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夜 複仇02

這一百年來,他從未見過神鬼妖怪,他相信科學,是破除四舊的先鋒——

江庫明明在昨晚就已經上吊而亡,他親眼見村中管事把江庫的屍體擺放在祠堂內

“老伴,老伴!”魏福林呼喊著常沐雨,在這極度恐懼的黑暗場景中,聽不到老伴的聲音讓他更加驚駭不安,身子從頭到腳已經抖成一團,他把蠟燭舉到老伴麵前,想把她拉起來到外麵避避。

江庫隻是瞪著魏福林,像個死人一樣安安靜靜地掛著。

常沐雨嘴巴機械地張開,那僵硬的笑容便被扯開。

她不理會魏福林,從炕上坐起,轉身站立,身上隻穿著兩件單衣,光著腳,一步一步邁向門外。

“老伴?老伴——老婆子,你去哪兒?”

常沐雨並不理會,如提線木偶一般,邁步出門。

魏福林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在炕上胡亂扒了幾件衣服,再不回頭搭理那吊死的江庫。

“你去哪兒啊——你去哪兒!把衣服穿上——”魏福林追著要給常沐雨批衣服,但常沐雨腳步格外健朗,快步如飛,根本不像平日裏的樣子。

常沐雨如枯枝般的身子向村外快步行走,魏福林年事已高,很快體力便跟不上,氣喘難耐,再加上夜裏冰冷寒涼,身上出的汗被冷風一吹,幾乎把人凍死過去。

魏福林摔倒在地,再追不上常沐雨。

常沐雨卻停下腳步,轉身向自己走來。

路燈下,他看清了老伴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嘴巴張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下巴已經脫臼變形,嘴角撕裂,血水外湧。她臉上的肌肉卻還在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魏福林覺得這肯定是個夢,他實在想不通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常沐雨來到魏福林身前,放下手中握著的紅繩,將魏福林的雙腿捆住。

“你——你幹什麽——”魏福林有氣無力地問道,但是他已經筋疲力盡,精神萎靡,就算不被鬼一樣的老伴折磨死,也要在寒夜中凍死。常沐雨一手將魏福林夾起來,力氣大得出奇,身子冰冷僵硬。

她在魏福林點著蠟燭的那一刻便死去了——

在極度的驚懼中,魏福林根本發不出聲音,任由常沐雨將自己夾住,接著向村外走去。

直到他們來到岸邊的野蘆葦地,常沐雨徑直穿入蘆葦叢,不久,麵前出現一處寬闊的空地。

地上滿是半截的蘆葦杆,在零下十幾度的天氣裏被凍得堅硬冰冷,如一隻隻豎起的鐵簽。

常沐雨迥然變成一具僵屍,她把魏福林背朝地猛地摜下,拎起捆住他雙腳的紅繩扛在肩上,像老牛耕地一樣,拖著魏福林在蘆葦地上一步步行走。

尖銳的蘆葦杆很快劃破衣服,刺進魏福林的皮肉,在常沐雨的拖拽下被一道道割破劃碎,魏福林的脊背血肉模糊,疼痛再次將快被凍死過去的魏福林喚醒。

他倒在地上,望著常沐雨的身影,猛然回想起幾十年前的那一幕。

他幡然醒悟,報應終究輪到自己頭上了麽——

太陽在第二天清晨照樣升起,地麵結了霜,白茫茫的一片,小孩子們歡呼著衝到屋外:“下雪了下雪了!”

他們試著將冰霜從地上捧起來,卻隻抓得指甲縫裏都是冰涼的泥。

原來這不是雪,孩子們又失落地溜進屋子。

早飯過後,精神飽滿的村幹事邁出家門,在新的一天裏巡視村子。

他微笑著和過往的人們打招呼。

“吃了啊,老王——”“二姨,慢點走,嗯嗯,好,我也溜達著。”“又帶同學來了啊,春野—”

村幹事麵頰被冷風吹成凍裂的紅蘋果,還仍麵含微笑,他背著雙手,挨家挨戶地走,直至他來到魏福林夫婦家門口,看到門前倒塌的木柵欄,他蹲下來檢查,發現柵欄是被什麽東西從外向裏撞壞的。

“福林叔?沐雨嬸兒?你們在家嗎?”村幹事跨過柵欄在院子裏喊。

門敞開著,屋裏沒人回應,他邁步進去,屋中格外冷,門似乎開了一整夜,他轉身來到臥室,他抬頭望著房梁——自上而下垂著一條麻繩,空****的繩圈,似乎有人要上吊一般。

臥室裏隻有兩床被子淩亂地掀開,村幹事伸手去摸被窩裏,也是冰涼。

看來魏福林夫婦後半夜都不曾在家——那究竟是誰闖進他們家裏了呢?

村幹事忽然覺得脖子後麵有冷風吹過來,好像什麽人在背後盯著自己!

他猛地轉過身,看到靠牆那一人多高的大立櫃,門縫半掩著,裏麵是黢黑的一片,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不由自主地幻想,黑暗的門縫內,藏著一雙恐怖的眼睛在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他不敢貿然上前,生怕衝出一個身強力壯的歹徒將自己殺人滅口,他慌了,毫不顧忌形象地奔出門外,油膩的大肚子左右來回甩。

他一口氣跑到村委會,對所有在裏麵取暖嘮嗑的幹事和領導喊:“福林叔家出事兒啦!他們老兩口失蹤了!”

