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夜 不孝子

秋天一眨眼就過去,幾場秋雨過後,天氣便涼得透骨了,我能預感到今年冬天格外冷,剛入冬,最低氣溫就達到了罕見的零下,我不得不提前把大厚羽絨服掏出來備用。

“到了冬天就快過年了吧——”唐糖坐在窗邊,拄著下巴盼望。

現在過年最大的盼望就是回家,過年就能回家了。

大概有半年沒回家了吧我,不知道奶奶現在怎麽樣了,爺爺去世快十年了,奶奶一直住在我家,八十多歲的人了,心髒不好,經常犯病,一到冬天就成天躺在**。

好想回家看看。

昨天剛這麽想完,今天家裏便來電話了,是我媽:“你有空嗎,回來一趟,還有你那個大學同學,唐陸,把他也叫來坐坐。”

“怎麽想起來叫他了?”我問。

“你不是說他會驅魔嗎?你老婆兒娘出事了,叫他過來給看看。”

“ 出什麽事兒了?你先告訴我們,我們好做個準備。”

“電話上說不清,你們有空就趕緊回來吧,你老婆兒娘她兒子,你亭子哥中魔了,讓唐陸給看看。”

“好,明天就周末了,我買張票回去。”

掛了電話,我轉身對唐陸道:“來活兒了,我們一個親戚中魔了,你要不要給去看看?”

“好,什麽時候?”

“今晚動身,車票我都買好了。”

我們坐高鐵回家,坐在車廂裏,腦中不斷閃現有關老婆兒娘的片段,她家跟我家並不算是很親的親戚,隻是鄰居,離得近,所以走動得也勤。她很喜歡 跟我奶奶嘮嗑,奶奶生病沒法兒外出打牌的日子裏,老婆兒娘就隔三岔五來找奶奶嘮嗑,她一個人在家也是閑得難受。

我們晚上十點到的家,問媽媽需要我們幫什麽忙,媽媽說不著急,讓我們先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說。

唐陸以前上大學的時候經常來我家玩,有時候還給我家看看風水啥的,媽媽很喜歡這個蔫兒蔫兒的大小子。

他在我文兒打聽到老婆兒娘的家就在我們隔壁時,他特意去她家院子裏站了一會兒,拿出一麵小經幡,手掐訣口念咒,在黑漆漆的院子裏環視一圈,朝我搖搖頭,表示並沒有感覺到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那就放心了,看來沒什麽大事兒。”兩人心裏踏實了,才回屋睡覺,等第二天媽媽向我們說明情況。

“好久沒吃家裏做的飯啦!”第二天早上,我和唐陸早早起床等待吃早飯,我早就想家裏做的飯菜了,就算再清淡也好吃。

媽媽烙了餅,還攤了兩張雞蛋餅,熬一鍋玉米粥,主菜是白菜燉豆腐,桌子上再擺一罐腐乳醬,香噴噴的一大桌子吃食。

唐陸低頭吃飯,他很喜歡媽媽做的飯菜,他有一次這樣跟我說:“你媽媽做的飯,吃起來有一種安全感。”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形容飯菜好吃說有安全感,後來想想,大概是有那種家的味道吧。

吃完飯,媽馬和奶奶才坐下來跟我們聊老婆兒娘的事。

老婆兒娘叫桂枝,今年八十歲了吧,比我奶奶小點,身材臃腫,花白的頭發披在肩上,我小時候可怕她的,因為她長得很恐怖,眼睛一大一小,左眼是個壞眼,灰色的眼球,一動不動,右眼很大,但是下眼瞼長了一顆黃豆大的黑痞子,桂枝的嘴巴很大,以至於她一張嘴,我就覺得她像一隻大癩蛤蟆。

老婆兒娘桂枝,說話聲音可大了,因為她耳朵很背,一般耳朵不好的人,說話聲音都比較大,因為他們聽不清自己的說話聲音,沒有安全感,怕別人也聽不見,所以說話很大聲。

我為什麽覺得她像癩蛤蟆呢,主要是因為小時候聽過關於她的笑話,幾個男人說桂枝眼睛不好使,有一次去他們家裏找人,明明幾個男人都坐在屋子裏,老婆兒桂枝掀開簾子,在屋子裏看了一圈,竟然沒看見幾個大活人,嘴裏嘟嘟囔囔就走了。

