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夜 安樂使

唐糖好久沒有出去玩過了。

她一直在賭氣,剛開始不理唐陸,後來也不跟我說話。

到最後,唐糖不洗頭不洗臉,不梳妝打扮,不換衣服,不吃飯。

在我眼裏,唐陸是個鐵石心腸的超理性派,唯獨到了唐糖這裏,打感情牌才是最有效的殺招。

“你就是不讓我出去玩是不是!”

唐糖氣憤又小心地從唐陸手裏奪過古書,朝他喊道。

“誰不讓你出去了,寵物店是你自己開的,你出去一天,店就得關一天,咱們就沒飯吃一天。

反正你隨便。”

唐陸抄著手,也不拒絕,亦不答應,連我看了這半死不活的態度都跟著生氣。

唐糖狠狠地拍桌子,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抬眼看天花板,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下來。

我認識兄妹倆兩個月,第一次見他們爭吵起來。

唐陸怎能不心疼自己這個懂事又可愛的妹妹,隻是他也是個極要麵子的人。

唐糖亦然,她固然知道店裏離不開自己,但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愛玩是天性,怎能壓抑得住。

我無計可施,清官難斷家務事,正欲帶著老三四處走走,躲個清靜。

唐陸輕咳一聲,朝我遞個眼神,看看妹妹,又望望窗外。

我懂了。

“唐糖,我帶你出去玩兩天,去我老家,逛廟會。”

我拍拍她的肩膀。

沒想到唐糖也執拗起來。

把頭一扭,噘嘴道:“哼,有人愛搭不理的,誰知道讓不讓出去 ”

“我做主了,”我望向唐陸,“他不說話就是默認。”

唐糖破涕為笑:“———二——三!”

“快溜快溜!”唐糖從椅子上跳下來,拉開門就要往外跑。

“哎,收拾收拾東西呀!”

“哎呀,就玩兩天,不用啦!”

唐糖飛快跑到街對麵,生怕唐陸反悔把自己抓回來。

我背了一個專門裝寵物的書包,包的外麵有一塊透明塑料,寵物可以看見外麵的景色。

將老三裝起來,我便飛快跟上唐糖。

老家每逢陰曆三月便要辦廟會。

也不算是老家,是我姑姑住的村子,這次回去玩一趟,順便看看姑姑。

村子北頭有兩座廟,在一條街的東西兩邊對立,一座送子娘娘廟,一座是金身佛廟。

三月裏趕廟會,半個村子整日整夜熱鬧一個月,賣衣服的,賣吃喝的,還有一座移動的遊樂場,各種孩子們的玩具,馬戲團,歌舞團。白天歌聲震**到五裏開外,夜晚金色的燈火輝煌,說不盡的熱鬧非凡。

我們在中午趕到村子裏,村外一條省道被堵得嚴嚴實實,螞蟻也爬不動。

我和唐糖無奈早早下車,徒步前往。

唐糖伸長脖子,連蹦帶跳地眺望村子那邊的廟會。

她從未見過如此熱鬧的景象。

我們從村南一路殺過去。

到處都是人擠人,我隻得輕輕拽著她的衣角,還能感受到背後的老三在焦躁地撓門。

這條街上賣的東西最雜,小零食,花生豆,堅果,水果,還有風味小吃,唐糖看花了眼,哪個都想要。

“一會兒你還去不去小吃街了?”我“警告”唐糖。

“可這些都好好吃。”

“我教你個辦法,你假裝嚐吃的,哪個沒吃過就吃一個,然後搖搖頭,說不行,咱就走。”

唐糖眼露凶光,看見什麽都想吃。

花生豆吃一個,搖搖頭,不行這個壞了。

糖炒栗子,拿一個,撇著嘴,這什麽啊,還沒熟呢。

砂糖橘,吃一半,放回去一半,不行不行,酸。

兩個人吃穿了一條街,轉身來到小吃街,羊肉串攤子冒著青煙,往人鼻子裏鑽。

唐糖一張嘴數不過來有多少小吃攤,氣得直拍自己肚子。

“氣死了氣死了,誰叫你吃那麽多的!”

我笑著對唐糖道:

“別氣了,我教你怎麽吃最合適。”

一人一串新疆羊肉串加一串烤大麵筋。

一個脆皮的驢肉火燒,加燜子,加青椒。

兩個人買一碗烤冷麵, 一杯奶茶。

走到最前頭,吃一碗飄著蔥花的餛飩。

兩個人坐在小棚子裏,唐糖被湯汁燙得直喘粗氣,目光卻被身後的遊樂園緊緊把住。

“旋轉木馬!我要坐!”

“好。”

“飛椅飛椅!那個刺激!”

“去。”

“還有海盜船啊!那個好恐怖。”

“馬上就去。”

“碰碰車碰碰車!我想玩碰碰車!”

“那你快吃飯,吃完我帶你去玩。”

唐糖從小就沒玩過這些,她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用她現在的話描述唐陸,就是:

“我哥啊,就是個榆木腦袋,一天就想著那本破書。安明還是你最好,嘿嘿,帶我出來玩。”

唐糖抱著我紮氣球給她贏來的白熊,望著碰碰車道:“我們去玩吧。”

“你會開嗎?”