人們紛紛圍過來,這老兩口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怎麽突然就失蹤了。

有人問他是不是沒看見老夫婦就坐在家裏某個角落,還有人猜測是不是兩口子出去撿破爛了,村幹事都搖頭否認,將他在魏福林家見到的怪事統統說出,村長便也慌了。

他忙命人在全村範圍內尋找魏福林夫婦,用村大隊的喇叭廣播,不讓村民隨意出村,身強力壯的大小夥子們要聽從安排,封村,搜尋失蹤人口。

村裏很快又熱鬧起來,兩天死了三口人,這個安靜的水鄉小村落像投入魚雷的水塘一樣炸開了鍋,不過也有人說魏福林夫婦隻是失蹤了而已,不一定死了,一切還得等找到人再說。

搜尋難度比較巨大,村裏每個角落人們都搜遍了,隻剩下結了冰的澱上和其他村,下午四點,正當村長打算聯合周圍幾個村一起搜索的時候,有人說他們在村外邊的野蘆葦地裏發現了老兩口的屍首。

他們的死狀極其詭異恐怖,愣是嚇哭了三個小夥子。

被割了一半的蘆葦地中,滿地拖拉的血跡,被凍成了暗紅的冰塊,常沐雨跪在地上,雙手抓著一根紅繩,她的臉因為下巴脫臼而巨長無比,滿臉模糊的 血塊已經分不清五官;紅繩拴著魏福林的雙腳,魏福林軀幹歪扭地躺在蘆葦杆上,脊背破碎的血肉已經和大地結結實實地凍在一起,人們很難想象到魏福林死前受了多大的折磨,承受多少痛苦折磨。

但是從麵容上看,魏福林竟然沒有一絲痛苦!他走得很安詳——

這對百歲的老夫婦,以離奇詭異的方式和驚悚恐怖的死狀離開了人世。

更加讓人費解的是,他們分不清兩個人的死,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

所有碎片拚湊起來,隻會讓人更加迷惑,對這件事一知半解的人們,猜測紛紜,有的說自殺,有的又說是他殺,自殺總得找出個理由,他殺也得有個動機和嫌疑犯,這些人們都不清楚。

人們隻知道兩天死了三個人,還有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殺人犯——

村長讓大家居家不要外出,他要徹查此事,天很快就黑了,今夜格外清冷,似乎又將是一個恐怖難熬的夜晚——

總是有人不信邪的,這個村子裏最膽大的要屬一個八十二歲的老頭,他叫二鮮,隻有名沒有姓,他家祖上三代貧窮沒文化,他也是個窮光蛋,仇富心理很嚴重,他最看不起的人隻有兩種,一種是比自己有文化的,他從不認為文化是什麽好東西,都是人腦子想出來的東西,自己的腦子也能想,憑什麽別人想出來的就叫文化,自己想的就沒人順從呢?所以他很鄙視熱愛文化的人,自己腦子裏有東西不用,偏去撿別人拉出來的裝進去,真不嫌髒。

還有一種是比自己有錢的人,這個是客觀存在的,他找不到理由說人家髒,別人確實比自己有錢,確實能比自己買很多好吃的好喝的,盡管如此,這個一米六三的小老頭還是會挺起胸膛從有錢人旁邊經過,甚至有時候為了顯擺自己,他還會高傲的瞥斜他們那些有錢人。

二鮮老頭很喜歡喝酒,嗜酒如命,他對酒的癡迷程度,簡直到了把酒當水喝的程度。正常情況下,他每天要喝兩瓶牛欄山白酒,正常人喝酒,往往會伴點下酒菜,但是二鮮卻不,他每天晚上六七點鍾都要到小賣部買兩瓶牛欄山。這個時間點,小賣部門口通常會圍著飯後聊天打諢的人群,他便湊進去,

擰開一瓶酒,邊醉醺醺地聽人們侃大山邊喝酒,不知不覺間一瓶酒便喝完了。

喝完第一瓶,二鮮就要往家趕,走在路上他便忍不住開第二瓶了,一邊走一邊喝,第二瓶白酒下肚,他剛好溜回家,家門口有一個三四米深的大土坑,那是挖掘機挖土後留下來的廢坑,二鮮一直把門前一百多平米的土坑當成大垃圾桶,回到家時,他便將空酒瓶扔到大土坑裏去。

“呼——稀裏咣當——”

時間久了,整個土坑的底兒都被填平了。

今夜,二鮮依舊外出買酒喝,他剛來到小賣部,門口講熱鬧的人們便被村大隊的管事哄散了,這兩天不準外出,尤其是太陽落山以後,人們更要在家裏待著。

二鮮還好來得早點,不然今天連酒都買不到。

他提著兩瓶牛欄山往家趕,看來今天可以路上喝一瓶,回家再喝一瓶,但結果是他剛喝完一瓶,走了沒有五十步,就忍不住把另外一瓶酒打開,用二鮮 自己的話說:

“我就是受不了那酒水往玻璃瓶子裏逛**的聲音,太他媽好聽,就饞!嘿嘿——就跟那個小娘們兒脫半拉衣服坐**勾引我似的,就讓人忍不住,他

娘的,脫了衣服就是幹它!啊哈哈!哈哈!”

“今天真他媽的邪門呀,怎麽一個人都沒有,怪冷清的—”

二鮮鑽進回家必經的小巷子裏,這條胡同太過窄小,最多隻能容納一個人通過,兩個人並肩過去都有點難,而且很黑,隻在巷頭街尾有兩盞路燈。

他—口一口地把酒往嘴裏灌,忽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

二鮮心裏高興,可算有個活人走道兒了,好歹能和自己聊聊天。

他扭回頭,發現身後街口杵著一個模糊的人影,看上去很是高大,還稍稍有些駝背。

二鮮喝得醉醺醺,腦袋已經有點模糊,他看著那人很熟悉,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喂!你誰!哪兒去啊!”

二鮮喊得很大聲,激得街坊家拴著的小狗嗷嗷叫。

二鮮又喊了一聲,那人仍是站著不動。

“咋跟他娘個王八似的。”

二鮮喝了一口悶酒,回頭接著趕路,走出去沒幾米的距離,他便又聽到身後有清脆的腳步聲傳來:“ 噠 — — 噠 — — 噠噠——”

一陣緊似一陣!一步快比一步!清清楚楚地向自己追來。

“好小子,剛還杵在街口當王八,爺爺我一回頭就忍不住追我來了——”二鮮心裏開心,終於有個人陪自己說話,他故意沒扭頭,等腳步聲幾乎貼到自己後背了,才忽然轉過頭去,想把那人嚇一跳:

“嘿!哈哈哈—”二鮮轉身大吼一聲,以為會把跟著自己的人嚇一大跳,卻是沒料到,被嚇傻了的人是自己——

他身後根本沒有人!那個裝王八的高大駝子,仍靜靜地站在街口路燈下,分紋未動!

“哎呦我的媽——”二鮮被冷風一吹,腦子頓時清醒了,一身冷汗直流,嘴裏不住地道“完了完了,今天真是邪門,就不該出門,不該出門!”