大家就笑話她,竟然連坐在麵前的大活人都看不到。我當時聽了這事兒很奇怪,心裏納悶青蛙不就是這樣的嗎,看不見靜止的東西。

我更確定老婆兒娘桂枝是個癩蛤蟆,為了驗證真假,我曾經還在偶遇她時,故意站在她麵前不動,想測試她能不能看見我,結果老婆兒娘桂枝彎下腰, 咧開大嘴對我笑:“你幹嘛呀——”

嚇得我心裏咯噔一下,那個陰冷的笑容,奇怪的眼睛,還有一張大嘴,成為我的童年陰影。

後來慢慢長大了,對桂枝的了解也就多一些,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麽桂枝的老伴兒,也就是我大伯姓賀,而他們的兒子卻叫苟亭子,為什麽要跟外人姓呢?

一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這些幾十年前結婚的老人們,很多原本都要打光棍,結果那些年裏,正值鬧饑荒,南方很多姑娘逃難來到北方,和北方的男人們結婚。

條件好一點的男人,就能對這些女人挑挑揀揀,選中意的結婚,因為其中有的女人,是帶著小孩來逃難的,還有的則是挺著個大肚子來到北方,卻沒有人知道肚子裏小孩的父親是誰。

所以說,北方條件不太好的男人,要想不打光棍,就隻能選擇做接盤俠,和懷了孕或者帶孩子的南方女人結婚。

這就是為什麽老婆兒娘桂枝說話口音很怪,而且她兒子跟外人姓的原因了吧。

苟亭子跟著媽媽嫁過來的時候,已經十幾歲了,一嘴南方口音,言語間眼神中都透著一股南方人特有的機靈勁兒,後來取了個媳婦,也是南方的,那個媳婦,更精明,事無巨細,所有能占的小便宜,她從來沒放過,那種貧摳勁兒,舉個例子,你站在他們家的電燈下她都會嫌你在用他家的電。家裏如果有四五個人天天晚上來串門,她可能就會想你是不是故意來費他們家的電。

這樣的人自然人緣不會很強,在本地混了個幾年,實在混不好,然後就去南方老家做生意了。留下老兩口在我家隔壁住,好在還有個閨女,能照看老兩口,給點錢花,桂枝的老伴兒叫賀金貴,人瘦黑,但是能幹,因此桂枝的日子也不算差。

我對苟亭子夫婦沒有一絲好感,但是他們很喜歡找我家幫他們辦事,經常給我們借這借那,有的時候一瓶醋一瓶醬油,借了就不還了,我家也倒沒在意這些貪小便宜的事兒。

最讓人好笑的一次,苟亭子夫婦在外地,我們這兒有本地戶口的要拆遷,苟亭子夫婦當然不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擠破了頭也想把自己的戶口轉回來,他們先給我們這兒的鄉鎮政府打電話,說想把戶口轉回來,鎮政府工作人員說他們現在戶口不在本地,需要讓他們聯係南方的政府人員辦理。

他們又打電話問南方當地政府,政府工作人員問苟亭子媳婦:

“你們到底是哪兒人,要我們轉戶口。”

苟亭子媳婦多精明,她當然說自己是北方人,她可是要擠破了頭也想拿拆遷款的。

結果工作人員哼了一聲:“既然你那是那兒的人,你就著那兒的政府辦去唄,我們可不管。”然後就掛掉了電話,任由苟亭子媳婦再怎麽給人家說好

話,也不給他們辦理。

聰明反被聰明誤,給自己將了一軍。

不管他們的生活怎麽樣,跟我都沒關係,看個笑話就好。

老婆兒娘桂枝經常來找我奶奶串門,也喜歡拖我媽辦事,沒事兒的時候也會給我家打打下手,做些零碎活兒。兩家來往在近幾年很密切。我有時候就產生錯覺,好像我媽媽才是老婆兒娘桂枝的親閨女一樣,這種錯覺在賀金貴死了以後愈加強烈。