“不會——”

開碰碰車也算是個技術活,會開的自然嗨到飛起,不會開的,被人撞來撞去,暈頭轉向。

我又是個愛玩的,開個碰碰車不在話下。

首先要防止自己被撞,開車的時候躲著點人,注意不要撞到四周的圍欄。

其次是撞人,由於碰碰車不會加速,所以,直接用車頭去懟人家的車屁股或者車身,一般是沒有衝擊力的。

我琢磨出來的方法,是和另一輛車並排相駛,趁其不備,突然轉向,接著車頭轉向的力道,撞向另一輛車,車上的人不飛出去也得甩離座位。

當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撞人家的力氣越大,自己的車也會受到反作用力。

因此,在撞人之前,自己先要做好準備,讓身體提前抬離座位,這樣可以緩解碰撞時的反作用力。

我把訣竅都告訴唐糖,和她坐一輛車,連“殺”了四五局,到最後場上的人見了我們的車寧願撞到圍欄上,也不想被我撞一下。

兩個人玩了一大天,筋疲力盡,唐糖忽然問道:

“咱們就這麽出來了,晚上住哪裏呀?”

“放心吧,我早想好了,住我姑姑家。”

姑姑一生無兒無女,孤家寡人,就連家裏的親戚也跟她斷了關係。

唯獨我和姑姑走得親,盡管爸媽尤其反對。

所以我每次都是偷偷來看姑姑。

“啊?那你姑姑——會不會不好相處啊?”

“沒關係的,沒人敢靠近她,主要是因為她的工作。”

姑姑的工作極其特殊,簡單來說就是,把那些生不如死的人送去黃泉。

用現代一點的詞匯描述,就是給別人實施安樂死。

在這片土地,安樂死是不合法的。

因此從未有人涉足這片區域。

不過一個人被病魔纏身,長時間忍受煎熬,沒有絲毫治愈的希望,那麽反倒不如一了百了來得痛快。

我姑姑年輕的時候,曾經因為自殺時被一個行腳僧救下,經過大師開導後,在門下學得了一點皮毛——損壽之術。靠這點技藝,她立了一個隱匿的招牌,凡是家裏有病人的,家人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可以來找她結束病人的痛苦。所謂損壽之術,即為給他人減壽。

長久以來,增福增壽代表美滿,而減壽被認為是陰德不足。

給他人減壽,更是罪大惡極,施術者心懷不善,往往會遭天誅。

即便心懷善意,施術者依舊會付出極大代價,給人減壽時,自己也會被折去相同的陽壽。

大師救下我姑姑,看她枕骨豐滿,眉尾下垂,目光有神,一副高壽的麵相,於是稍加開導,姑姑便自願學習了這項技藝。隻是姑姑開價太高,常人接受不了。

家境充裕的才會選擇安樂死,普通人不敢輕易動這個念頭。

也有例外,病人實在痛苦的,家裏又沒錢,或者治病開銷太大,拖累全家,姑姑也會少收些錢。

我一邊給唐糖講, 一邊帶著她朝廟門那邊走去。

唐糖最喜歡聽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她又想聽,又覺得一會兒見到本人會害怕,一會兒眼神中帶光, 一會兒又踟躇不前。“你放心吧,我姑姑很和藹的,就是吧,這術副作用挺大的,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唐糖見我賣關子,追著讓我說清楚,我故意逗她,兩個人打鬧著來到廟門前。

送子娘娘廟旁邊有一座小屋子,姑姑就住在裏麵,守著兩座廟。

姑姑忌諱在佛廟旁大聲喊,我便輕輕走上前敲門。

連敲幾下都沒人回應,一對木門緊閉,我稍稍用力,發現門被反鎖了。

我來到窗戶旁,那扇玻璃年頭已久,霧蒙蒙的,加上天色已黑,勉強看見屋中的情況。

**沒有姑姑,椅子上也沒有。

空中有一隻搖**的鞋子。

向上看,她單薄的身子懸在空中,四肢僵硬。

姑姑上吊了——

我大喊一聲,不顧唐糖阻攔,瘋狂撞門,由於門板年久失修,隻三兩下,戶樞便被撞爛,大門向屋內倒去。

出現一隻穿著黑布鞋的小腳,旁邊還有一隻飄**的褲腿。

姑姑穿了一身黑衣,雙手死死掐著脖子,蠟黃的麵皮如同枯死的鬆樹皮,幹枯而扭曲,臘肉般的皮膚中透出因為缺氧而呈現的深紫色。

醬紫色的舌頭伸出嘴外一尺來長,混濁幹癟的眼球上停著一隻蒼蠅,被巨大的門板倒地聲驚飛。

“姑姑——”

同情和親情交相作用,讓我為麵前這個並不常在一起的親人淚流滿麵。

身後唐糖被嚇得麵色慘白如白紙,情不自禁地尖叫起來。

小屋中的動靜很快惹得外麵圍了一圈人。

我哭泣抽搐著,正打算將姑姑抱下來, 一個老婆婆出麵喊道:

“別碰她,不要命啦——”

我不理會那人,抬眼望向姑姑,麵色仍然猙獰,沒有異樣,於是一味要將她抱下來。

一股大力抓住我的胳膊,好像被鉗子擰住了一樣,我吃驚地回頭, 一個一米五多的老婆婆,滿臉棕色的老年斑,頭發銀灰,小眼兒,軟趴趴的鼻子,如同被一拳打扁了的麵人一般。

她一手鉗製住我,硬生生地把我拉到她身後。

“你幹嘛不讓我碰我姑?”

我揉著被掐疼的手,大聲道。

“你是她侄子?你不知道她有黃疸?”

老太太反而一副尖酸嘴臉。

我一時語塞。

我還真不知道姑姑什麽時候得了黃疸。

這種病很奇怪,患者渾身發黃,到了一定階段,皮膚會不停地掉黃粉,令人望而生畏,可怕的是,黃疸具有傳染性。

也是,姑姑一個人過得不容易,也不會用電子產品,她得了病也沒法通知我。

“小夥子?幹嘛?說得黃疸就怕了?”

老太太滿臉鄙夷,蹣跚著走到牆角,抄起一根碗口粗的長棍,朝姑姑走去。

“你——”

我咬著後槽牙,被這刻薄的老太太在人前羞辱得氣憤不已。

我一把奪過木棍,將姑姑的屍體挑落下來,放在門板上。

“看什麽看,家裏沒死過人?這麽熱鬧的廟,讓你們看死人的?晦不晦氣?”

