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雙神女

泰和是掌管天河數億星辰的神君,乍一聽好像很厲害很威嚴的樣子,不過第一次見到他,他卻坐在天河畔的石頭上吹著小風車玩兒。

她站得老遠望他,心裏不敢確定他的身份。

神君應該是什麽樣的她還不是很清楚,但總不會是隨便著一件青綢長袍,披頭散發半躺在石頭上的模樣。

他腳下數億的星辰,被天河淺淺的雲霧繚繞包裹,閃閃發光,好像撒在絲綢上的金屑。

他一下子就發現了她,好奇地和她對望,目光清澈且溫和。

“來,過來。”泰和衝她招手,好像招呼一隻陌生的小野貓。

她躲得越發遠了,縮在長生樹後,隻露出兩隻凶光閃爍的眼睛。

泰和笑眯眯地不再理她,張嘴吹著手裏五彩斑斕的小風車。天河裏輕薄的雲流隨著他吹拂的節奏上下翻卷,星海沉浮,鬥轉星移,令人目眩。

突然,天河中竄出一尾巨大的魚,色澤如血般鮮紅,它在空中漂亮地打個卷兒,尾巴不客氣地狠狠甩一下,像是抱怨他的吹拂動作打擾了它。

“嘩啦啦”,它的尾巴甩落一蓬巨大細密的金色細砂,下雨一樣淅淅瀝瀝落下。

她的眼睛又亮了,不是戒備的凶光,而是工匠見到稀世奇材的那種光芒。

天河裏的星沙,那是神話傳說中才會出現的材料,她難免開始遐想可以用它做什麽驚世絕倫的東西。

泰和用絲囊收集那些星沙,想了想,將絲囊放在青石上,自己卻跳下來,吹著風車走了。

她守了好久,眼睛都瞪澀了,確定周圍確實沒人,這才靜悄悄地溜過去,拿了絲囊就跑。

不料背後突然傳出“撲哧”一聲笑,她驚慌失措地回頭,卻見方才明明已經走掉的泰和半躺在青石上,笑吟吟地看著她。

“小心些,”他聲音很溫和,“別貪玩掉天河裏,我可撈不上來。”

譚音睜開眼,入目是陰雲密布的天空,天早已亮了。

這具身體應該已經死了,可她還是會做夢,為什麽?

隻怕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譚音起身拍拍塵土,她也沒想到自己會露宿山林,居然忘了放一隻玲瓏屋出來,昨天是怎麽睡著的?

她遠遠跟在大僧侶後麵飛,他停下來休息吃飯,她也停下來休息吃飯,他起身繼續飛,她也跟著起身繼續飛,反正就是不叫他看見自己。這樣飛了四天四夜,兩人都沒睡過覺,大僧侶後來騎在極樂鳥上很明顯歪歪倒倒,好像隨時會摔下來似的。

昨天晚上他大概終於撐到極限了,氣呼呼地找了塊平地落下去,生了一堆火,像是要露宿找東西吃的樣子。

譚音躲在暗處,瞅見他瞄準一隻野兔,她立即出手幫忙。乾坤袋裏裝的大多是她做的各種器械工具,她翻出小弩箭,裝上銅針,無聲無息地把山坡上能找到的兔子都給紮了麻藥,這樣他捉的時候就毫不費力了。

不過好像他並不是很滿意這個局麵,在遇到第十隻紮了麻藥的兔子後,他放棄了,胡亂摘了些野果生吃,吃完倒頭就睡,看也不朝她這裏看一眼。

譚音隻好找了塊離他不太遠的平地,坐地上發呆。

她一生中遇到的男人實在是屈指可數,做人的時候,姬家本身就人丁單薄,到了她稍微懂事的年紀,死得就隻剩她和她老父了。後來……遇到的是泰和還有其他幾位神君。

泰和性格隨和,其他幾位接觸不多的神君也是一派瀟灑,沒一個有大僧侶這麽狡猾難纏的——又多疑,又警惕,遇到不能解決的人立馬就跑,完全不能接近。

夜晚的山林涼風習習,夾雜著各種不知名的蟲鳴聲。譚音低頭數著地上的螞蟻,這些脆弱的小生靈在忙著搬家,想必明天要下雨了。好吧,明天,明天大僧侶這隻狐狸又要往哪裏瞎逛呢?

她想著想著居然感到困倦,不知是這山風吹得太舒服,還是風送來的香氣太好聞的緣故。

香氣?