賀金貴死的那天很突然,夜裏突發心梗,在老婆兒娘**就死了。

那年我上高中,星期一早上要回學校,我心裏正煩躁,突然聽到隔壁院子裏傳來一聲淒慘的長嘯———

“金貴呀——啊——金貴呀——你走了我怎麽辦呀—”

粗糙的嗓音如同泡沫板劃牆用村大隊的喇叭外放一樣,半個村都被喊來了。

他們兩個冷戰過半年,誰也不理誰,做飯都分開做,不在一起吃,老婆兒娘桂枝也是倔,就死活不跟金貴說一句話。

以至於半年裏兩人沒有一句完整的交流,金貴突然死去,桂枝才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多麽離不開他。

後悔也來不及,沒想到就在金貴的喪事結束後,桂枝做了一個讓自己更加後悔的決定。

苟亭子和姐姐,在白事兒辦完了以後,向自己的母親桂枝請求分家。

幾乎所有人都在勸桂枝,不要現在分家,手裏要摸著點錢,否則現在都分出去,保不齊孩子們以後會不想贍養老人。

金貴和桂枝的全部家產,隻有這叁間房,還有全部的存款在一張卡裏,房子在金貴沒有去世前就合了苟亭子,隻有這樣苟亭子才答應贍養兩位老人。

現在全部家產就剩下了那長卡裏的幾萬塊錢。

苟亭子的媳婦一直在想辦法把卡裏的錢全部弄到手。

如今賀金貴死了,苟亭子媳婦則要求桂枝把銀行卡和密碼交給自己,不然以後就再也不管她了。

人們都力桂枝:千萬不能把錢都合出去,你一下子都合了苟亭子,更拴不住他的心,以後更不會管你。

但桂枝說什麽也不聽,一來是相信自己的兒子兒媳婦,自己對他們這麽好,他們一定也會對自己好,另則是她不知道怎麽在銀行卡裏取錢,自己沒文化,不會取錢。

苟亭子媳婦聽說周圍人都在勸婆婆桂枝不要分家,心有怨恨,便滿大街講這些人的風涼話,包括我家,好像我們跟她有什麽深仇大恨一樣。

再後來大家就不管了,讓桂枝自己選擇,桂枝把銀行卡的密碼告訴苟亭子媳婦,讓她給自己取點錢,僅一天工夫,卡裏的錢就全被苟亭子媳婦取走了。而苟亭子的姐姐也氣得夠嗆,母親把錢全分給苟亭子,自己一分沒得,自然心裏不服氣,於是再沒怎麽管過桂枝。

白事兒辦完,苟亭子又回了南方,給老婆兒撂下了一千多生活費。

老婆兒花錢比較節儉,一千多塊花了一年,但是沒錢了以後,再給苟亭子要,他們就不想給了,開始各種理由埋怨老婆兒,總之就是不想給。

老婆兒實在沒錢花了,打電話給閨女哭訴,閨女不忍心,給了媽一千塊,她又花了一年,等到來年又沒錢花,再找閨女,閨女就不給了,她合苟亭子打電話,罵他沒良心,苟亭子被罵得沒了臉,於是找老家的親戚們說:

“你先給我媽五百塊錢,等我到時候轉給你。”

結果親戚給了桂枝錢,苟亭子卻沒給親戚錢。

親戚們很惱火:憑什麽苟亭子的媽要自己來養,誰也不想白饒這幾百塊,但是為了五百塊錢和苟亭子撕破臉又讓人看笑話,隻能認個栽。

到下次桂枝再沒錢花,任何人都不肯再給苟亭子墊錢了。

如此一來,苦的卻是桂枝。她飯量又大,錢又不夠花,我家實在看不過去,園子裏自家種的菜經常給她拿過去些,以減少桂枝的花銷。

其實苟亭子和他媳婦也不是一點錢不給她,每年過年,他們一家三口就從南方回來,在這裏過年,然後苟亭子媳婦會給婆婆撂下點錢,幾年一樣給老婆子一千塊錢,桂枝卻突然跟犯了病似的,說裏麵有五百塊錢是假錢,於是拿著錢四處跟人打聽,讓人們看看這是不是假的,大家都不想合她看,都怕得罪苟亭子媳婦惹上一身騷。

於是桂枝便揚著五百塊錢四處宣揚,說自己兒媳婦給的錢是假錢,這把苟亭子的胖媳婦也氣個夠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人們哭訴冤屈,說自己對婆婆多麽多麽好,每年給她多少吃的喝的供著,婆婆卻這麽猜忌自己。

大家隻當個笑話看,笑笑就過去了,但這可樂壞了苟亭子媳婦,她一把奪過桂枝的五百塊錢: “你不是說我給你的是假錢嗎,好,那這五百你別要了,今年連一千都不給你!”