老太太叉著腰將門外的人——趕跑,轉過來盯著姑姑身旁痛哭流涕的我。

“你姑姑活了一輩子,就賺你這麽一個孝子,也值了。”

我沒理她,哭聲卻小了下來。

“白事就不要辦了,明天去火化,把骨灰倒在香爐裏,你姑姑說的。”

我收聲,看著眼前麵色平淡的老太太,問她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把姑姑後事了解得門清。

老太太給姑姑叫恩人。

她老頭子在年前得了一種怪病,渾身長魚鱗一樣的角質,疼痛非常,皮膚下還滲出濁黃粘稠帶著臭味的**。

百日床前無孝子,很快,他的兒子們便再不給他掏錢治病,也治不好,隻是每天三頓飯送來,然後匆匆離去。

老太太看著老伴兒疼得嗓子都啞了,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無奈之下,她在姑姑門前跪了一天,姑姑這才出麵,讓老頭安詳地去了。因此老太太極其感激姑姑,每日來往,給她送吃送喝,成了姑姑唯一的朋友。

至於我姑姑,為別人送了一生的終,見過多少人飽受病痛折磨,沒成想自己卻栽入病魔手中。

身染黃疸,體虛無力,連床都下不了,舉目無親的她,本以為就這樣結束一生,豈料老太太毫不嫌棄,日夜照顧她。

“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你這麽做值得嗎,我陽壽盡了。”

姑姑對老太太道,心中泛起波瀾,她有些明白眼睜睜送走親人的那些人為何嘶嚎痛哭,為何垂危將死之人在離世前暴起掙紮。他們都有在人間割舍不下的情感。

她以為自己死過一次,看透了人間生離死別,可這一刻,她動搖了。

“可我隻認你這一條命——”老太太說。

二人對望,淚如湧下。

“白事就不要辦了吧,我回去聯係殯儀館,明天火化。”老太太交代完姑姑的後事,轉身離開, “今晚你們救在這兒守一宿。” 唐糖低聲驚呼,顯然她沒想到自己也要跟著守夜。

這時我才想起唐糖來,剛才光想姑姑,竟忘了她。

唐糖的小臉嚇得都沒血色了,離姑姑的屍體遠遠的背過身。

“要不讓這小姑娘跟我回家睡一宿,看她怕得要死。”老太太背著手問道。

唐糖聞言,兩串淚珠滾下,她忙抓住我的手,眼神可憐。

“我不——”

好像我要賣了她似的。

“要不然我給你在附近找個賓館,你實在害怕這裏的話。”我雙手握著她手心,輕輕撫弄。

“我害怕,別讓我一個人——”

是啊,唐糖隻是想出來玩一趟,偏被我帶入這灘渾水。

望著她驚魂不定的模樣,我心中想到:不然就讓老太太再守一晚,我帶唐糖出去睡。

可我再回頭時,那老太太竟已不見,不知什麽時候回家去了。

我猶豫不定,一時拿不下主意,唐糖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道:

“算了,我跟你守一晚,你拉著我的手,別鬆開好不好—”

我心裏咯噔一下,手心裏熱汗直躥,結結巴巴地說:

“那個,嗯好吧,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趁機占你便宜的——”

此話一出,兩個人都尷尬地說不出話來,我隻好拉著唐糖坐下。

天色更添墨藍,屋子裏很快就黑了下來。

我拉著唐糖起身去找燈的開關,可繞著小屋的四壁走了兩三圈,上下摸索,始終找不到。

無奈,我打開手機燈光,向上看去,原來姑姑的屋子裏根本就沒有電燈,她這間屋子沒有通電。

我從來不知道姑姑艱苦到這種程度。

她掙的錢不算少,怎麽也得有大幾十萬,按理說她完全能夠讓自己過上比這好得多的生活。

可她現在走了,那些錢又去哪裏了呢。

她為什麽要活得這麽累呢—

“啊——”唐糖尖叫,我問她怎麽了,她卻叫我不要動。

“我不知道踩到什麽東西了——你快看看。”

唐糖神經崩得很緊,以致於她的腳踩到那樣不知名的物體後,甚至忘了挪開,仍貼在上麵。

“你別低頭看,什麽也沒有,放心。”我深吸口氣,接著手機亮光,向下看,唐糖的腳正踩在姑姑的手上! “是什麽啊,你快告訴我。”

“沒什麽,就是塊木頭,來,放鬆。”

我彎下腰,雙手捧住她的腳,緩緩挪開,又從腐朽的門板上扣下一塊木渣,在唐糖眼前晃了晃,她這才淡定下來。兩個人被黑暗的大河無聲無息吞沒,窗外傳來廟會遊樂場上打擊感強烈的DJ音樂,好像有人在你耳朵裏敲鼓一樣。二人並肩屈膝而坐,放輕呼吸,聽聽外麵的音樂,轉移屋內壓抑恐怖的氣氛。

就算兩個人又怎樣,和一個死樣猙獰恐怖的吊死屍同處一室,難免會產生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幻想,盡管她是我姑姑。

“你睡得著嗎?”