二鮮握緊了半瓶酒,急忙轉身想要離開這詭異的巷子,哪知他剛轉身,便感覺一雙腳正踢在自己的腦門上!

踢得他腦袋瓜子生疼!什麽東西飛起來給自己一腳!

他抬眼去看,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牆上拴著一條麻繩,在繩子上,掛著一具高大且駝背的死屍!

那死人舌頭伸出來一尺長,嘴角詭異地上翹,那屍體閉著眼,二鮮卻感覺到他分明是在盯著自己!

“江,江庫——”二鮮認出來眼前上吊的死人,“你不是早死了——”

二鮮手裏抓著酒瓶子,轉身要逃,但聞身後“咕咚”一聲,那吊死屍從空中摔落,爬在地上。

二鮮聽到動靜,卻哪裏敢回頭看,八十多歲的老頭,說跑也跑不動,隻能一步趕一步地快走。

沒走出去幾步,二鮮感覺到腳腕冰涼生疼,好像有什麽東西纏住自己腳踝,二鮮低頭一看,是一雙巨大的人手,手背幹裂。

二鮮掙脫不動,回頭再看,隻見江庫扒著二鮮的腳腕,再到小腿,再扒大腿,完完全全把他控製在自己手裏,江庫站起身來,二鮮的頭隻抵他胸口的位置。

“你沒出息!你們一家子沒出息!你爹早就該死!你們都他媽每一個好東西!你爹死得好!你也死得好!你變成鬼老子也不怕你!我活得比你們爺倆時間都長!你們羨慕去吧,哈哈哈——”二鮮知道自己這是撞邪了,而且在劫難逃,橫豎都是一死,他決定嘴上的便宜要占夠了,絕不能吃虧——

江庫閉著眼,伸出嘴巴的長舌頭耷拉到二鮮頭頂上,他一把抓住二鮮手裏的酒瓶,將瓶口對準二鮮的嘴巴,手上加力,緩緩捅進二鮮的喉嚨裏—— 第二天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二鮮側躺在地,嘴巴長得奇大,隻還剩下一個玻璃瓶底露在外麵。

他眼睛瞪得奇大,似乎死得心有不甘。

這下村裏徹底混亂了,三天死了四個老人,而且都是非正常死亡,再也沒有人懷疑是殺人凶手作祟,大家統一口徑:“村裏鬧鬼!”隻是沒人知道是什麽鬼在作祟,鬼殺人的前提又是什麽?

村裏有歲數大的老太太,把這幾個死了的人聯係在一起,他們都跟最初的死者——江庫家裏有過過節。

“難道說得罪過江庫家的人都會惹上鬼?”有人問老太太,老太太也不敢確定,這時有人在一旁插話:

“那江庫是怎麽死的?”

一時間,周圍人又陷入沉默,總之,流言四起,說什麽的也有,大多數人家隻是慌張,甚至十幾戶人家舉家收拾行李背包,先去親戚娘家避避風險。 村長徹底管不住了,村子裏亂成一鍋粥,他帶領管事們封鎖村子的出入口,不讓大家出村,避免帶來更大的騷亂。

想要出走的人群頓時憤怒了,他們咆哮著要衝出村外,這時,不知道人群中誰喊了一句:

“看後麵!”

人們扭過頭,發現村裏那棵一百多歲的大槐樹上,用繩子掛著十幾個人,從樹枝上垂下來。

“那不是早上跑出村兒的李老六一家嗎!”

“是,是,還有張大他們家裏人!媽呀!”

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腦袋裏瞬間炸開了花,私自跑出村的人一個不落,都掛在大樹底下!

“完啦!咱們村遭詛咒啦!一個也跑不了,都得死在村子裏!”

不知道是誰一句吼,驚動了人群,人們再不敢圍著村邊,紛紛跑回家中,不敢輕易出門。

這件事終於還是傳到了知春野家,知秀樹和知文旅各自沉默,過了很久,知秀樹徐徐吐出一句話:“今晚就要落到咱們家了—”

知春野幾乎沒坐穩,差點從沙發上跌下來:

“爺,你說什麽?什麽輪到咱們家了?”

知秀樹隻歎了口氣,對孫子知春野說:“沒你的事,跟你沒關係—”

“不,爺,跟我有關係,你到底知道什麽啊,能不能告訴我

“現在還不能跟你說。”知秀樹搖頭。

知春野在爺爺這裏得不到答案,轉而望向知文旅,太爺爺今天一改暴躁的脾氣,垂著頭, 一言不發,望向自己的手背,也一蹶不振,自言自語:“反正也活了這麽大歲數,活夠了也。”

知春野見兩位老長輩誰也不理會自己,徹底寒了心。

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於是將知春野拉出門外,低聲對他道:“如果今晚那個鬼真來你家,你怎麽辦?”

“我能怎麽辦?我就是個普通人罷了,說不定也要被鬼掐死——但是我真的奇怪,這個世界上究竟有鬼嗎?這幾天死的人之間究竟什麽關係?我家又和那些人有什麽淵源呢——”

“不管是不是真的,咱們目前還有放手一搏的機會,你怕鬼嗎?敢跟鬼打架嗎?”我問知春野。

知春野滿臉無奈:“我不敢又怎麽樣?反正都到自己頭上了,背水一搏!”

“好,實不相瞞,我稍微會一點點術法,能控製住鬼怪之類的東西,現在是中午,離天黑還有一下午的時間,我們去村裏調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 些進展,最起碼調查處這鬼是什麽來頭才好,才能想辦法對付它。”

知春野拍拍我的肩,“還是你靠譜。我聽你的。”

其實眼下最直接的方法是問知秀樹和知文旅,他們既然猜到下一個受害者會是自己,想必也清楚這個鬼的來龍去脈。不過目前兩位老人的心理狀態似乎都不是很好,很難直接從他們口中問出有用的信息。

我和知春野將目標首先放在江庫身上。

“我聽說他死了以後屍體被放在祠堂裏了,咱們要不要去祠堂裏麵看看?”知春野提議。

“你敢看死人嗎?”我問他。“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敢不敢看的,去就完事兒了。”