就這樣,苟亭子媳婦又剩下五百塊錢。

可是人年紀大了,誰多多少少不犯個病的,上了年紀,她眼睛就不好了,之前有好幾次,到我家串門,一進門就對著我奶奶喊:“我呀,我眼睛快瞎啦

——什麽也看不見呀——”

家裏人問她怎麽了,桂枝就說自己一覺睡醒,眼前像蒙了一層紗,灰溜溜的,看什麽東西都有重影。她手裏捏著一部電話,說自己不會用,讓我媽給她閨女和苟亭子打電話,讓他們帶自己去做手術。

桂枝先讓我媽撥通了苟亭子的電話:“喂——亭子啊,我眼睛快瞎咯哇,你帶著我去醫院看看去吧——”

老婆兒娘桂枝咧著大嘴,朝手機裏喊道,她的兩顆眼球已經肉眼可見的灰濁了。

“你瞎了你怪誰呀!”想不到電話那頭是苟亭子傳來的咆哮聲,“誰讓你一點到處亂跑的!”

“我沒有亂跑哇!我就在家裏哇!”桂枝哆哆嗦嗦,雙手捧著電話放在耳邊,委屈地道。

此刻不像是一個媽媽在求兒子帶自己去看病,更像一個父親在訓斥自己不聽話的閨女。

“我沒錢,你自己忍著吧,我給你看不了!”

“可是我眼睛快瞎了哇!都看不見了哇!”

“看不見你怎麽給我打的電話?給我裝蒜呢啊?你找我姐吧,我沒錢!”

“我找小香給你的電話哇……”老婆兒娘桂枝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已經傳來忙音。苟亭子把電話掛了。

桂枝還在捧著電話哇哇地大叫,問我媽為什麽苟亭子不說話。

“他把電話給你掛啦!拿來,我給你閨女打個電話吧。”

“什麽?眼睛看不見了?那你跟我說什麽,你跟我說得著嗎,你不是把錢都給你兒子了,你讓他拿錢給你治去唄——我可管不著你。”隔著電話,閨女兒子真不管說什麽過分的話了,大有一種自己跟親生母親兩不相欠,任由其自生自滅的態度。

桂枝仍咧著大嘴,眼球渾濁而空洞,沒有一句話,沒有任何表情。

此刻的她反倒讓人心疼,我媽把電話幫老婆兒娘桂枝收好,對她說:“誰讓你把錢一下都給了亭子,你老覺得他對你好,現在看出來了吧。”

桂枝又沒說話,哆嗦著,抄著口袋,從台階上, 一級一級摸索著下去,瞪著幾乎廢掉的大小眼,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向家裏走去。

這一切都還好,眼睛看不見,還能一點點摳搜著走路,隻是出不了遠門而已,經常來我家找我奶奶聊聊天。

日子一天比一天將就,直到我媽昨天給我打電話。

我才知道半個多月前老婆兒娘的腿摔折了,那天她來找我奶奶嘮嗑,中午回去要做飯,走在半路上,由於眼神不好,沒留意腳下的一個土坑, 一腳踩空,摔倒在地,把腿骨摔折了,整個人趴在地上,幾乎把自己憋死過去。

要不是我媽路過看到她,否則等別人發現,她早就已經死透了。

找醫生給老婆兒看了看,說腿骨斷了,除非做手術,要不然這輩子剩下幾年別想站起來了,加上老婆兒現在已經八十歲了,做手術也不敢保證能好。

沒辦法,周圍鄰居親戚們都不敢給桂枝做主,隻得打電話把苟亭子叫回來。苟亭子了解完情況,得知做手術要花一大筆錢,而且前前後後都需要人照顧,還不能保證好起來,如果不做手術,這輩子都得需要人照顧。苟亭子氣得直跳腳,痛罵自己的生母桂枝不爭氣,沒出息,走個路都摔跤,不如死了算了,隻知道給他找麻煩。