唐糖輕聲問道。

“挺精神的。”

“你姑姑會害我嗎……”唐糖終於忍不住發問。

長時間跟隨唐陸,也見過不少奇怪的東西,她自然相信鬼神之說。

“你放心吧,我姑姑是好人,不會害人的。”

“那你給我講講你姑姑的故事行嗎——”

姑姑是個傳奇人物。

她全身每一處非常模樣都代表著一個跟損壽有關的故事。

姑姑隻有一條半腿,滿臉都是深溝褶皺,好像一個放久了枯萎的黃蘋果,如果我不說,沒人會覺得她的年齡低於八十歲。

可實際上,她隻有五十出頭。

她經手送走的人, 一共不超過十幾二十個。正常來講,是不會變得如此狼狽的。

原因就是她曾在送走劉黑心的父親時,出了變故。

劉黑心是姑姑村裏的惡霸,長著一身肥膘,終日無所事事,就在村子裏外招徠酒肉朋友,混吃混喝。

他父親從前開過一個煤場,掙過不少錢,底下就劉黑心一個獨子。

原本他打算將廠子轉給劉黑心,可劉黑心好吃懶做,隻想花錢,不想掙,不是做買賣的料,於是劉老頭便將廠子轉給手下,沒給劉黑心留下一分股。

劉黑心一天天睜著眼從天亮盼天黑,就等著接手父親的場,誰知道劉老頭給自己鬧了這一出,惱羞成怒的他在父親的老房裏大鬧,摔盤子摔碗,拆凳子拆桌。

“老頭!你今兒不給我個交代,我把你房上的瓦都掀了!你還是人嗎!”

劉老頭坐在炕上,靠著牆頭,卷了一根紙煙,半眯著眼說道:

“我就是把廠子給出了,還有一箱子錢留著給我兒。”

父親一生的積蓄遠不止一個煤場那麽簡單。

“ 爹 。 ”

劉黑心肥嘟的光頭立刻沒了光澤。

“我又不是不給您養老,我就是看您這盤子碗兒的太破,你又舍不得換,我幫你置換一套。”

自此以後,劉黑心更加豪橫,肚子長了一圈又一圈,好像他早已把那一箱子錢吞進肚子裏似的。

可劉老頭的晚年並不幸福。

他得了一種怪病,不疼不癢,就是渾身發麻,日夜不斷。

好像每一處血管密密麻麻塞滿了排長隊頭挨屁股的螞蟻,倒騰著細細短短的小腳;又好似黑白電視裏的雪花閃閃, 一片一片數十億片從頭到腳搖滾、翻湧。

生不如死!

劉黑心找遍了他認識的所有醫院診所,哭求人家給自己可憐的老父親治病。

“醫生,我求求您,救救我老爹啊?什麽?治不好?那我求求您治好我參的嘴!他老人家還沒有留遺言呀!”

劉黑心黑了臉,看著**翻來覆去把臉擰成苦瓜樣的爹,心中說不出的酸楚。

劉老頭最後對兒子做了一個手勢,揮掌在脖子處一抹,示意他去找我姑姑來,了斷自己。

“錢沒了你自己還能賺,爹死了,這輩子就再沒有第二個,你得想好。”

劉黑心掏出自己扮過千百遍的可憐相,跪在地上,雙眼紅腫,兩排大牙將嘴唇咬得死死的。

姑姑歎口氣,背上辦事用的家夥朝劉老頭的家去了。

一般人都是怕死的。

但死這事,誰能預料得到呢,很多人在不知不覺中死去,人們管這叫喜壽。

可如果你能看見自己的死期呢?

炕上的劉老頭嚇得屎尿齊流,是他提出的安樂死,他現在又怕了,像一個知道醫生要給自己打針的小孩子。

姑姑沒有跟他多說話,從背後的裕褲裏掏出一個古銅色的四方盒子,有籃球般大小,六麵雕著複雜的花紋, 一隻長有三個角的惡龍盤旋在四壁,利爪深深地嵌入盒子內壁。

劉黑心失魂落魄地進了內屋,扶著牆,麵目悲痛不忍心看著自己的老父親。

姑姑的用一塊黑布將雕龍盒蓋起來,用一根黃銅筷子的大頭在劉老頭的手心上刮了刮,又反過來在自己手背剮蹭兩下,雙手合十,虎口橫卡筷子,嘴中念念有詞。

劉老頭渾身發顫,如同觸電似的,渾濁的眼淚呼天搶地從眼眶中順著蠟黃色抽搐的臉蛋滾落。

“爹!爹!”

劉黑心晃**著胖大的身軀趴在爹的炕前,可他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很是尷尬。

“爹——您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您的錢——”

劉老頭緊張得幾乎室息,牙齒跌咬著舌根,哪兒還能說話,他有氣無力地抬起三根手指頭,指著炕頭下麵。

劉黑心多聰明,一眼看出父親意思。

他跪著從炕頭的灶膛裏拽出一個實心兒箱子,沉甸甸!

他激動地拂去箱子上的柴灰,臉色卻不禁和柴灰一樣的黑了。

姑姑此時已經做好準備,她將筷子從黑布底下伸進箱子,雙手結印,很快,從黑布上浮起一陣淡淡的青煙,分作兩條“銀蛇”,踏著空氣蹣跚而至,將兩人緊緊纏繞。

儀式開始。

劉老頭頓時放鬆下來,手心朝天,兩個黃濁的眼球直往上翻。

“停!別弄啦!我爸還不能死!我爸還死不了!”

劉黑心忽然跟被人踩了尾巴的瘋狗般從地上跳起來製止姑姑的儀式。

“這他娘是個保險箱!”