來到祠堂大門前,發現祠堂的大鐵門被鎖住了,畢竟這是村裏最莊嚴肅穆的地方,不允許閑雜人等隨便出入的,所以沒事兒的時候都會用鐵鏈鐵鎖鎖住。

“啊,倒黴,進不去啊,要不咱們再找找看別的死人吧?”知春野滿心遺憾,很快又喪氣地道:“不行,估計那三個死了的老頭老太太已經送去火化了。”

村裏有規定,家裏有墳地可以下葬的,一旦家屬死亡,要立即送去火葬場火化,盡早辦喪事入土,這幾百戶人家裏隻有江庫沒有墳地,別家都有預定好的地方,死者過世以後,如果家人不方便,會有專門的人員把屍體送去火葬場進行處理。

“沒事,我還有辦法,可以看到祠堂裏麵。”我對知春野道。

“你有什麽辦法?”知春野抬頭看圍牆,隨後嚴肅地拒絕:“你不會是想翻牆吧?不行!這個絕對不可以的—”

“哎呀我知道,我才不會幹那種缺德事呢,我會一種術法,今天讓你開開眼界。你跟我來。”

我和知春野輾轉到祠堂後麵的荒草叢裏,這兒少有人經過,不會打擾到我作法。

我從懷裏掏出一張白紙,這是我特意備下的,這兩天複習了複習,想不到還能管用。

我將白紙折成紙鶴,知春野在一旁安靜地看著。

折好的紙鶴放在地上,雙手結印,口中念訣,我緩緩將左眼閉起,紙鶴搖搖晃晃地飛上空中,隨著我手指的方向來回轉動。

“這,這是,怎麽自己飛起來的?”知春野直呼神奇,“我從前怎麽沒見過你會這種東西?”

“現在這隻紙鶴就是我的眼睛,我可以操控它飛進去查看祠堂裏的情況。”

說著,我手指一條,紙鶴飛進祠堂大院裏,隨後飛向祠堂大廳,正門對著的是村裏所有死者的牌匾,在左右的偏堂,擺放著幾張沒有棺材蓋的木棺,裏麵應該就是暫時存放死者屍體的。

我操控紙鶴在祠堂內來回飛動,雖然人不在祠堂中,不過想起祠堂裏這麽多牌位有如幾百雙死者的眼睛在默默盯著我這個陌生人闖進他們的祠堂重地,心裏還是有點發毛。

不過接下來的發現才讓我更加駭然:祠堂裏竟然沒有一具死人屍體!

也就是說,江庫的屍體根本不在祠堂裏!

我把這一發現對知春野說了,他也格外驚訝:“不應該呀?村裏就隻有這一個祠堂,你再仔細看看,是不是遺漏哪個角落了?”“不可能,我都來回看了七八遍了,沒有一點兒人影,那屍體就是消失不見了!”

術法施加的時間有些長了,我的左眼開始酸疼,無奈我隻得暫時收回紙鶴。

再看知春野,他麵目蒼白,用手撐著身子慢慢坐在地上:

“如果真是這樣,你說,你說——”

“說什麽?”

“會不會是江庫詐屍了,然後把那些人全殺了?”

知春野的想法讓我也心頭一凜,不排除江庫拿自己身體做蠱的可能,為了報仇,先殺死自己,然後用某種手段讓自己詐屍從而達到不死不滅的狀態,然後進行報複。

“那我知道了,村裏鬧的不是鬼,而是屍,行屍。”我對知春野說。

“你懂這一行,你告訴我該怎麽防備?”

“既然是屍體,那就是有實體的,比鬼要好對付,你看見過電影裏打僵屍吧?”

“嗯嗯,看過。”

“我會一種術法,可以對付行屍,另外,咱們可以借點物理手段,比如用繩子之類的東西把行屍控製住,然後等到日出把它曬成屍幹。”不知不覺間,腦子裏就形成了一套作戰方法。

“你確定用陽光曬能行嗎?”

“你想啊,行屍不在白天殺人,肯定還是有一定理由的。”

“那如果繩子不夠結實,捆不到天亮怎麽辦?”知春野問。

“應該不至於吧——”我沉默道,轉念一想,我們尚未和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行屍交過手,不知道它的能力有多大,萬一普通的繩子困不住它怎麽辦?這又是個問題。

“那就再準備一套計劃,用火——”

“用火?怎麽個辦法?”

“把你家裏所有能燒的油都拿出來,倒在一個桶裏,到時候找個機會潑它身上。”

“這個主意好。”知春野道。

“用火多少還是有點危險,咱們聯手合作,先弄個繩套,不,用漁網最好!用漁網做個陷阱,先試著把僵屍捆住,如果不行再用火,我用術法暫時定住行屍的身子,然後你就往它身上潑油點火,把僵屍燒死。”我在頭腦中大致以了個方案,漁網比單單一根繩子要複雜有用,而且水區人家基本上每戶都有漁網。

知春野點頭同意,天就快黑了,我和知春野匆忙回家,還需要準備一會兒要用到的家夥事。

忙活過程中,知春野屢屢出神。

“怎麽了?”我問他。“沒事,就是在想,鬼是什麽樣的。”

“不管它什麽樣子,來了就幹它!”“嗯——”

僵屍應該會從正門進來,我們大門洞的上方掛了四個掛鉤,然後找來一張漁網,在漁網的四個角掛上重石,再將漁網通過掛鉤懸在門洞,四個角用繩索相連,將四條繩子匯聚成一條,固定在地麵,這樣一個簡單的機關便製作好了,為了增強威力,我們還在漁網上纏了幾根裸線,通上電,一旦行屍落網,由知春野提起水桶,往漁網上澆水,也能把行屍電成糊。

“如果行屍從大門進來,肯定會經過門洞,你就在門洞後麵,把四根繩子一塊兒剪短,漁網落下來就能困住行屍了——”我對知春野道。“那你呢?”“我在大門外觀察,有情況隨時通知你。”

我們兩個商量作戰計劃的時候,知秀樹和知文旅兩個老人似乎毫不關心,知文旅坐在輪椅上,透過窗子看著我們,默不作聲。知秀樹更是幾次試圖讓我們不要試圖跟鬼鬥爭,各人生死有命。

“這事兒跟你們倆沒有關係,不要把自己摻和進來,我和你太爺爺有辦法處理—”

不待爺爺知秀樹說完,知春野按捺不住了,“你們有什麽辦法?坐等鬼來找上門跟你們算賬嗎?”