聽我媽說,有一天他去找自己住得近的堂姐商量事,堂姐說:“你們家的事外人誰敢做主,做不做手術你自己掂量。”

後來不知道又說了什麽話,堂姐便把苟亭子攆了出來,挑著簾子大罵:“你真他媽沒出息你,你自己的媽病了你都不想照顧,誰給你擦屁股!真沒良心你!”

苟亭子灰溜溜地回家,“照顧”自己癱瘓在床的老母親。

說是在照顧,其實每天就隻是給桂枝做頓飯,其餘時間全部在村子裏溜達,白天晚上都在堂姐家聊天,自己餓了就回家做點吃的,給桂枝端過去點。

但是桂枝每天都吃不飽,苟亭子就喜歡吃辣椒,每天買青椒辣椒,炒蘑菇,桂枝吃不了辣,跟苟亭子說自己想吃白菜,能不能做個白菜。

苟亭子白了親娘一眼:就這個菜,愛吃不吃,沒別的了。

桂枝還不敢喝水,因為喝水太多了,上廁所就會多,沒人服侍,連湯都不敢喝幾口。

“真不是個人養的啊”我罵道。

“這次要我們回來做什麽呢?”唐陸問我媽。

“唉,這裏麵還有個說道。”

這次叫唐陸來的目的,是想在苟亭子身上作法,早在桂枝剛跟賀金貴住一起的時候,苟亭子還十分叛逆,經常不聽賀金貴管教,跟他對著幹。賀金貴覺得這個孩子太不孝順,以後絕對不會什麽指著養老的人,於是他向隔壁村的老師傅求方子,求個讓自己孩子變孝順的方法。

老師傅眯著眼,跟賀金貴支招:村南頭新死了個小孩兒,這小孩兒死了還沒七天,魂魄還沒離開墳,你用這個小盒去墳頭上把他的靈魂收進來,然後我再給你做法事,保管讓孝子變敗家子,敗家子變大孝子。

賀金貴壯著膽子去做了,捏著指甲蓋大的扁盒子,在新墳上左轉三圈右轉三圈朝墳頭打開盒子, 一陣綠油油的光嗖的鑽進盒子裏,賀金貴急忙把盒子蓋住,跑回老幣傅家。

“到時候把這個盒子打開,塞進金鎖裏,讓你兒子一直戴在身上,千萬要記住,是讓他戴在身上,不可以直接對著他打開盒子。”“對著他打開盒子會怎麽樣?”

“對著人打開盒子,裏麵的鬼就上身啦,如果是放在金鎖裏,你兒子就會慢慢從敗家子變成大孝子,如果是個大孝子,慢慢就變成敗家子啦!”後來賀金貴確實買了一隻金鎖墜兒送給苟亭子,在賀金貴去世前的幾十年裏,苟亭子也沒表現得多麽極端。

就在賀金貴去世以後,苟亭子的媳婦變分家產,苟亭子的徹底麵目才暴露出來,是個狼心狗肺的敗家子,恨不得把自己親娘掐死,如果殺人不犯法,桂枝哪能活到今天。

因此人們都懷疑是不是那個金鎖出了問題,或者說,苟亭子本來就是個孝子,隻是因為受了那個小盒子的影響,才變成敗家子,畢竟誰小時候還沒個叛 逆期了。

“這麽一說的話,倒真挺有可能的,你說呢?”我問唐陸。

唐陸摸著下巴,表示自己不敢肯定,不過他又說:“這個世界上轉換人格的術法不是沒有,隻是我沒學過而已,萬一真跟這個有關,那桂枝以後就有人照顧了。”

“對,我們鄰居們也是這麽想的,那個村的老師傅早就去世了,我們就想這個會作法的人,把苟亭子身上的髒東西去了,這樣他不就不是敗家子了嗎?