劉老頭一旦死了,不告訴劉黑心密碼,就再沒人能打開。

可這項儀式一旦開始,除非施術者親自結束,否則會觸發難以預料的後果。

姑姑一個沒留神,被劉黑心的大肚子連人帶盒掀翻在地。

一股腥風從傾倒的盒子中竄天而出,吹飛了那塊黑布,在場的人都傻了。

劉黑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將保險箱摟在懷裏,因恐懼而扭曲的臉皮淹沒了鼻子眼睛。

姑姑當下沒反應過來,直到她看見黑子中流淌出一股粘稠的黑色**,那家夥似乎還有靈性,朝著門口爬去。

姑姑忙跪下來,朝著黑液連磕響頭,然後將箱子扶正,雙手捧著那坨黑液,好似捏住了一團柔軟的年糕,要把它放回盒子中。

就當姑姑以為有驚無險時,那團黑液忽然瘋狂扭動起來,姑姑和劉老頭的身體周圍散發出一陣妖異的黑色光芒,連空氣都為之扭曲。姑姑原本發著油光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蔫,好似一顆蘋果的水分在幾秒內蒸發,表麵變得皺皺巴巴。

連同她的手臂也變成兩截幹枯的老樹枝,依然捧著那坨黑液。

姑姑手一抖,那粘稠的**怪物便縮回了箱子裏。

姑姑從五十多的中年婦女,眨眼間變為八十歲的老嫗。

而**的劉老頭,臉色紅潤,年輕了整整幾十歲。

可遺憾的是,他再不能醒過來,徹底變成了植物人,隻是身體變成了中年模樣。

這個結局,是屋裏的三個人都不願看到的。

尤其是劉黑心,為了得到保險箱的密碼,他至少還要再在父親床前服侍三十年。

“我都他娘七十歲咧到時候,有他娘什麽用我要錢!”

由於劉黑心的胡作非為,導致劉老頭從姑姑身上吸走了三十年陽壽。

姑姑頹坐在地,腦中一片空白,望著自己皺巴巴的雙手,忽然想不起自己是誰來,她呆呆地看劉黑心,他坐在地上,雙腿劈開,地上濕了一片,好像他才是被抽走魂的那一個。

“造化啊,造化。”

姑姑顫巍巍起身,收拾完器具,如同一副快散架的人骨般回去了。

她能做什麽呢,她還能要求什麽呢。

無非是少送走幾十個人罷了。

無非是多幾十個人在人間受苦,任由地獄的小鬼用燒紅的鐵叉一下一下地折磨自己而自己用鋼筋一般堅硬的雙手擰住家人一下一下地折磨家人罷了。她在家裏冥思苦想了三天,終於想到些什麽,想到如何從源頭解決問題。

如果她不是解決瀕死之人,而是在瀕死前就解決問題呢——

唯有醫術。

倘若她還是個五十歲的婦女,還是有機會,但她此刻年已耄耋,參透真理又無可奈何。

她淚流滿麵,緩緩朝廟堂方向叩頭。

自那以後,姑姑再不接受任何人的懇求,再不出麵。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憑借僅剩的幾年陽壽,才能拯救幾個死鬼呢。

她要做的,是造福更多人的事。

好在姑姑體力方麵還跟得上,一口氣能走出幾裏地。

姑姑有唯—一個忘年交的閨蜜,老朵。

老朵家裏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宏明,二兒子宏宇。

可惜的是,兩個兒子沒有一個成器的,大兒子年輕時候在村子裏又搶又砸,甚至半夜翻進人家屋子偷東西,被人抓住後死不承認,還險些放火燒了人家的房子。

事後,那家人什麽賠償也不要,就死活要宏明這條命,要不然就讓他滾出村子,永遠不要回來。

老朵一個寡婦帶兩個孩子,已是窮苦至極,哪兒還敢和人家談條件。

宏明被逼無奈,給老娘磕了兩個頭,轉身出村,在村口碰見一個大嬸,給他塞了些幹糧路費,讓他好好保重。

宏明的眼淚頓時如泉湧,難以抑製。

而那個大嬸,就是我們今天遇到的那個老太太。

宏宇也找了份小工,勉強度日。

時間一晃許多年,老朵身子愈加虛弱。

忽有一日,她胃中翻江倒海,好像吃下了一個轉動的刀片一般,到醫院裏檢查一番,竟是膽結石。

有指甲蓋大小的四五塊。

“醫生,那要怎麽辦啊!”

醫生搖搖頭,表示自己同樣沒辦法,老人年歲已大,又有心髒衰竭,動手術的話風險太大,自己無能為力。

眼下隻能讓老人回家將養,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姑姑坐在老朵床頭,望著她在**疼得翻來覆去,止痛用的杜冷丁一針接著一針地打,精神愈加萎靡不振,而疼痛感卻愈加強烈。

老朵說不出話來,她輕輕握著姑姑的手,眼前這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妹妹,眨眼間變成比自己還大的老嫗,老朵更是心痛不已。

兩個人對望,流著不同味道的眼淚,如同兩尊跨越世紀的雕像。

宏宇為此卻很煩躁,他很忌諱姑姑這個給人帶來死亡的“巫婆”,可他又不方便直言讓她離開。

他總是蹲在角落裏抽著煙。

老朵怎能不懂得兒子的心思,本來掙的錢就不夠花,而自己病又重,給家裏徒增負擔。

老朵用盡力氣,嘶啞著對兒子道:“讓我死吧—”

宏宇掩麵而泣,口中卻緘默不言。

老朵對姑姑說:“讓我死吧。”

姑姑亦不語,伸手去摸老朵的手。

老朵將手縮進被窩,側過身去,承受著身體裏如海嘯一般湧上來的疼痛,瘦弱的脊背緊跟著打顫,卻絲毫不肯發出任何聲音。“姨,對不起,我家真拿不出那麽多錢,你以後少來幾趟吧。”

宏宇對姑姑說道。

這簡直是天大的委屈。

宏宇就認為姑姑每天都來探望母親是因為貪圖他們家這一單生意。

姑姑幾乎哭幹了的眼淚又淌落無數,她張張嘴,想要辯解什麽,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我不要錢,免費的。”

這難道能算是親手送別摯友的饋贈麽——

那份傷痛,又豈是一個痛字可以表達。

那是姑姑送走的最後一個人。

也是唯——個,姑姑見過的笑著離去的人。

宏宇嚎啕著趴在母親床前,問她還有什麽遺願。

“我想宏明。”

宏明是在母親死去後的一個月回來的。

任誰也想不到,眼前這個西裝革履梳著大背頭,夾著小皮包,手上插著金表金戒指的男人就是那個幾年前誰也瞧不起的窮小子。無論中間過程怎麽樣,宏明成了大老板。

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探望親娘。

“媽呢?”