譚音回頭,卻見本來應該睡著的大僧侶又起來了,他手裏捧著一隻小小的紫銅香爐,正往裏麵添香,那些香料不知是什麽做的,點燃後冒出的青煙極其清甜溫和,山風把香氣送到她這裏來,雖然變淡了許多,但悠悠遠遠,反而更加銷魂蝕骨。

聽聞有狐一族善製香料,她雖然隻給大僧侶做了短短幾天的侍女,但他們平時身上都會帶著香爐香料的事她倒是很清楚。他趕了四天四夜的路,風塵仆仆,此時熏個香再正常不過。

譚音打了個嗬欠,完全無法抵禦那香氣的包圍,困得眼睛也睜不開了,連一絲警惕之心都沒來得及起,就沉入夢鄉。

所以……其實她還是被那狡猾的狐狸擺了一道。

有狐一族是仙人,仙人豈會饑餓疲憊?就算有,也不該短短四天就撐不住,她經驗不足,又讓他跑了。

譚音走到昨晚大僧侶露宿的那塊平地,他升起的火堆早已熄滅,人去火滅,想必昨天夜裏她剛睡著的時候他就跑了。

真是難纏,譚音暗暗搖頭。

地上散落著一些極其細小的黑色顆粒,她彎腰拾起,放在鼻子前輕輕一嗅——正是昨天那香料的味道。

此時天色不好,想必很快要下雨,趁著氣味還濃,她得盡快找到大僧侶的蹤影。

譚音從乾坤袋裏取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盒子,揭開盒蓋,裏麵卻是一隻極其精巧的小籠子,籠子裏居然還有一隻比小拇指還小的通體翠綠的鳥。她將那些細碎的香料顆粒一粒粒慢慢喂給它吃了,這隻小鳥立即興奮起來,發出清脆的啼鳴聲,翅膀撲騰,腦袋轉向南方,長而尖的鳥喙可笑地朝那個方向一個勁點。

是飛往南邊方向了?譚音騎上機關鳥,朝同一個方向追隨上去。

自由了!自由了!

源仲心情愉快地騎在極樂鳥背上,此刻陰沉沉的天也不能影響他的好心情,他終於甩掉了那個怪女人!什麽叫神清氣爽?什麽叫揚眉吐氣?什麽叫逍遙自在?他覺得自己此刻完全明白僧侶辛卯那句逍遙自在的意思了。

接下來要去哪裏?這個問題他不願想,隨便去哪裏!隻要是沒有姬譚音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他在漫無邊際的山林裏胡亂飛了半個多月,一會兒往南,一會兒往西,一會兒又往東,直到確定身後確實沒有人跟著,這才指使極樂鳥向著西方慢慢飛去。

姬譚音的事不能這麽算了,子非查不出來,他索性自己來查。

到白頭山是四個時辰之後的事,源仲還未飛到山頂,便覺淅淅瀝瀝地落下雨來,雨點還頗大。

他抬頭看看,白頭山的半個山頭都籠罩在煙雲之中,這可是從未見過的景象。白頭山是眉山君度過天雷劫坐化成仙的地方,這裏一草一木,天氣諸般變化,都與眉山君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樣“稀裏嘩啦”地下雨,莫非眉山君近來情緒不佳?

極樂鳥顯然很不喜歡被雨淋濕的感覺,長啼一聲,拍著翅膀閃電般竄上山頂。

山頂的情況好像更糟糕的樣子……源仲跳下來,四處打量,他記得那邊好像原本有座小木橋呢?怎麽……怎麽木橋沒了,變成一條河了?門前種的花被雨打得垂頭喪氣,隨時會掉下來的模樣。

源仲一肚子疑問,舉起木棒敲了敲門旁的小皮鼓,等了老半天,才有兩隻靈鬼打著傘哭喪著臉開門,一見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男人,靈鬼甲毫不客氣地說道:“主人說了,近日不見客,請回吧。”

源仲笑道:“連我也不見嗎?”

兩隻靈鬼盯著他看了半天,直到發現他身後牽著一隻巨大華麗的極樂鳥,靈鬼乙才驚呼:“您、您莫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侶!又換了張臉?差點沒認出來!”

源仲看看頭頂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暴雨,奇道:“這裏怎會下雨?眉山出了什麽事?”

小靈鬼們嘟起嘴巴咕噥:“還不是為了那個什麽小湄……”

小湄?什麽人?好像很耳熟的名字。源仲更奇怪了,隨著靈鬼們進入院子,看見小路都被水給淹沒了。曾經開滿院落的鮮花個個凋零,好好的眉山居死氣沉沉的,似乎後院那邊淹水更厲害,靈鬼們打著傘在那邊忙著掃水,時不時傳出驚呼聲,想必是被水濺到化成了白紙原型。

“大僧侶殿下……”把人領到後院,靈鬼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低聲道:“您別在他麵前提起辛湄這個名字,不然眉山居真要被淹了。”

源仲轉著眼珠子答應下來,推開門,隻見滿地酒壺酒杯,屋裏酒氣衝天,眉山君半醉半醒地靠在矮桌上,手裏還鉤著一壺酒,眼看就要掉到地上。

源仲笑吟吟地走過去坐在他對麵,張嘴第一句話就是:“原來你真喜歡辛湄那個凡人小丫頭?”