好歹桂枝就有人照顧了。”

唐陸點頭同意,我媽即刻動身,帶我倆去隔壁探望桂枝。

桂枝家裏陰暗得很,陽光很少直射進屋子,邊邊角角總是晦暗,屋子裏陰悶,有種腐敗的味道,苟亭子沒在家,內屋隻有桂枝躺在**哼哼唧唧。

挑簾進屋,桂枝躺在**,瘦得幾乎沒了人樣,灰白的頭發炸開,眼角嘴角起泡,嘴唇幹裂,在腿上蓋了一塊小毯子,屋裏騷臭得很,白天苟亭子一整天不在家,沒人服侍桂枝起床大小便,她實在忍不住了,隻能拉尿在**,苟亭子又不給她換洗,床單髒一件就丟一件,現在就隻剩下個髒兮兮臭烘烘的床墊。

苟亭子並沒在家,媽媽去他表姐家找他。唐陸皺著眉頭吸了吸鼻子,隨後出了內屋,我站在桂枝床邊,費力地睜開眼,瞄了我一秒,幹涸的喉嚨中支吾 道:“明啊,你來咯啊——我腿折咯,眼睛瞎咯!我快死啦!”

“大娘,你瞎說什麽呢,你好好養病,還能好起來——”我越說話越沒有底氣,不敢看她的眼睛。

“亭子不管我呀——亭子不管我——讓我餓著,讓我憋著,我白養他啦——”桂枝倚在昏暗的床邊,說話聲音越來越大,情緒也越來越激動,以至於窗外都能聽到她的埋怨聲。

“你又瞎遭什麽呢!又瞎說!誰不管你了,我給你做飯沒有?服侍你沒有?你和外人瞎叨叨。”

門外傳來暴躁的男人咒罵聲,他回來時路過窗戶底下,恰好聽到了母親埋怨自己的話語,盛怒之下,他大吼著衝到門裏來。

桂枝歪過頭去不敢看他,不敢跟苟亭子說一句話,苟亭子長得很隨他母親,大眼睛,尖嘴猴腮,像個畫像上跳下來的小鬼,人也瘦小。

他瞥斜我和唐陸一眼: “明兒回來啦?” “嗯嗯,我回來看看。”明兒是我的小名。

“這個是我朋友。”我看他望向唐陸,伸手介紹道。

我媽此時也挑簾跟進門裏,她指著苟亭子的脖頸道:“你爸以前不是給過你一個金鎖墜兒嗎,那是在廟裏開過光的,每過幾十年就得讓佛家給再開一次光,上次找的村裏那個老師傅,這不是現在老師傅早死了嗎,這個孩子是他的徒弟。”

我媽指著唐陸道,我就佩服她這長口編謊舌的能力,表情上還煞有介事,說的跟真的一樣,苟亭子本來就小我媽一輩兒,以前在我們隔壁住著的時候, 受過我家很多照顧,因此他很信服我媽說的話。

苟亭子把脖子裏的金鎖墜兒摘下來,遞在唐陸手裏。

唐陸接過金鎖墜兒,在手裏來回把玩,隨後從口袋裏掏出黑竹簡,端平了將金鎖放在上麵,自己握住一頭,讓苟亭子握住另一頭。 陸閉上眼,嘴中念念有詞,似乎在苟亭子的身體裏探尋什麽。

少頃,他睜開眼,望向我和媽媽,平靜地搖搖頭,我倆不明白他的意思,唐陸對苟亭子道:“請您回避一下,有點舌您不適合聽。” 苟亭子不解其意,媽媽說:“天機不可泄露。”苟亭子這才拿著金鎖進桂枝的屋子去了。

唐陸在我們耳邊輕聲道: “他根本就沒有受到過鬼魂的影響,那隻是一個普通的金鎖而已。”

我和媽媽一臉震驚,“不對啊,那個老師傅算卦作法可有一套了,不可能當初會騙賀金貴啊!”

唐陸的意思是,苟亭子根本沒有被金鎖的法術影響,也沒有轉變過人格。

那麽說,他原本就是一個敗家子,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肖子孫!