“膽結石,走了。”

“你他媽當我是傻子?”

宏明一把揪住宏宇的脖領,像小時候管教他一樣,從原地拎起來。

宏明雖然不是醫生,但他還清楚,小小的膽結石,根本不至於殺死自己的親娘。

“是老姨把咱娘送走的,說是不讓她那麽疼——”

“你放屁!”

宏明的脾氣仍然暴躁, 一個耳光將宏宇摜倒在地,從院子裏抄起鐵鍬, 一下一下狠狠地敲在宏宇身上。

“你個慫種,有送咱娘走的那些錢,難道不夠治病的?”

宏明用力地揮打,絲毫不打算停手。

宏宇窩在地上,如同一隻乞憐的癩皮狗。

“不是,沒花錢,沒花錢。”

“你就不會自己掙!”

宏明火氣攻心,一鐵鍬正中宏宇後腦勺,但聞咣當一聲,鮮血四溢。

宏宇再不找個借口,自己就得交代在這兒。

“是老姨,老姨天天來,天天催著咱娘死,我又不敢惹她,被她逼得沒辦法了,就騙她說先辦事後給錢,最後我說我沒錢,她就沒要—”宏明怒不可遏,早已失去理智,他怎想到,宏宇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如何會懼憚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婦。

他一路上嚎叫過去,恨不得掀翻路邊每座房的天花板。

“我媽是你給送走的?”

姑姑點頭。

“你天天去看我媽?”

姑姑點頭。

“你沒給宏宇要錢?”

“嗯。”

原來宏宇說的都是真的了。

宏明有種想掐死姑姑的衝動,但終究不好動手。

“你害死我的媽,我就填平你的廟!”

宏明也要讓姑姑嚐嚐失去心愛的滋味。

姑姑能說什麽,她能做什麽呢。

宏明雇人開著挖掘機,一爪下去,房角吱嘎一聲,凹陷下去,痛苦地吐出一口塵煙。

姑姑就顫巍巍地跪在挖掘機旁。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對宏明指指點點,嘰裏咕嚕的議論像一朵一朵厚重的雲彩鑽進宏明耳朵,一如讓出他被村人趕出去的模樣。他怒不可遏,火氣幾乎掀翻天靈蓋,他嚎叫著衝進駕駛室,將不敢動作的駕駛員推出車外。

姑姑跌跌撞撞奔向廟牆,誓死要和這座廟在一起。

送子娘娘在塌陷的屋簷泄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仍用她智慧的眼神淡然望向眾生。

宏明抽搐般的手用力推下操作杆。

挖掘機的鐵臂冷冷揮下。

廟牆瞬間倒塌半麵。

出於人本能的避害反應,姑姑下意識地閃身,可還是被倒塌的牆磚壓住一條腿。

鮮血似解放的犯人,從皮下四散開逃,沿著堅硬的磚縫奔逃開去。

紮眼的紅色刺激宏明的眼球。

反正做也是做了,一不做二不休!

他再次瘋狂起來,將鐵爪對準屋內的菩薩。

如果菩薩會走,她也不會走。

她到底要看看世人有多瘋狂,有多麽真情。

“宏明!你給我個麵子!別拆啦!”

這個扯著噪子嘶喊的人,正是那位老太太,也是當年送別宏明的人,如果不是她,宏明可能早餓死在野外,就是連一副完整的骨架也湊不齊的。

說到底,這個宏明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聽了老太太的話,就此收手。

他叫人把姑姑送到醫院,由於治療及時,僅僅丟了一條腿,保住了命。

當天晚上,宏明困得要死,眼皮子上掛了鉛塊一樣,總覺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閉上眼,尋著聲音望去,隻見身後的白牆上金光一閃,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人影,那人正是自己的母親,他動彈不得,也沒有將自己在心中排練過無數遍的傾訴第一時間向母親訴說,隻是不受控製地靜靜地望著。

母親身披金光,朝他道:我已做了送子娘娘手下的女童,不用擔心我。

說罷,大手一揮,眼前一片黑暗,宏明一直睡到天亮。

他撐著下巴思索良久,又找人將娘娘廟從內而外翻修過一遍。

我越講越精神,就好像是姑姑在給我講故事一樣,說得口吐白沫,口水都擠幹了,輕輕喚一聲唐糖,卻發現她已睡著了。一夜無眠,牆上開著一扇小窗。

“是時候送你姑走了。”老太太說。

一個中年男人讓我將炕上的席子扯下來裹著姑姑,抬上車送去火化。

我拿下席子,卻見底下壓著一隻皺巴巴的信封,上麵用鉛筆寫著幾個字:

等我死後打開。

是一封遺書:

我給人送了一生終,最後竟和他們一樣被折磨死,我命不久矣,不能再完成願望。看到這封信的人,希望你發善心,用我留下的錢,在村子裏蓋一處醫院。錢就放在金佛頭上的暗閣中,須用我或者我親屬的一滴血祭奠過黑箱後才能打開下層拿錢,切記!