知秀樹一愣,眼神騰挪。

“要不然您就把其中的怨結告訴我們,沒準還能找到化解辦法。”我對知秀樹道。

“沒用的,告不告訴你們,你倆都不會收手的對不對?”知秀樹看著我的眼睛道。

我和知春野對望一眼,沒有說話,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

“那你們想過沒有,如果本來錯就在我們這邊呢?我們本來就欠他們一條命怎麽辦?”

這次換我愣住了,我倒是忘了考慮這事件其中的複雜性。

不過知春野麵目堅定:“我不管誰欠誰的!”

“我不管誰欠誰的,如果真的是我們的錯,為什麽他們活著的時候不拿到台麵上來說?死了變成鬼才要來複仇,總之我不會束手就擒,既然他們選擇用暴力的手段解決問題,那我也抗爭到底!”

知秀樹見孫子知春野信心堅定,看來是勸不動了,隻好沉沉地歎一口氣,意味深長地最後望我倆一眼,挑簾進屋。

太陽落山,天空漸漸被墨藍色浸染。

“我去守著門口,你在門洞裏等我給你提醒。”

“你要在外麵幹什麽?”知春野問。

“如果鬼來了,我就把它引到門洞裏。”

今天一整天,村子裏都沒人敢出門,家裏有大蒜、有桃木的,都掛在大門口,人們一到晚上就熄了燈,但是不開大燈在黑暗裏又覺得不安全,於是把小台燈打開。

“連一聲狗叫都聽不到啊——”我站在門口向胡同遠處眺望,漆黑一片。

如果行屍不從門前進來怎麽辦?如果在牆上溜進去怎麽辦?我心中惴惴不安。

“咯噔——咯噔——”不遠處牆頭上傳來磚頭跌落在地上的聲音。

難道真被我說中了?我手中擺好手勢,默默將口訣念了幾遍,隨後,更多磚頭被踢落在地的聲音傳來。

“春野,小心,那家夥可能過來了——”我心中隱約擔心,它真是從牆上過來的?

“在哪兒?”知春野手裏拿著燒火用的鐵火銃,要出來幫忙。

我朝他一揮手:“噓,你進去——”

來自牆頭上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我抬頭左右四顧,卻連個鬼影都看不到,越是被暴露在明處,心下越是不安惶恐,總感覺有一把利劍頂在自己後背,不知道會趁什麽時候給自己來一刀。

最終,那腳步聲幾乎停在我頭頂,我急忙轉身,劍指正對大門口,舉目四望,並沒有在知春野家周圍發現行屍。

我正要喘口氣的時候,猛然震顫,回頭對知春野道:“春野!快去看家裏!那僵屍已經來了!”

“來了?從哪兒來的?”知春野亦是一驚,手中火銃險些沒拿穩。

“牆頭上,牆頭!快回屋看看!”知春野立即會意,破口大罵,舉著火銃躥回屋子。

我本欲也要進門查看,忽覺身後涼風四起,便登時立住腳步,低頭看地麵。

今夜月色狡黠,瑩潤的月亮如同一顆發光的煮雞蛋,在地麵上撒下一層銀輝。

正當我低頭時,腳下的銀輝卻變了顏色,變成純黑色,被陰影覆蓋———

在我的身後,一個巨大的身影擋住了月光。

我不敢直接回身,猛地向前躍出一步,隨後回身,隻見一個看上去有兩米多高的大塊兒默默地站在我麵前。

那家夥背駝得厲害,背上還背著一個大號草簍,看上去能裝下一個人,這個身軀龐大的駝子幾乎與地平行,用腦殼對著我。他就靜靜地站在地上,這麽突然地出現在我麵前,不過他似乎沒有攻擊性,讓我幾乎分不清這是人是鬼。

“您好?”我竟然腦抽地向他打招呼。

那個大塊頭仍立在原地,沒有動彈。駝子雙手緩緩背向身後,用雙手扶住背簍。

“這是要幹什麽——”我心裏想著,看這家夥一言不發,來者不善,於是一步步退向大門洞裏。

正當我的腳要接觸到大門台階時,那個駝子終於行動,他雙手撐住背簍,自頭上取下來,雙腳狂奔,幾平是一刹那到我麵前,想用背簍扣住我! 也就是這空當,我從側麵看到了這家夥的麵孔,滿臉紫肉,舌頭從嘴裏耷拉出來老長,嘴巴張得奇大無比,那根本不是活人能做到的程度。

“你就是正主了——”我分清這駝子就是前來複仇的行屍,自然不再後退,也想試試唐陸教我的這招靈不靈,彎著腰衝向行屍,劍指向它胸口遞去,嘴中念訣,指尖觸碰到行屍的那一刻,但覺手指酸麻疼痛,好似戳在一塊鋼板上相似,疼得我立時把手縮回。

而那行屍卻毫發無損,我似乎成了他的上門獵物,被駝子輕輕鬆鬆用草簍扣住。

這草簍也是奇怪,我整個人一旦被罩在其中,頓時渾身無力,酸軟難忍,甚至連張嘴叫喊的力氣都沒了,隻得乖順地倒在地上。

我被扣在巨大的草簍裏,還想要掙紮,但無論用多大力氣也沒辦法推動這輕巧的草簍分毫,這可真叫人畫地為牢了。

我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駝子行屍一步一搖晃地從門洞裏走進去,由於我的情報失誤,為行屍引開了知春野,這樣一來便沒人啟動漁網機關,任由它大搖大擺地闖進去.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

知春野一點術法也不會,屋子裏還有兩個形不成戰鬥力的老同誌,這樣下去如果沒有神仙幫忙,我們注定是要被團滅了。

我冷靜下來思考,現在能和屋子裏聯係上的唯一方式隻有我的紙鶴了,現在我的嗓子沒有辦法發聲,靠吼也是夠嗆。

我從兜中掏出今天下午用過的紙鶴,故技重施,將紙鶴從草簍的縫隙裏塞出去,掐訣念咒,將左眼的視角轉移到紙鶴上,操控紙鶴飛上天空。

“爺爺,屋子裏沒人來吧?”知春野跑進屋裏,四處打量。

知秀樹見孫子火急火燎地闖進來,已然知道鬼來了,但當他看到孫子手裏捏著的火銃,他嘴角**,眼眶忽然就濕了。

自己的孫子拚命保護這兩個老人,他們竟然隻是頹廢,一心求死,他們怎麽能辜負了孫子的這一片孝心!