眉山君蒙矓間乍聽見辛湄二字,胸口就疼,張嘴便號啕大哭起來。

源仲哈哈大笑:“原來是真的?”

他扶著下巴回想自己與辛湄接觸的記憶,嗯,小丫頭長得是不錯,不過那脾性,隻怕沒人敢吃下去。

“你你你……”眉山君一麵哭一麵抬頭看這個笑得極其欠扁的人,一見是大僧侶,他的哭聲立刻弱了。

他與大僧侶交往並不多,不像傅九雲、甄洪生那麽肆無忌憚,何況此人身份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侶,血統高貴。眉山君不敢無禮,當下立即止住哭聲,雙手合十,帶著鼻音行禮:“大僧侶殿下今日怎有空大駕光臨?”

源仲笑道:“有空了便來看看你,卻想不到你為情所困,一個人喝悶酒,不如我陪你喝兩杯?”

眉山君苦笑道:“您……您也要來笑話我……”

“非也非也。”源仲搖搖手,輕笑,“相思刻骨,人之常情,我何必笑話你。隻是這樣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哭也不是個辦法,再哭下去,白頭山便要發大水了。”

眉山君長歎一聲,半晌不說話。

靈鬼們手腳麻利地換了酒,源仲舉杯望著他,道:“聽說找你辦事,須得在酒量上贏了你,可是這樣?”

眉山君那幾分蒙矓的酒意立即醒了,愕然道:“您要找我辦事?”

“嗯……”源仲沉吟片刻,又道,“族裏許多美酒,隻是我出來匆忙沒帶上幾壇,釀酒的冊子也不在手邊,隻能陪你喝幾杯。”

有狐一族的美酒那可都是曾經供奉天神的!眉山君想起傅九雲曾經帶給他的那幾壇“醉生夢死”,登時兩眼放光,手裏的酒一下子就成了不屑一顧的渣渣。

“不妨事、不妨事!”他恨不得親切地握住大僧侶的手,“下回用兩壇醉生夢死補上也就罷了!您要查什麽?隻管說!”

源仲啼笑皆非,用手指蘸了碧綠的酒液,在桌上緩緩寫下三字:姬譚音。

“查一下這個女子。”

眉山君張大了嘴,為難地看著他:“天下重名的人何其多,這、這個……”

“查不到?”源仲似笑非笑地起身,“那我告辭了。”

“等著,我馬上查!”眉山君實在舍不得那兩壇醉生夢死,當即叫出小烏鴉,讓它往金蛇一族跑一趟,借了它們的天書來查。

姬譚音,女。上下一千年,天下間叫此名的女子,共有五十萬三千五百二十四人。年十五到二十間,剔除大半。沅城附近人,再剔除十之八九,剩餘的人數依舊很可觀。

眉山君整理得手足酸軟,這也罷了,可怕的是,他翻了又翻,居然找不出完全符合大僧侶條件的那個女子。更可怕的是,按照大僧侶條件找出的那個沅城少女,本名不叫姬譚音,也不是工匠世家,天書上甚至清清楚楚地寫明:此女卒,年十八。

眉山君抹著滿頭汗,把天書遞給大僧侶,小心翼翼地問:“您看,是不是您記錯名字了?是她嗎?”

源仲看了又看,直到看到左上角的畫像,不由“咦”了一聲。

不會錯,畫像上正是他認識的那個姬譚音,沅城人。可她既不叫姬譚音,也不是工匠,而且十八歲就得急病死了。

如此說來,隻有借屍還魂這一可能了,怪不得子非查不出破綻。

他認識的姬譚音是個工匠,而且技術似乎相當精湛,有乾坤袋,他的左手殺不死她……源仲突然開口道:“這裏是上下一千年的名冊,可有更早期的?”

眉山君腳都軟了,歎道:“最多隻得上下五千年。”

“乾坤袋是誰造的,可否能查出?”

眉山君搖頭:“那是上古工匠所造,神魔大戰後資料都被毀,天書也沒有記載,上古的事,天下無人能查。”

源仲不由得沉吟,半晌,他忽然笑了,低聲道:“也罷,就到這裏吧。”

眉山君快哭了,他花了整整十天時間,不吃不喝不睡給他查東西,結果居然什麽都沒查到,這十天豈不是做了白工?有損他眉山君的名聲倒還是小事,那兩壇醉生夢死可就打水漂了!