這個結論比什麽鬼怪的說法似乎還讓人不寒而栗,最可怕的不是妖魔鬼怪,人心的醜陋才讓人感到絕望。

“這怎麽回事啊?老師傅的金鎖不管用?還是說當初賀金貴的使用方法不對?”我問唐陸。

唐陸搖搖頭,“我隻感覺到金鎖裏有微弱的靈魂氣息,似乎還被封印著,不過具體怎麽樣我也說不清楚。”

我媽忽然拉拉我和唐陸的衣角,低聲道:“那這樣,你把金鎖打開看看,是不是賀金貴就沒給苟亭子用過那個法術?如果沒用過,那咱們還可以接著用,讓他轉變個人性,不也是一樣的嗎?”

唐陸點頭同意,但是仍有顧慮:“我和你說的那個老師傅用的術法可能不是一個門類,我在沒有見過具體術法之前,也不能保證我會那個術法的用法,所以咱們隻能是賭一下,如果我不會用,苟亭子可能還會是這樣。”

“行,那也沒辦法,咱再把他叫出來。”我媽進屋又把苟亭子叫出來,對他道:“再把你的金鎖拿過來給小師傅看看,讓他給你求個平安。”苟亭子生性多疑,覺得此刻氣氛不對,心下已經覺得不對勁了,不過我媽的話他還是會聽,苟亭子將項鏈重新交給唐陸。

唐陸把弄金鎖墜兒許久,終於找到打開方法,在金鎖底部有個小眼兒,苟亭子替唐陸找來一根鐵絲,唐陸將鐵絲順著小孔進去一捅,金鎖“哢噠”一聲,打開成兩半。

在金鎖裏麵,有一個生著綠鏽的小銅盒,苟亭子一把將銅盒拿過,都沒等唐陸先看。

苟亭子拿著銅盒端詳半天,忽然臉色陰沉,打開窗戶,抬手將銅盒扔出去。

窗外還站著一個流鼻涕的男孩,他是苟亭子的兒子,叫苟佳樂,長得很隨他媽媽,性格也隨,十分聽苟亭子的話,苟亭子也對這個乖巧的獨子寄予厚望,希望他有出息,給自己養老。

苟亭子轉過臉對我們說:“真以為我不知道那個盒子是幹什麽的?是拘魂用的,對吧啊?”

我媽本來正要教訓他,被苟亭子這句話給頂了回來,我們三個相對無語。

“原來那死老頭早就想害我啊?哈?給我戴金鎖,金鎖裏藏個拘魂盒子,想害死我?真好,要不是你們今天給我把金鎖打開,我還不知道呢——行,行——你們都走!誰也別來我家!”

苟亭子盛怒,將三人趕出自己家。三個人誰也不說話,既然被苟亭子看穿了,也沒什麽好說的,隻是以後苦了桂枝,兒子心裏不服、氣惱, 一定會把氣都撒在活著的桂枝身上——

關於拘魂盒的事,原來是當初,賀金貴買來金鎖,正要將拘魂盒按照老師傅說的方法打開放進去,苟亭子便回來了,他不敢耽擱,又怕苟亭子看到,於 是將盒子完整地放了進去,慌忙合上金鎖,苟亭子恰好掀門簾進來,撞見養父手裏捧著的金鎖,一臉吃驚。

賀金貴對苟亭子道:“這金鎖是給你的,長命百歲。”

桂枝摔斷腿的第一個月,已是冬天,路過的人在她家門口發現了坐著的桂枝。

桂枝折了一條腿,歪扭著坐在門口,臉色醬紫,已經死去多時了。

是她自己爬到門口,把自己凍死的。

不用說人們也知道為什麽。

苟亭子臉上沒表情,心裏卻如同放下一塊大石頭,開開心心給桂枝辦了喪事。

在白事上,他一心輕鬆,看著桂枝的黑白照片,說不出的愉悅,母親總算幹了一件自己滿意的事。他回頭,瞥見兒子手裏攥著一個生銅鏽的盒子。

苟亭子急忙跑去將盒子奪過,盒子已經打開了。

他隨即把銅盒扔在地上踩爛,捧著兒子的臉仔細端詳。

兒子朝他笑了笑,沒有事。

亭子再次放心下來,他扭過頭去的那一刻,佳樂臉上浮現一絲陰冷的笑……

(不孝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