知秀樹搖搖頭,站起身,向內屋走去。

知春野再一回頭,隻見院子裏多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的駝子,他當然認識那就是江庫,也清楚江庫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是殺死三個老人的僵屍

知春野心中尚且疑惑,為什麽我沒有給他通知一聲,這個怪物就越過門洞的機關進來了。

“哎喲!”知春野忽然大叫一聲,想必他覺得我一定是先遭了怪物的毒手,因此才放它進來。

知春野滿麵悲憤,舉起火銃,咬著牙向駝子衝去。

知春野還以為我被駝子行屍給弄死了,不由得怒火中燒,也顧不得那家夥有長得有多可怖,舉起火銃,奔向僵屍,往它臉上招呼。

行屍不躲不閃,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知春野一愣,又用火銃往駝子臉上刺去。院子裏月光不明,畢竟知春野以前沒做過殺人的勾當,麵對眼前這個酷似活人的家夥,他有點泄了氣,下不去手。

那行屍原本彎著腰,此時抬起臉來,知春野看到這鬼東西脫臼的下巴頦和長舌頭,猛地又回過神來,硬生生地將火銃懟進怪物嘴裏,往他胃裏捅進去半米深。

但是行屍毫不在意,身子一轉,力大無窮,知春野拿不動火銃,被怪物一把甩開。

知春野不甘心,抬腿對著行屍就是一腳,結果跟踹到鐵板上一樣,被反彈回來,跌倒在地。

行屍一步步邁向屋門,但它的目標全不在知春野身上,它想要的就是屋子裏那兩個老頭——

知春野站起身,繞到行屍身後,攔腰抱住它,想要拖住行屍的腳步。然而駝子行屍前進如若無物,知春野兩腳著地,吡吡地向前滑。無奈,知春野力道不足,隻好放手轉身,到屋子裏去拎油桶,將桶裏的燃油統統澆到行屍身上,隨後點燃火柴,扔到行屍身上。

行屍全身燃著大火,但它絲毫沒有掙紮,反而立在原地,任由跳動的大火將自己身體吞噬。

約莫兩分鍾後,行屍轟然倒地,如同一塊燃著火苗的糟木頭。

知春野緩緩靠近行屍查看情況,貌似是死透了。

“爺,外麵的東西被我擺平了,你快來看——”他對屋子裏的知秀樹喊道。

正在這個空檔,行屍的手臂突然活動起來,向身側抓來,恰好攥住知春野的腳踝,此時行屍身上還燃著火焰,還好隻是抓在知春野的棉褲褲腿上,火焰迅速燃透了棉花,高溫滲進褲腿裏,疼得知春野大叫。

他身邊沒有任何防衛武器,想抬腳往僵屍身上踹,但忌憚它身上燃著的火苗,怕被更多火焰濺到自己身上,此刻知春野束手無策,他越是掙紮,行屍就握得越緊。

“7

槍口濺出火星,地上的屍體被獵槍噴出來的散彈打成碎渣,滿天飛舞燃著的屍塊。

知春野眼睛一閉,嘴角抽搐,隨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知秀樹見狀連忙來撫孫子,好在知春野體重不沉,知秀樹還能把他架起來,知春野迷迷糊糊地好像還有點意識,能跟爺爺一起邁步進屋。知春野靠在爺爺肩膀,嘴裏哼哼唧唧,知秀樹則不停安慰孫子:

“好了好了,沒事兒了,都過去了——”

一直到把孫子摻進屋裏坐下,讓他躺在沙發上,知秀樹起身去端水壺給知春野倒熱水。

“啊——啊——”知文旅喊道。

知文旅好端端地坐在輪椅上,忽然雙手猛拍扶手,瞪著眼睛大叫。

知秀樹回頭見父親麵色泛紅,一口氣堵在胸口喘不上來,指著對麵沙發上的知春野,神情十分激動驚駭,他順勢望過去,隻見知春野從沙發上站起來, 頭上發絲根根倒豎朝天,眼球似平翻了個過兒,眼睛裏隻有眼白沒有瞳仁,眼睛裏滿是血絲,眼角還滲出股股血液。

知春野抬腿邁下沙發,嘴巴一張一合,向外吐著黃紅夾雜的膿水,身體關節哢哢作響, 一步一步朝知文旅走去。

知秀樹見此一幕,知道剛才那一槍並沒有把藏在行屍身體裏的厲鬼崩死,厲鬼反而上了孫子的身,事已至此,他再沒有別的辦法。

知秀樹雙手張開,擋在知春野麵前,斷然道: “江老爺子——五十年前的事,我們都欠您一條性命,如今您大仇即將得報,我隻求您一件事,我父親欠您的一條命,就由我來償還——”

知秀樹也不知道知春野能不能聽得到,他仍是那副可怖模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知秀樹一咬牙,決定就算是死也不會讓開,就用自己的身體擋在知春野和父親的身邊。

此時知文旅臉色發紅發張,他有高血壓哮喘病,此時病症發作,有進氣兒沒出氣兒,呼哧呼哧地直喘,不過尚且有一絲意識,他眼神迷離望向兒子和重孫子,翹著兩根手指不停地顫抖。

知春野一直走到幾乎和爺爺知秀樹臉貼臉的位置,在他耳邊輕聲道了一句:

“你以為當初逼死我,沒有你的一份麽?”

