犬。
但罪不至死。
一塊完整的玻璃不會自己突然碎掉。
我相信,對這個世界充滿惡意的人,是因為他們從未被世界溫柔對待過。
老翟一生窘迫,飽受折磨的他選擇將怒火發泄在唯一陪伴著自己的人和動物身上。
終有一天,妻子選擇離開自己,徒留他一人苟活。
失明後,他得到了柔柔。
一隻忠心於自己的導盲犬。
盡管他終日對它施暴,可柔柔非但沒有離開,反而越來越親近主人。
一隻狗的忠誠尚且如此。
如果殺死柔柔,老翟會徹底陷入黑暗中。
但它身上還背負著另一個人的命。
如果不殺死它,阿瑤與陸平陰陽兩隔。
這個世界沒有想象中的簡單。
有的隻是難以抉擇的複雜。
我們來到老翟門前,陸平憤意難平,上前踹門,卻仍然鎖著。
柔柔是從下麵鑽出來的,地上還抹著它肚皮血痂蹭破後留下的血跡。
陸平將鐵門拍得吱嘎作響。
厲聲唾罵道:
“老東西!快把狗交出來!你在殺人!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家這就平了!”
我和唐陸誰也不好上前阻攔,畢竟人命關天。
院子那頭沒有人搭話,隱約有腳步聲。
不一時,從門那頭隔空拋出一個塑料袋。
一坨稀稠的**落在地上,衝天的臭味傳開來。
是人的排泄物——
三人看見這攤東西都不由得捂住鼻子退後幾步,胃中翻江倒海,連連幹嘔。
想不到老翟這老東西連這種招都使得出來。
老翟手裏提著水桶,站在門後,他將桶裏的汙穢之物統統從門縫裏潑出來。
“滾!都滾!”
尚存餘溫的黃黑色**穿著門台融化了積雪,將我們驅趕到幾米之外。
陸平毫不在意,仍要踏著那些東西去敲門,被我和唐陸攔下來。
“陸平,冷靜,你還能把這鐵門拆了不可?”
“我叫人!我這就叫人!今天就是硬闖進去也得把那條狗殺死!把阿瑤還給我!”
陸平說罷扭頭便要回協會叫人。
唐陸一把抓住他,道:
“不行,不能硬來,強闖民宅犯法你不知道嗎?你這樣會連累自己,連累別人!
晚上咱們溜進去把狗偷出來。”
唐陸決定天一黑便動手。
現在是下午四點多,天色將晚,三個人一直守在大門口,寸步不離。
陸平不斷地給唐糖打電話詢問阿瑤的情況。
唯一讓人略感欣慰的是阿瑤的情況仍和之前一樣。
不過據唐陸的推測,白妖如果不及時除掉,它很可能會用阿瑤的魂魄精氣來休養元氣。
五點剛過,天已經黑了下來,唐陸側耳細聽院子裏沒動靜,他讓我陸平在下麵給他搭人梯,自己翻牆進去給我們開門。唐陸體力恢複大半,他踩著我們的手,下麵的兩個人用力將其抬上牆頭。
正當此時,院子裏傳來一聲柔柔的慘叫。
“我打死你個不成器的東西!一天淨給我惹事!”
老翟痛斥柔柔。
“過來!”
老翟手中握著一隻鐵棍。
接著,又是狠狠地一棍,正打在柔柔腦殼上,隻聽一聲悶響,柔柔栽倒在地,哀嚎一聲,不斷掙紮。唐陸見勢不妙,忙跳下牆頭給我們開門,三個人頂著門口的臭味一擁而入。
老翟立在院子裏,側耳細聽。
“誰?你們怎麽進來的?”
“你還不看看你自己的狗。”唐陸冷冷地道。
其實老翟也知道自己打錯了地方,因為與平時手感不一樣。
鐵棍末端淌著鮮血。
柔柔的眼已經睜不開了,四個爪子胡亂扒動,它鼻子裏噴著血泡,吭哧吭哧地將頭對準我們,這是它最後一絲力氣。它到死還在護著主人。
一團紅色的霧氣自柔柔口中彌漫開,一道紅光閃過,直劃向天際。
不知是柔柔還是阿瑤。
(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