“兩壇醉生夢死過幾日我托人送來。”源仲看穿他的小心思,笑得更歡,“總還是有了些線索,多謝你了。”

眉山君的臉色登時如同雨後天晴,淅淅瀝瀝下了許多天雨的眉山居也終於開始放晴,蓮花池上出現了一道彩虹,靈鬼們嘰嘰喳喳手舞足蹈地互相慶幸。

源仲牽著極樂鳥出了眉山居大門,門前那條泛濫的河消失了,露出藏在下麵的小木橋,橋畔開滿鮮花,幽香陣陣。

他左右看看,回頭朝眉山君笑道:“雖然不知你為何傷心,不過日後莫要這般一驚一乍,否則辜負了這片大好景致。”

眉山君不由得滿臉通紅,其實他不過是找辛湄告白,結果剛好被那位戰鬼將軍撞上了而已。傅九雲曾說,喜歡一個人就得讓她知道,他鼓足了勇氣去跟辛湄告白,雖然結果相當不盡如人意,但小湄過得幸福,他縱然神經兮兮地幹嚎兩場,心裏到底還是替她高興的。

“至少……”源仲輕歎一聲,“至少她真實存在,活在你能看到接觸到的地方……也罷,我走了,保重,眉山。”

大僧侶最後兩句話大有深意,眉山君送走他,合上門想了好久也沒想明白是啥意思,有狐一族老是這麽神神秘秘的。

現在,要去哪裏呢?

源仲騎在極樂鳥背上,極目遠眺,遠方天高雲淡,暖暖的夏風吹拂臉龐衣衫,天下之大,他竟一時不知該去哪裏,之前甩掉姬譚音的興奮早消失了。

姬譚音的事情查不出眉目,他感到一絲疲憊。

從少年起,他就跟著丁戌長老,因為他有一隻世上無堅不摧的左手,丁戌長老要將他培養成有狐一族最銳利的刀鋒。他學了很多不甚光彩的東西,也做了很多不甚光彩的事情,導致僧侶辛卯見到他隻能搖頭歎息。

他必須多疑,對有狐一族懷有不軌之心的人太多,對他的左手覬覦的人更多,隻要有一絲鬆懈,有狐一族就會遭遇災難。為了天神,為了再見到天神,他們要付出一切——這些都是丁戌長老教導他的。

可是他越來越累,夢裏那雙黑寶石一般的眼眸,離他越來越遠,遠得好像真的隻是個夢,他甚至懷疑高台之上是他自己的一場幻想。

這些年,他身邊的許多族人死去,其中有很多是非常年輕的族人,包括子非。他們死得都很不值,丁戌長老沒有表示,他卻慢慢無法接受,僧侶辛卯臨死前望著他的眼神在腦海裏越來越清晰。

後來丁戌長老下了誅殺酈朝央與辛湄的命令。酈朝央是誰他很清楚,辛湄卻不過是個凡人,因為嫁給了酈朝央的兒子,丁戌長老便要他殺了她,用以激怒戰鬼一族,以求爭鬥最大化。

他不想完成這個指令,他厭煩了。

就這麽離開也好,不管去哪裏,失去他的左手,丁戌長老也不敢太放肆。

至於姬譚音……源仲四處看了看,青山巒巒,陽光萬丈,她大概追他追得早就沒影了吧?

她到底是什麽人呢?天書查不出,寒冰也凍不住。他查她,從開始的疑心,已經慢慢變成了好奇心,難道她和傅九雲一樣,是個老鬼?

源仲騎著極樂鳥漫無目的地飛,心底竟隱隱約約有點後悔,倘若姬譚音在這裏,他倆一個追一個跑,想必還有些意思。

這念頭一起,他趕緊丟出腦海,再也不願想一下。

八月的兗都已是秋高氣爽,這北方大國陳商國的都城,雖然沒有天原國皋都的氣派,卻是人妖仙最混雜的一個地方。

陳商國地勢險峻,周圍是茫茫無際的崇山峻嶺,諸多仙人在山中開辟洞天,成就仙家福地,山中更有無數稀世靈草和珍貴靈禽野獸,就連那最有名的豢養靈禽靈獸的辛邪莊在兗都也有分部,所以當源仲騎著華麗高貴的極樂鳥落在兗都某客棧門前時,夥計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十分鎮定。

“這位仙人,現在我們客棧正在搞活動,您如果入住仙字號上等客房,單日房費是一兩銀子,住滿三日可以減免一天,也就是二兩銀子;倘若您住上十天半個月,優惠更是多得數不完。以此類推,我們還有仙字號一等客房、二等客房各項優惠,歡迎您酌情選擇。”

夥計淡定地遞給他一本製作十分精美的小冊子,上麵從仙字號到妖字號各類客房看得人眼花繚亂。

源仲下意識地摸了摸錢袋——空的!他痛苦地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好像為了躲開姬譚音,把身上的銀子全丟出去砸她的機關鳥了。

他在懷裏摸了很久,摸摸袖子,再摸摸頭發,又把鞋子脫下來看了看,實在沒找出半點可以賣錢的東西。最後他鎮定地整理了下衣袖,在夥計鄙夷的眼神中牽著極樂鳥走遠了。

這才是一文錢難倒大僧侶,他何曾過過沒錢的日子,難道他要像那些不入流的小仙人小妖怪一樣,用樹葉、草根變成銀子欺騙凡人嗎?