聞聽此言,知秀樹的臉唰地變白,幹咽了一口唾沫,身子骨發軟卻僵硬,沒辦法動彈,知春野緩緩抬起手,摸向老爺子的右手,手裏攥住他的小指和無名指。

“啊——”

知春野手中加力向下掰,疼得老爺子兩隻眼球直往上翻,險些沒把自己疼暈過去。

但是知春野並未停手,依舊向下掰老爺子的手指,老爺子腿腳一軟,咕咚一聲跪在知春野麵前,他抬頭望向知春野。

他躺在地上,親眼望著知春野走向老爺子,就垂手站在知文旅麵前。

不用他動手,知文旅此時已經痛不欲生,高血壓哮喘病一同攻上心頭,沒有藥物治療,知文旅自己就要走向黃泉。

知文旅此刻還保留著一點意識,他用盡全身所剩的所有力氣,抬起那兩根手指,緩緩點向知春野。

知春野反而倒退一步,知文旅的手指撲了個空,在空中停滯了兩秒,隨後深深地垂了下去。

至此,知春野體內的那隻惡鬼將生前所恨之人全部屠戮,在知春野身體內仰麵哀吼一聲,化作一股黑氣,逃出體外,在房梁上沉沉散去——

知春野的村子又恢複了寧靜,當然,我也沒有大礙,在知春野家出事後的第二天我便離開了他家,因為要忙著辦喪事,知春野要在家裏忙活,再顧不過我來,而且他家,甚至整個村子的氛圍都不是很好,我留在那兒也不是滋味,跟知春野道了別,回到家裏。

大概一個多星期以後,我收到了知春野發來的一封郵件,信裏的內容大致交代了發生在五十五年前的事情。

是這個世界上剩下的唯一的知情者——知秀樹告訴知春野的,既然事情已經過去,再埋在心裏殆盡墳墓也沒有必要了,同時為了安慰村中大家的情緒,也需要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講清楚。

那是發生在**期間的事,文革的十年,是迷茫的十年,是瘋狂的十年。

人們瘋狂搞階級鬥爭,光榮無上的紅衛兵,本著“勞動光榮創造偉大”、“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大搞破四舊運動,人民正常生產生活一度停擺。

發生在村子裏最重要的事,當然是給村民定成分了,“貧下中農”是村民們至高無上的榮耀,而“富農”“地主”這類人,則成了人們主要的批鬥對象。

講起批鬥,我想起一個故事,發生在我姥姥村的真實事件,有一戶人家,戶主老頭十分節儉,節儉到他們家一年最多隻吃一斤香油,做飯幾乎不放油,隻是用筷子尖沾一下香油,然後在湯裏攪拌兩下。

但種地勞作方麵,這戶人家是一點也不馬虎,玩兒命勞作了幾十年,辛辛苦苦一輩子,攢下來十幾畝地,結果老頭剛想享福的第一年,**浪潮來襲,村裏定成分,給自己扣了個富農的帽子,十幾畝地全部沒收,被釘在恥辱柱上,天天上街遊行,老頭辛苦了一輩子,就想在生命最後幾年享享清福,結果落得個淒慘悲逝。

富農還好,每天就是遊遊街,身份低,村裏好事輪不上自己,但“地主”可就慘透了,不僅沒收全部家產,還要住牛棚,挨批鬥,簡直生不如死。

但是有的地主卻不是,哪怕說不上善良慈善,但好歹家產都是祖上留下來的,沒有欺占貧苦老百姓一分一毫,即使說不上樂善好施,但有鄉親們上門來 找自己借糧食,他們也會慷慨大方,該借借,該還還。

這樣的人其實人們並不仇視他們,但是文革期間,階級就是一切,每個村子都是有指標的,每個村都有指標,必須揪出多少富農,定位多少地主,然後狠狠地批鬥他們,於是,很多並不壞的“地主”家裏便遭到了滅頂之災。

知文旅村子裏的大地主,江老爺子家,就是這種情況。

江老爺子為人厚道,還愛幫助村民,經常給一些家裏吃不上飯的百姓送糧食。

那年村裏下了指標,最少抓出三個地主。

江老爺子家是其中之一。

當時總管事魏福林,書記員常沐雨,手底下跑腿的是窮娃子二鮮,知文旅知秀樹父子。

地主家的財產耕地和糧食全部上繳,江老爺和兒子江庫也要天天被拉到街上遊行,晚上還要開批鬥大會。

江老爺子最初喊冤:“我江某為人,村民們都應該清楚,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村民們的事啊——”

站在道路兩旁看熱鬧的貧下中農們心裏都有數,江老爺子不是壞人,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出聲。

“這是國家給下來的指標,每個村都有地主,貧下中農就是要鬥地主。”魏福林身為總管事,必須要主持大義,為民除害。

“可我是好人啊——”江老爺欲哭無淚。

魏福林也不是不清楚江老爺子為人,此時底下的人群也熙熙攘攘,各自嘀咕:“上次我向江老爺家裏借了一鬥米,老爺子沒讓我還。”“我家也是,我家也是!”

場麵馬上就要控製不住了。

二鮮突然從人群裏蹦出來:“地主就是有罪!有錢人就是有罪!他們的錢從哪兒來的,還不是從我們身上拿來的!”

底下眾人糊塗了,江老爺並沒有壓榨過任何村民,何來搶錢之說?

“你——你——”江老爺被氣得胸悶發喘,他知道這個二鮮的為人,整日浪**遊手好閑,明明自己毫不勞動,還喜歡四處挑逗日子比他好之人的是非。

“這天底下的糧食、土地,總共就這麽多,大家都是同一個階級的好同誌,就應該擁有得一樣多,如果有人拿的比別人的多得多,那我們這些拿得少的,是不是就相當於被地主給搶了?”

村民們都知道二鮮愛瞎掰扯,誰也沒放在心上,隻是被他這麽一攪鬧,原本對江老爺的同情心又似被一盆冰水澆滅了,大家又安安穩穩地看熱鬧。

晚上開批鬥大會,魏福林還要想辦法折磨地主。

這時常沐雨站了出來,跟魏福林報告她的主意。

“這個辦法好。”魏福林翹指稱讚。

冬天收割過的蘆葦地裏還殘留著凍硬了的蘆葦根,一根根如同鐵尖朝天豎立。

“江庫,你到底是不是人民的一份子,你是不是站在人民這一邊的——”

“我是啊——我當然是——”江庫對魏福林道。

“那由你來批鬥你爹,批鬥這個罪大惡極的地主!”

“什麽?”江庫愣了,雖沒說怎麽個批鬥法,但是他心裏已經升起不好的預感。

“你拉著你爹在蘆葦地裏走一趟,還要高呼打到你爹,打到地主的口號,你聽到沒?”