姑姑被人猜忌了一輩子,議論她貪死人錢。

沒有人想到,她攢了一生的錢,竟用來為猜忌她的人修一座醫院。

姑姑活幾十年,終於參透,自己的術根本不足以解救眾生,隻有醫術能從源頭解決問題。

但可惜,她明白過來時,自己已然重病在身,行動不便,隻得將此作為遺願,期盼有人能理解她。

我捧著信紙,久久不能釋懷。

目送男人把姑姑的屍體運上車,帶著老太太一同遠去,我對唐糖道:

“我現在去村長家有點事,你留在這兒等我。”

“啊——別吧,我還是怕——”

“那要不然你去佛廟裏待會兒。我馬上就回來,然後咱們就回去。”

唐糖雖不情願,還是乖乖地在廟裏的蒲團上坐著等我。

我跑到村長家,把信裏的內容都告訴給村長,希望他能聯係些人,用那一筆錢蓋一座醫院,日後收益全部歸他分配。

我剛說完那筆錢藏在哪裏,身後門簾響動,我回頭, 一個身寬體胖的中年人絡腮胡長了一臉,他小心地進來,故意躲避我的目光,極力裝出一副沒聽到我說什麽的樣子。將水井鑰匙放在桌子上,跟村長打個招呼便出去了。

“還有什麽事嗎?”村長問。

“村長,剛才那人是誰。”

“劉黑心啊。”

我心頭一顫,不由得打個冷戰。

麻煩了。

我忙跟村長道別,匆匆出門。

連第一個路口都沒拐過,身邊忽然衝上來兩個男人, 一個手中捏著一把銀亮的尖刀,另一個拿著一條麻繩。

“別動!敢跑我就摟死你!”

那人朝夥伴遞個眼神,讓他將我雙手反綁。

我無奈,對付流氓惡霸不像對付鬼,硬著頭皮闖是不行的。

我就範,被兩人推推搡搡地帶進一個小胡同。

“兄弟,你別急,我黑哥辦完事兒,立馬就放了你。”

“那錢不能動!隻有我知道怎麽拿!”

“就他媽你長著嘴呢會說話!就你有雙手會拿錢!”

其中一個一腳踹在我肚子,疼得我渾身抽搐,倒在地上。

兩個人一怔,對望著。

他們動搖了。

“關我們什麽事,就是他們都死了又跟我有什麽關係?”

喪盡天良!

我心底頓時升騰起怒火,恨不得將這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渣撕成碎片。

唐糖還在廟裏!

我念著她的安全,頓時全身發麻。

我答應唐陸要把唐糖安全地帶回去,如果她有什麽麻煩,那我還有什麽臉回去!

可眼下顯然是不能跟他們硬碰硬的。

我不再說話,靠著牆角安靜地坐好。

我手指不斷倒騰,很快發現那個人打的是個活結!

又過一會兒,其中一個稱自己要去找個廁所撒泡尿,讓那個人看我一會兒。

“我告訴你!你可別打什麽小心思!敢動一下老子拿刀捅了你!”

他將刀架在我脖子邊上。

我不語,默默地閉上眼。

他見我不掙紮,也放鬆警惕,直起腰來,用一隻腳踩著我胸脯,一手拿刀,一手刷著手機。

我偷偷解開繩結,活動手腕,趁他不備,一把抓住胸前他的腳腕,一隻腳去踹他另一條腿的小腿骨。

那人絲毫沒有防備,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我一鼓作氣,在他揮刀朝我砍來時,一拳打在他的**上,男人哀嚎一聲,尖刀落地。我順手拾起,此時另一個撒尿回來,見我竟製服了他同夥,用刀尖對準他:

“滾蛋! ”

那人卻好似解放了一般,一溜煙不見了。

我朝金佛廟狂奔,腦子裏裝的全是唐糖。

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她見勢不妙,自己跑出廟來等我。

可當我感到廟前時,為時已晚。

原本廟裏燒香的人們都被趕出來, 一個個不明所以,在二十米開外圍著佛廟。

廟門緊閉,看不清裏麵什麽狀況。

我掂著腳四下搜尋唐糖的痕跡。

“唐糖!唐糖!你在哪兒呢!”

人們略帶鄙夷地回過頭,我頓感焦灼。

唐糖沒有出來,還在廟裏。

“看什麽看!讓開!”

我忽然舉起手中的鐵柄尖刀,眾人一片唏噓,給我讓出一條通往佛廟的路。

我匆忙趕到廟門前,狠狠地敲著門,但兩扇木門好似被鐵汁澆鑄過似的,死活不動一下。

隔著玻璃窗向內望去,劉黑心帶著四五個男人圍在金身佛前, 一個個跟木棍似的杵在地上,呆滯地望向佛像。

抬頭望去,隻見佛像頭上的暗閣已經被打開,姑姑施術用的銅箱倒在一邊, 一灘黑色粘稠的**緩緩淌下,滴在佛像頭上。劉黑心腳下有一個半人高的木箱,欄板已經成腐木,散成渣, 一疊疊紙幣在其中顯露。

我四下掃望,不見唐糖的身影。

“唐糖!”我大叫。

聞言,屋子中唐糖從梁柱後探出頭。

唐糖麵色蒼白,驚恐地搖頭。

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睛瞪得愈加圓,恨不得把眼角撐爆。

“唐糖!唐糖!你怎麽了!”我瘋狂地敲擊門板,抬腿踹了兩腳,依然無法開門。

唐糖徹底失去意識,眼神空洞,她站在原地,和身旁的梁柱一起,成為大小兩根木樁。

我心急如焚,腦袋嗡嗡發張,隻盼唐糖不要出事。

我將刀柄倒轉,砸破玻璃窗,玻璃碎片飛了一地,伸進手去將反鎖的窗子打開,手腳並用爬進屋裏。

一進廟中,便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燃燒氣味。

空氣中彌漫著陣陣藍紫色的煙霧。

我四下打量,周圍又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仿佛置身仙境,渾身輕飄飄的。

那尊金佛,不知什麽時候竟變成黑色,張牙舞爪,被一張猙獰的獸皮包裹,嘴裏吐著獠牙,目泛血光。身後囂張地伸出六隻魔爪。望向它的眼,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清爽感覺,靈魂被一點點從厚重的肉體裏抽出,我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朵雲彩——