他越想越覺得這方法可行,此時差不多是午膳時分,街頭各種吃食香飄萬裏,把他的饞蟲都給勾出來了,隻覺饑腸轆轆,剛巧對麵有家賣扁食的小店,牛骨熬的湯,簡直香得沒天理。源仲順手扯下兩根極樂鳥羽毛,在它不滿夾雜鄙夷的眼神裏,把那兩根羽毛變成了銀子。

“老板,來兩碗扁食。”源仲從容自若地把銀子遞給那看上去老眼昏花的老板。

老板“嗬嗬”一笑,從懷裏取出一隻紫銅鑲嵌的琉璃鏡片,對著銀子看了幾眼,緊跟著怒容滿麵,一把將銀子拋回來,怒道:“這無恥的仙人!居然用鳥毛變作銀子騙老漢我!”

源仲登時傻眼了,現在凡人都這麽厲害了?他、他是怎麽看出那是假銀子的?那個小鏡片是什麽他不知道的神器嗎?

“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居然做這種壞事……”路人甲“嘰裏咕嚕”地道。

“牽著這麽漂亮的坐騎也不知是哪家的仙人,怎麽這樣……”路人乙“嘰裏呱啦”地道。

“上回也有個猴妖用猴毛變銀子騙人。唉,世道變了,人心不古啊!”路人丙十分感慨。

源仲麵無表情,牽著極樂鳥又慢慢走了。

天下之大,他卻連吃碗扁食的銀子都沒有,何其蕭索,何其落魄!

走到拐角處,他默默替餓壞了的極樂鳥擦一把眼淚。

衣衫下擺忽然被什麽東西輕輕拽了兩下,源仲回頭,卻見一隻大黃狗熱切地瞪著他,在它爪子邊上放著一隻小布袋,裏麵鼓鼓囊囊不知裝的什麽。

源仲看看狗,再看看布袋,再看看狗,突然發現這隻狗好像有什麽不對勁。

他將黃狗的爪子握住,入手不是動物毛皮溫熱的感覺——這是一隻機關狗嗎?居然做得如此惟妙惟肖!

那這個布袋裏莫非……

源仲急忙翻開布袋,果然裏麵五錠銀子一粒不少,正是那天晚上他扔出去砸機關鳥的。

他急急抬頭,四處張望,隻見遠遠的一個小巷子裏,姬譚音青色的衣角一閃而過。她躲在巷口的樹後,隻露出兩個眼睛,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他手裏的銀子。

到最後,他還是沒躲開她,她一直躲在暗處跟著嗎?

源仲捏著手裏的銀子,不知道為什麽隻想笑,而且他真的笑了。

他慢慢走到譚音麵前,一麵笑一麵歎氣,開口:“好吧,吃扁食嗎?”

一團團小白雲般的扁食泡在雪白的牛骨湯裏,上麵撒了一層碧綠的蔥花,香氣誘人。

老板怒容猶存,對源仲很沒有好臉色,將扁食重重放在桌上,轉頭對譚音和顏悅色地說道:“你認識的仙人?姬小姐這樣的好姑娘,別被這種混賬仙人帶壞了!”

源仲裝聾作啞,他饞得狠了,搶過一碗放在自己麵前,一麵撈扁食一麵低聲問:“這兒的老板好像跟你很熟?”

方才跟她一路來到扁食店,沿途好多小食老板笑眯眯地跟譚音打招呼,他怎麽不知道這怪女人人緣如此好。

譚音搖頭:“不算很熟,不過我做了些‘鑒偽鏡’賣給他們,他們好像都很喜歡。”

鑒偽鏡……源仲突然覺得嘴裏發苦,香噴噴的扁食也吞不下去。原來……原來那小鏡片是她做的!他早就該猜到,如此可惡凶狠的工具必然是出自可惡的怪女人之手。

“遲早有一天你要被人套麻袋群毆……”源仲憤憤地嘀咕,一眼就識破他的障眼法,這也太狠毒了,有狐一族的麵子今天被他丟光了。

“他們都是小本生意,”譚音見他狼吞虎咽了一碗扁食,又兩眼放光地看著一邊極樂鳥的扁食,她趕緊把自己手邊沒動的那碗推過去,“隔三岔五被使障眼法,拿假銀子,怎麽賺錢養家?”