江庫一聽就傻了眼,跪在地上給魏福林常沐雨夫婦磕頭,但那對夫婦倆毫不領情,隻有這一個辦法,要不然就讓父子兩個一起受批鬥。

知文旅和二鮮一個攙著江庫,一個給江老爺子套上繩索,再讓江庫背好。

“常書記,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太違背人倫了?”知秀樹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沒辦法接受讓兒子批鬥父親的做法。

魏福林登時感覺顏麵受損,給知文旅一個顏色,知文旅連忙扯了知秀樹兩個耳光,並且讓他也背上恥辱棒,跪在蘆葦地旁邊看著江庫批鬥江老爺子。

江庫起初不肯用繩索拉著江老爺子往前走。知文旅和二鮮便架著他的胳膊往前拖,江老爺子手腳被縛,嘴裏塞著布條,躺在葦子地上,一句哼哼都發不出。

深冬裏十分寒冷,夜裏七八點鍾,溫度已經到達零下十幾度,江老爺子就那麽躺在地上,再多待一會兒幾乎就要被凍死,但魏福林夫婦不管不顧,依舊讓二鮮和知文旅幫著江庫批鬥地主。

江庫推推操操,就是不肯往前走,他知道父親脊背底下是堅硬鋒利的葦子根,每走一步,老爺子的背幾乎就像刀割一樣疼痛難忍。但是零下十幾度的低 溫很快就凍住了他淌到衣服上的眼淚,江庫明白,隻有早些結束批鬥,他們才能回到牛棚裏去避避寒,如果再撐一會兒,父親就要被凍死了——

江庫淚眼朦朧地看著父親,心中罵了自己一萬句不孝,回頭掙脫二鮮和知文旅,咬著牙朝天大聲喊道:“我爹是大地主!他是萬惡的大地主!是剝削人民的大地主!我們要打倒地主!打倒地主!”

他一步一步,艱難地拖著父親在蘆葦地裏行走,對岸明明就在眼前,卻怎麽走也到不了。

鋒利的蘆葦尖,很快便劃破江老爺身上穿的棉衣,一指厚的棉大衣被拉扯爛,蘆葦尖刺入江老爺子的皮膚,隨著江庫的拖動,在老爺子身上劃出一道道 深淺不一的裂口,鮮血順著葦子根流出,幾秒後便被凍成血冰。

當江庫終於走到對岸,心中緩了一口氣,他再轉過頭去看父親,江老爺子麵色蒼白,雙眼緊閉,早就閉了氣。

人們上前檢查老爺子的身體,把他掰過來才發現,老爺子背上一片血淋淋,摸了摸他的心跳,已然是停了。

“地主死了——”知文旅跟魏福林匯報道,站在他身後的常沐雨嘴角抽搐,她顯然沒想到自己出的這一招竟然會殺了江老爺子。

魏福林把常沐雨往自己身後推了推,清清嗓子道:“地主死了是罪有餘辜,今天江庫為民除害,算是為廣大人民群眾做了一件好事,今後你的身份問題既往不咎 — ”

魏福林尚未說完,江庫趴在父親的背上嚎啕大哭,魏福林數次製止也無效。

“江庫,你在幹什麽!你這是對上級不忠!對人民不忠心!”

江庫把父親的屍體抱起來,淚眼婆娑,他用手沾著父親的鮮血,送進嘴巴裏,隨後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液滴在父親嘴巴上,環視在場每一個人,憤懣道:

“我父親的死!你們在場每一個都脫不了關係!你們給我等著!總有一天,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迷信迷信!封建迷信!江庫!你成分十分不純潔,你還需要接受改造,二鮮!”魏福林慌了,讓二鮮動手。

二鮮把江庫踹倒在地,用布繩勒住江庫的嘴。

那之後,江庫又被光著身子吊在村路口的大樹上,曬了三天,每天常沐雨會來給他喂幾口吃喝,勉強維持生命。

江庫絲毫沒有反抗,機械地張著嘴吃飯喝水。

常沐雨幾次想跟江庫說句什麽,但江庫隻是低著頭,根本不看她。

文革終於過去,江庫也獲得了自由,村裏給他分了一間破房,卻沒給他分地。

不過江庫也不在乎了。很久之前,在江老爺子家還是地主的時候,有一天門口路過一個算命老頭,他掐指一算,料到江家不久要有無法躲過的大災大難,江老爺子向算命老頭求破解之法。

算命的向老爺子嘿嘿一笑:“你是要報仇雪恨,還是讓你兒子安安穩穩地過後半生。”

老爺子捏了捏手指頭,也哼地一聲壞笑:“我都要呢?”

算命的老頭知道老爺子什麽意思,於是把破解之法教給老爺子,老爺子聽完後神色大變,又照算命老頭的講述把方法傳達給兒子江庫。

那個方法便是在老爺子死後,屍體火化入壇,下葬的時候把骨灰壇在空中架起來,底下放上一隻陶瓷娃娃,待到五十五年以後,老爺子就會變成厲鬼,重生到這是陶瓷娃娃身上。見人殺人,見鬼殺鬼。

江庫沒料到父親真的死在仇家手裏,而且還是自己親手殺死的,他悲痛萬分,本來打算處理好父親的法陣,自己便自殺謝罪,但是他心中不服,他要等到五十五年以後,親眼看著父親複活,消滅這群人。

之後的日子,魏福林夫婦的兒子去往外國定居,他們歲數大了以後,晚年孤獨悲淒,忽覺是年輕時沒有積德,於是對江庫十分照顧,希望能消滅一點心中罪孽,江庫本來不領情,後來發現沒有這夫妻的幫助,自己可能活不下去,慢慢的,十年裏,心態竟有了一絲轉變,他看開了人間一切仇怨,人苟且著也是活,早死也是超脫,若把仇怨刻在心裏一輩子,活得也是累。

他想替父親原諒這些人。

於是在第五十五年,他打碎了父親的骨灰壇和陶瓷娃娃。

沒想到反而放出了父親的鬼魂,父親身體沒有寄托,於是便鑽入江庫身體,江庫試圖勸說父親放下怨念,最終不得,於是又自盡而亡,想要擺脫父親鬼魂的束縛,沒想到反而讓父親的鬼魂順利取得自己身體實現複仇。

“任何生命都有報仇的權利,但如果做人做鬼都是憑借這一口怨氣吊著,那未免太可悲了——”

唐陸聽完故事,唏噓道。

(複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