而這具肉體正變成我飛上天空的一道阻礙。

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解脫自己——

舉起手中的尖刀,刀尖抵在胸膛上。

用力——

一點疼痛感傳來,我渾身一抖,那輕鬆的感覺頓時消散,好像自己背上裝了一座大山,登時沉重難堪。

我低頭望去,刀尖已鑽進皮肉,鑽心的疼痛四散開去,從我身體裏湧出來的鮮血讓我徹底清醒。

周圍一切又回來了。

剛才經曆的一切都是幻象。

我們中了那箱子裏黑液的障眼法。

而我也險些被騙去性命,救了我們的,正是我的血。

屋子裏的空氣宛若突然縮成一個點,然後嘭地四散開去,每個人都覺得胸口沉悶不已,紛紛倒在地上。

抬眼望去,那尊金佛卻徹底變了模樣,和幻覺中的一般長相,從頭到腳被黑液包裹,迥然一個肥碩的惡鬼形象! 眾人驚呼,紛紛向外逃竄,我衝向唐糖,拉著她的手,不顧一切往外衝。

哪知黑佛身後的數隻魔爪忽然動起來,一手一個,無限伸長的黑色粘液將劉黑心一批人紛紛纏住,一個也沒能逃走。“你快出去,有多遠跑多遠!”

我對唐糖道。

“那你呢!”

“隻有我能對付那東西!”

唐糖自然懂得不能給我添亂,兩個人手挽手衝到門口,我將門前的閂條拆下,唐糖剛邁出一條腿,突然驚叫。我愕然回首,一隻粗壯的黑色手臂黏住唐糖背後的衣服。

我揮舞著尖刀,卻怎麽也砍不斷那如同皮筋般有彈性的黑臂。

唐糖死死扒住門框,衣服卻要被扯成兩半,布料和線崩斷的聲音越來越密集。

再看那些被困住的男人,竟已滿頭白發,臉上的皺紋一圈緊似一圈,好似被狂風吹破的湖麵,波瀾動**。

可他們卻一無所知,這東西改變的隻是人的外貌,體力和精力會在短時間內保留,他們涕泗橫流,還在嘶吼著向我呼救。眼見還在湧動的粘液就要爬上唐糖的身體,一旦被接觸,眼前這個天真水靈的小姑娘將一去不複返。

她眼裏滿是晶瑩的淚花,絕望地看向我——

“快出去!”

我再無所顧忌,衝上前向拔河似的夾住黑臂,左手狠狠地攥著它,另一隻手操刀割破左手皮膚,鮮血汩汩湧出,流到黑臂上。

這家夥一顫,立即鬆開唐糖,轉而將我包裹住。

唐糖連滾帶爬地跑出廟門外,遠遠地望著。

我將刀刃在傷口上滾了兩圈,不斷地砍向它,同時蹲下馬步,和它朝反方向較起勁來。

如我姑姑所言,對付黑液,用她或者親屬——也就是我的血是最管用的。

黑液負隅頑抗,卻依舊被我從佛像上撕扯下來,那佛像也露出原本的麵目。

它落在地上,一團籃球大的形體伸出幾隻黑手,將我們所有人困住。

黑液不斷掙紮,直到它將其餘人身上的分支收回,整個身子強壯不少。

而刀上的血液已被它擦的幹淨,那家夥反撲回來,騰空朝我飛來。

好似有千鈞之力,我隻得向後仰去,否則定會被它硬生生從中間折成兩段。

它如泥沙般的身軀不斷附著在我全身,很快,從腹部,湧上胸前,再爬進嘴裏,鼻子中。

我難以呼吸,強烈室息感不斷上頭。

盡管如此,潛意識操控下,我還是在和它搏鬥,左手朝右邊的尖刀摸去,用力攥住刀刃,來回滑動。

鮮血噴湧溢出,統統澆在黑液身上。

終於,黑液鼓動兩下,漸漸失去抵抗,身體蜷縮,仍作一個球狀。

我將刀插在上麵,朝一旁滾去,死裏逃生。

在我調整的時候,劉黑心帶頭的幾個人仍不覺孽,瘋了似的從身上摘下背包,拉開一張黢黑的大口,貪婪地將鈔票往包裏裝。

“劉黑心!那是我姑的錢!你給我放下!那是給你們蓋醫院用的!”

“你姑的錢?這是多少人的血汗錢!她殺了人還想要錢! 呸!我這是替天行道!”

我氣不過,從地上掙紮起來,試圖製止他們 幾個。

“你起來! ”

劉黑心一腳把我踹倒。

“把這小子架出去!”

兩個男人轉過身來,眼睛血紅,他們絲毫沒有注意到彼此的變化,反而對錢產生了更加強烈的欲望。

我心中寒意頓生,這些人,是叫不醒的。

他們兩個將我推出廟門,我從地上爬起來,仍打算進去和他們理論到底。

可其中一個人從那團黑液上拔下尖刀,想要威脅我。

刀尖拔出的那一刻。

從廟中刮出一陣腥風,門窗緊閉,沒有一個人能逃得出來。

參天的火球包裹了佛廟。

那些人和黑液一起,化成灰燼。

從火焰的上端,被熱氣吹出一張張燃著一半的紅鈔票,滿天飛舞。

幾十年前,姑姑自殺的那一天,大師給她留下了一句話:

人之壽數有窮,汝死,而壽數空消寂也,以壽渡人,則何謂空也?

姑姑就這樣參悟了一輩子,思考如何以窮渡無窮。

而她又渡了多少人呢?

我不知道——

(安樂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