“就你好心。”

源仲一口吞了扁食,毫不客氣起身便走,譚音急忙跟在他身後,沒走兩步,他突然又停下,回頭惡狠狠地瞪著她:“你跟著我到底為了什麽?”

她又不說話了,漂亮的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是轉不出什麽動聽的借口,源仲對她這種樣子又厭惡又無奈。

蠢貨,白癡!連說個好聽的借口都不會。別人不了解情況,看他們這樣,還以為他做了什麽負心薄情的事呢。

“你真的叫姬譚音?是個工匠?”他想起眉山君在天書裏翻了十天也沒找出個結果的事情。

“是。”譚音爽快地點頭。

“你這身體,是拿了別人的吧?”

源仲轉身繼續走,說話的語氣雖然風輕雲淡,可內容卻讓她微微一驚:“你怎麽知道?”

源仲笑得諷刺:“因為我不是蠢貨。你借別人的身體,不怕遭天譴?”

譚音默然搖頭。

好吧,不管她是什麽人,敵人也好,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好,這樣蠢而天真的女人,能成事才怪。

“你要跟著我,我可是很能吃的。”源仲背著雙手,擺出有狐一族大少爺的氣派,“錦衣玉食美人,缺一不可,養不起我,我就要跑了。”

譚音趕緊翻開自己的錢袋,她這幾天賣的“鑒偽鏡”相當熱銷,賺了不少錢。雖然不太清楚他嘴裏的“錦衣玉食美人”要花多少錢,但姬家身為工匠世家,從來就不會缺錢,隻要一雙手還在,就餓不死。

“我有五十兩。”她如實報出家底。

源仲搶過來掂了掂,塞進自己懷裏,跟著譏誚地笑:“這點錢,養我的坐騎都不夠。”

“這個……我可以繼續做東西賣,很好賣的。”她對自己的手藝還是相當有自信。

源仲被她煞有其事的樣子氣笑了:“那走吧。”他加快腳步,腳下生風似的。

譚音一路小跑跟在他後麵,又驚又喜,不敢相信他居然就這麽聽話地不逃了,她小心翼翼拽著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問:“那……那我可以跟著你了?”

源仲“嗯哼”一聲:“現在不是跟著嗎?”

“可以一直跟著?”

“那要看你表現。”

身後的姑娘突然沉默了,半天不說話,源仲回頭一看,她滿臉感激,眼睛裏甚至還有淚光閃爍。他反倒被這種表情嚇了一跳,他見過各種美人的各種表情,輕嗔薄怒,厭煩調笑,可從沒見過美人對他這樣感激涕零。

“謝謝你。”譚音無比誠摯地道謝。

源仲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發熱,低聲道:“好了,不說這個,去客棧。”

他現在有錢了,他要用錢砸死那個勢利眼的客棧夥計。

很明顯,源仲之前用假銀子騙扁食店老板的事情在這一帶傳開了,客棧掌櫃拿著鑒偽鏡對著他給的銀子左右看,上下看,翻過去顛過來地看,最後還是頗不放心地望著譚音,問:“姬小姐,這鑒偽鏡不會壞掉吧?”

源仲臉色發綠,恨不得掐死這多事的丫頭。

“以後不許做這種害人的東西!”上樓去客房的時候,他毫不講理地搶走譚音的乾坤袋,“袋子我保管了,要什麽材料跟我說。”

其實他想看看這乾坤袋裏究竟裝了什麽,問姬譚音,她什麽也不會說,隻會露出那種死蠢的表情,看了就討厭。查又查不出她的身份,他幹脆搶了乾坤袋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乾坤袋表麵上看起來不過是個極其普通破舊的描金牛皮囊,一般人拿來放碎銀子和雜物的。打開束口的牛筋繩,內裏卻大為不同,影影綽綽,竟好似裏麵藏著另一個小千世界。這般鬼斧神工的技術,實在難以想象是凡人所製。

源仲一件一件從裏麵掏東西,先是幾隻胸口有大洞的小小機關鳥,想來是他那天晚上砸壞的,她還沒來得及修。然後是幾個包裹,裝的換洗衣物和各類雜物,還有幾包繃帶藥瓶之類,零零碎碎,竟全是日常所用,毫無奇特之處。剩下都是各種材料,他甚至還掏出一截金絲楠木來。

最後,他從最裏麵掏出了一隻小小的五彩風車並一隻半舊的絲囊。

源仲拿起風車輕輕吹了一下,它“咿咿呀呀”地轉起來,與外麵小販賣的差不多,但要更小一些,手柄與連接彩綢的不是竹絲,而是十分柔軟的白銀。或許是被人長期摩挲,白銀絲泛出烏黑的顏色,應當十分古舊了。

他吹了一會兒風車,想不出所以然,索性拿起絲囊看。

絲囊是半舊的,但洗得非常幹淨,觸手柔軟,顏色像天剛蒙蒙亮時那種淡淡的青色,裏麵空空如也,什麽也沒裝。

他還是想不出所以然,姬譚音居然沒有裝半點會透露身份的東西在乾坤袋裏,她不像如此謹慎的人。

他對姬譚音的好奇心已經膨脹到一個不可收拾的地步,恨不得把她關起來嚴刑拷打逼問。可是她方才那樣牽著他的袖子,含著眼淚滿臉感激地說“謝謝”,讓他一肚子的陰謀詭計像撞在銅牆鐵壁上,臉皮再厚,也使不出惡毒的法子。

客房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譚音清淡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僧侶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進。”他把東西飛快地裝回乾坤袋,坐直了身體。

“我需要烏木三段,楊木兩段,青銅一塊,外加四十粒鉚釘……”

譚音對乾坤袋裏的材料如數家珍,一口氣說下來大氣也不喘一下。源仲手忙腳亂地在乾坤袋裏亂翻,他哪裏認得烏木和楊木長什麽樣,翻了半天索性把乾坤袋還給她:“拿回去。”

譚音利索地取出材料,稀裏嘩啦丟了一地,她似乎不打算離開,就地挑選起需要的東西。

源仲這是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工匠製作東西,起初見她一會兒鋸一塊木頭,用小刀又雕又鑿,怪沒勁的,可她那雙手像變戲法似的,沒幾下就弄出個小小的木頭人來,有鼻子有眼睛,頭上還戴了一頂可笑的帽子,栩栩如生,他不由得看得入迷。

她又用楊木替小人做五髒六腑,巴掌大的木頭人,五髒六腑得有多小?源仲隻覺她那雙手簡直不可思議,連個戰都沒打一下,又穩又快,一顆小小的心髒漸漸在她掌心現出雛形。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源仲點燃蠟燭,隻見譚音替做好的小小木頭人穿上一件十分合適的小小的白色袍子,式樣十分古老——她這是做木偶玩嗎?

沒有人回答他的疑問,譚音從桌上拿了茶壺,輕輕揭開小木頭人頭頂的帽子——那帽子原來是個蓋子,下麵的頭頂藏著一個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孔。她又取了一個更小的漏鬥,漏鬥下方的嘴插進那小孔裏,然後灌了小半壺茶水進去。

小木頭人突然動了起來,起初隻不過是動動胳膊動動腿,動作十分笨拙可笑,緊跟著突然雙手朝上,開始跳起舞來,舞姿十分古老。

源仲目瞪口呆地看著木頭人臉上的五官動起來,眼睛眨動,嘴唇翕動,然後它突然張開嘴,聽起來十分可笑的尖細歌聲從它嘴裏傳出。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木頭人一邊唱一邊跳,身上的白袍子飄來飄去,頗有瀟灑之意。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這本是歌頌舞者雄壯英姿的詩,卻讓這細小的木頭人跳出十分滑稽的味道來。它頭上的帽子一會兒歪過來,一會兒歪過去,好像隨時會掉下去。

它忽又捧心做思念仰慕狀:“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歌聲嫋嫋,漸漸微不可聞,小木頭人轉了個圈,給大僧侶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行禮,跟著再也不動了。

源仲覺著自己的下巴好像快要掉下去了,他一把撈起那個小木頭人,扒開衣服帽子,翻來覆去地看,怎麽也看不出它到底是怎麽能唱能跳的。

“你……”他盯著譚音,什麽也說不出來,什麽叫神乎其技,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譚音抬頭看他,燭火映在她眼底,亮晶晶的。

“你喜歡嗎?”她問得很真誠很期待。

他應該會喜歡吧?當年她第一次做了會唱歌跳舞的木頭人給泰和看,泰和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大僧侶現在的表情跟泰和一模一樣。

可是她等了好半天,源仲也不說話,他隻是怔怔地看著她,好像第一次認識她。

“喜歡嗎?”譚音有點擔心,小木頭人能把泰和逗笑,怎麽這隻狐狸卻毫無反應?

源仲還是不說話,他隻是盯著她,一直盯著,她雪白的臉還有烏溜溜的眼珠子,她黑寶石般的眼睛裏充滿了單純的期待,他情不自禁又想起高台上的那雙眼眸。

好像有幾萬隻蝴蝶飛進了耳朵裏,他略顯狼狽地垂下頭,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完全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不喜歡。

“嗯。”他微不可聞地表示肯定,捏著小木頭人舍不得放,拇指來來回回把它的帽子撥來撥去,又慌張又心不在焉似的。

“那就送給你。”譚音麵上第一次露出開心的笑意,“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源仲一夜都沒睡好,他把那個會跳舞會唱歌的木頭人捏了又捏,時不時往裏麵灌點茶水,看著它神態滑稽地跳著唱著,他就樂得不停。

到了第二天再看到姬譚音,他不知道為啥就覺得她順眼多了。

他想起棠華時常以身邊有兩個絕色侍女而驕傲,那又有什麽值得炫耀的,自己身邊可是有個巧奪天工的工匠。

源仲莫名地心情奇好,盼著她再做點什麽有趣的東西,見她一大早就在客房裏埋頭努力鑿啊磨啊,他充滿好奇地湊過去看——她正在打磨一個琉璃鏡片,而且手邊已經有十幾個已經做好的鏡片。

“你還在做這討厭的東西。”他對鑒偽鏡恨得牙癢癢,恨不得全砸碎了。

“這不是鑒偽鏡。”

譚音滿臉都在放光,充滿了高級工匠對自己作品的成就感與自豪感。她把小鏡片遞給大僧侶,示意他放在眼睛前,叮囑:“來,看我。”

源仲依言望過去,透過琉璃鏡片,她的樣子變得非常滑稽可笑,腦袋又圓又大,上麵兩隻眼睛傻兮兮地眨巴著。

“什麽都沒出現?”他把鏡片拋來拋去地玩,“什麽玩意啊?”

透過鏡片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他這才發覺有的人頭頂有一片小紅雲,有的人頭頂是一片小黑雲,而且顏色深淺不一。他親眼見到一個頭頂的小雲黑得像墨一樣的男子被小偷順走了錢袋,他半點沒有察覺,反而興衝衝地進了一家賭館——估計他很快會被人打成破抹布。

“這個有點意思!”源仲看得津津有味,又把鏡片對準譚音,她頭頂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是怎麽回事?”他略好奇。

“那就是一兩個時辰內既沒好運也沒厄運。不過好運鏡隻能看凡人,是看不出仙和妖的運勢的。”

源仲拿著好運鏡玩了半天,忽見半空中翩翩落下數隻仙鶴,仙鶴背上騎著幾個仙風道骨的仙人,透過好運鏡看,他們周身居然放出璀璨金光,偌大的“仙”字印在他們腦門子上,十分可笑。

居然還能識別仙和妖!源仲對著銅鏡照自己,果然自己腦門子上也有個偌大的“仙”字,看起來蠢極了。

他本來想建議譚音把這個很蠢的字改改,誰知她兩眼放光地湊過來,問:“大僧侶殿下,你覺得好運鏡能不能賣個好價錢?”

他一對上她充滿期待的眼珠子就沒轍,隻得信口胡謅:“一百兩銀子一個吧。”

譚音肩負養好大僧侶的重擔,聽見好運鏡這麽值錢,水都沒喝一口,抱著鏡子腳不沾地地跑出去兜售了。

莫非她是惦記著他昨天說的錦衣玉食美人?這孩子真實誠。

源仲難得泛起了一絲內疚,推開窗輕飄飄地落下去,剛好落在才出客棧門的譚音麵前。

“小姬啊……”他清清嗓子,用少見的溫柔聲音說道,“一百兩銀子一個,賣給我好了。”

他都快被自己的善良與好心打動了,難道他真像姬譚音說的,是一個好人嗎?

譚音烏溜溜的眼珠子懷疑地看著他,突然道:“你有錢嗎?我不賒賬的。”

“嘩啦啦”,他的好心情與一個好人的偽裝頓時碎了一地,立即端起刻薄臉斥責:“還不趕緊去賣,賣不完今天不許吃飯!”

這一番惡毒又刻薄的嘴臉,惹得路人們紛紛搖頭,替旁邊那個柔弱少女心疼。作孽啊,這年頭連仙人都能“逼良為娼”,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源仲一肚子氣,眼瞅著譚音慢慢走遠,突然她又掉頭跑回來,在他麵前躑躅半晌,才小聲道:“你……你會等我吧?”

她腦袋微微垂著,長長的睫毛翕動,一副擔心他會耍她一個人偷偷溜掉的樣子。源仲一肚子的氣突然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心裏有不可一世的得意,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軟雲般的情緒。

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特別是女人,她這種死纏爛打與柔弱實在是滿足了任何一個男人的夢想,他不可能不得意。可他也非常明白,姬譚音接近他,肯定有一個目的,雖然他不知道那目的是什麽,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但是此時此刻,他實在不願在她臉上看到這種表情,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開口了:“走,我跟你一起去。”

姬譚音不是那種熱情開朗的少女,雖然外表斯斯文文,但其實與溫柔賢惠沾不了邊,更談不上精明能幹。

她賣東西的方法也十分原始笨拙,抱著好運鏡一家一家店鋪問過來,本來老板們見是做出鑒偽鏡的姬小姐,都十分客氣,結果一聽好運鏡要一百兩一個,臉都黑了。